道不盡人間離合,理不清情字糾葛,圓不滿人生如意,心不甘又能如何
戌時團圓開席,亥時鳴鞭賀春,隻聽著屋外一聲突然炸裂的聲響響起,也不知是並州城誰家孩子搶到了鳴春第一聲,然後就聽見無數個興高采烈的鞭炮聲接二連三地在夜空中炸響,終於這一年一度的趕年獸節又到了。
聽見爆竹聲阿笙自是喜歡,迫不及待拉著葉寒跑出了屋,庭中空地上已有擺好的幾處煙花爆竹,那是阿笙白日就已準備好的,就等現在玩個痛快。
足有手臂長的細枝黃香被點燃了,輕口一吹將火吹滅,然後香頭處隻有一幽幽亮亮的紅點,那是用來爆竹引線的。
阿笙偏著身子離爆竹遠遠的,一手捂著自己的耳朵,一手拿著點燃的黃香小心翼翼地伸長手臂朝懸在爆竹外的引線碰去,隻聽“嘶”的一聲如蛇吐信子倏然響起,阿笙“嗖”的一下縮回手,立馬丟掉手中的黃香轉身就跑。
然後邁著小短腿興衝衝撲進葉寒懷裏,還來不及轉身,就聽見身後“轟”的一衝天大響,轉頭一看就見一泛紅的光點在夜空中瞬間就炸開了花,赤橙黃綠青藍紫相繼一一呈現,這畫麵就像他上畫課時胡亂用各色顏料塗抹出來的一幅畫,好玩極了。
“秋姑姑,再拿支香給我。”
阿笙玩出了興致,爆竹剛歇就迫不及待想又去點煙花,葉寒拉都拉不住,隻能在他身後擔心叮囑著,“你小心點,別摔著了!”最後還是不放心,又讓秋實跟了上去,生怕這小調皮蛋一不小心踢倒了煙花爆竹,炸得庭院四處火花四射,跑都來不及。
這秋實也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本是去看著阿笙的,卻被阿笙帶著玩得不亦樂乎。兩人一連點了好幾個煙花爆竹,剛回跑到廊下台階前,一排火樹銀花忽然躥升至半人高,煙火明亮,星如雨下,映得一旁瑩冷積雪生生紅了半頰煙霞,然後爆竹隨之又起,長嘯一聲如龍衝天而去,倏然間這夜流光溢彩花千樹,似是東風來。
阿笙瞧著自己放的煙花飛得又高開得又大,很是興奮,一手拉著葉寒一手還指著夜空中不斷炸裂的煙花給她看,“娘親,你看那朵綠色的煙花,好大,好像能把整個天都能染綠。娘親,你說它叫什麽名字好?”
葉寒看了一眼,摸著阿笙的頭笑著點頭道:“叫大地回春,你看好不好?“
阿笙點了點頭,又指著夜空中又忽然炸開的煙花,又問道:“那哪個金黃色的呢?”
“那叫金玉滿堂。”常嬤嬤難得插話一次回道。
“那哪個紅色的呢?”阿笙繼續問道。
這次輪到秋實搶到回答,吐口而出道:“紅燒獅子頭!”
眾人一聽,各個不禁“撲哧”一樂,雖然這名字取得少了詩意與文化,不過卻形容得十分貼切,這煙花呈圓球炸開紅紅暗暗,可不像極了裹滿濃鬱深紅芡汁的紅燒獅子頭嗎,如此精準貼切的比喻大概也隻有秋實這個吃貨才想得出來。
“娘親,你陪我去放下煙花好不好?”阿笙仰頭問道。
葉寒自是點頭答應,牽著阿笙的手到庭中空地上,一人拿著一支點火的黃香,倒數三聲同時將各自煙花爆竹的引線點燃,然後母子二人驚慌帶笑連忙跑回廊下,在喧鬧震耳的鞭炮聲響和滿天絢爛的煙花繁雨中笑得好不開心,似把憂愁忘。
除夕這一夜穹空注定是避不開人間的團圓熱鬧,這一方剛來個金菊怒放,另一邊就來個落“櫻”繽紛,這處精彩鬥色還未落下,倏然一記紅光在後立即炸裂開來,頓時彩蝶四散翩躚起舞,將這一穹姹紫嫣紅壓得抬不起頭來,然而得意不過一瞬,新起的一片姹紫嫣紅又將它完全取代。
煙花易逝,更迭卻頻繁驟起,這夜繁華太盛好似看不見有落盡時般。葉寒收回仰久有些酸疼的脖頸,雙眼平視之際,見庭院中火樹銀花依舊繁盛未滅,四射散開的明紅火花將周圍一丈之內的黑暗驅散得無影無蹤,明亮如晝間,反倒是隨著灼灼花火騰起的繚繚白煙,模糊了眼,花開千樹的盛景她也隻能看個七分,剩餘三分是後麵合璧庭未關閉的大門。
或許是今夜流光溢彩如夢如幻太不真實,無意一瞬望去間,葉寒竟然好像看見了一熟悉的身影,就靜靜站在庭前門邊處,借著幽亮不明的光藏匿在一片驅不散的黑暗中,默不作聲。
……是他嗎?
葉寒不可置信地望著站在庭前大門處的青川,她在明,他在暗,中間是煙火燃放時彌漫開來的白煙,朦朧似霧,讓她看不清他此時臉上的神情,就像是他從未能看清過自己的心。
他……這是回來了?
雙眼忍不住向前想看個清楚,可葉寒卻猛然將頭轉了過去,不肯再多看站在庭前門邊之人一眼,心中酸澀翻湧如海,怨忿難止,終難越心中那道坎:既已離去,何須再回,莫道說後悔。她已斬斷過往事,縱是昆侖山斷,黃河倒流,亦不回頭。
葉寒一時悲憤上心,哽咽難忍,輕吐著濁氣慢慢平息著自己慌亂不堪的情緒,突然間右手被輕輕一扯,葉寒轉頭一看,是阿笙正拉著自己的手,仰著頭好奇地望著自己,“娘親,你怎麽了,怎麽我一直叫你你都不理我?”
葉寒強顏一笑,蹲下來與阿笙回道:“剛才煙花塵沫落了眼,娘正在弄眼睛,一時沒聽見。對了,你剛才喊我做什麽?”
廊下燈火不明,夜空煙火亦忽明忽暗,阿笙湊近小臉仔細瞧了瞧葉寒的眼睛,微紅還泛著淚水,煙塵沫落進眼睛裏娘親肯定很疼,阿笙心疼道:“娘親,阿笙給你吹吹,吹出來眼睛就不疼了。”
暖暖的風從阿笙口裏吹出,一口一口吹得葉寒眼睛漸漸淚水肆意,阿笙看著有些慌亂,擔心問道:“娘親,你怎麽哭了,是不是阿笙吹疼你了?”
葉寒破啼一笑,搖著頭擦掉臉上的淚,回道:“娘沒哭,這淚水是用來衝掉煙塵沫的,你看,娘眼睛現在一點都不疼,都是阿笙的功勞。”
“真的嗎?”阿笙驚喜問道。
“嗯!”葉寒點著頭,不經意抬頭向庭前大門一望,白煙消散盡哪有什麽人站在那裏,一切不過是觸景生情下心魔作祟胡亂縐出的一番臆想罷了,都是假的。葉寒止了淚,回頭對阿笙說道:“娘陪你去放煙花好不好?”
阿笙自是高興得歡呼一聲,拉著葉寒就跑下了台階,秋實也耐不住玩性也一並加了進去。滿庭煙花璀璨,燦紅嫣紫如春色,映得盈盈白雪染暖欲化,仿若春暖花開時。
常嬤嬤站在廊下望著庭中溫情陣陣、追逐嬉戲,心中卻不住哀聲歎著氣,歲末除夕闔家團圓夜,夫人方才滿眼淒涼的淚除了是為不肯歸家的王爺流外,還能是為了誰。隻是可憐傷心淚,空流淌,不見應憐人。
熱鬧了一夜的煙花不知何時停了,繁華褪盡,寂夜暗徹寒,那浮在並州城半空的人間燈色,雖不及煙火璀璨奪目,就這樣輕輕暖暖、平平淡淡亮著,隨街蜿蜒而來,沿家蔓延開去,不見盡頭,夜深燈火有人家。
窮冬走至歲末,不時將是來年,守歲終夜不睡裏,聽著更聲低漏,倒數著快過完的今年,將這極為不順的一年送走,不求大福大安,隻願來年莫再有坎坷,平平淡淡便好。
“啊……哈……”
懷裏輕輕打起嗬欠一聲,葉寒低頭看著趴在自己懷裏滿臉倦意的阿笙,心疼勸道:“娘先抱你去睡好不好?”
阿笙長“嗯”一聲搖著頭,轉著瞌睡難消的小臉在葉寒懷裏蹭了蹭,腦袋得了幾分清醒後,才懶洋洋回道:“阿笙不走,阿笙要陪著娘親一起把年歲守完。”
葉寒聽後心暖一笑,低頭親了親阿笙軟乎乎的小臉,還是不忍看他瞌睡滿臉卻非要硬撐著陪著自己守歲的可憐樣子,還是勸道:“娘一個人守歲就行了,你先去睡,等守完歲娘就來陪你好不好?”
“不要……”,阿笙撒嬌一聲還帶著濃濃難消的倦怠,努力睜開發困沉重的眼皮望著葉寒,小手抱著她更緊,不舍道,“阿笙要陪著娘親,阿笙一點也不困。”
這眼皮都在打架了還不困,葉寒無奈搖了搖頭,隻好將蓋在他身上的薄毯裹得更緊,這夜深天寒離明年還有一會兒,別讓他凍著了。
阿笙趴在葉寒身上本就很是舒服沉沉欲睡,又被蓋上一層暖和的絨毯,那睡意更是如潮水般湧來,小腦袋不住打著瞌睡,又猛然點頭一醒,真是好困。
如此幾個來回,阿笙真是快撐不住,為了怕自己睡過去,就想了個辦法對葉寒說道:“娘親,你給阿笙講個故事吧,講個精彩熱鬧的,這樣阿笙就不想睡覺了。”
葉寒知道勸不住阿笙,便順著他的意思問道:“那你想想聽什麽故事?”
阿笙搖了搖頭,想了一下說道:“要不娘親再給我講一遍《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你不是都聽過好多遍了嗎,不煩嗎?”葉寒邊捏緊阿笙肩頭散開的被角,邊笑著問道。
“不煩!隻要是娘親講的故事,無論多少遍阿笙都喜歡聽。”他要陪著娘親,他知道爹爹今夜不會回來,說不定以後都不會回來了,他不想看見娘親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所以他再困也不能睡,他得陪著娘親才行。
小孩黏娘,等阿笙再大點估計自己連他人影都見不著,葉寒很是珍惜母子倆現在的親密無間,自是盡她可能給他一個美好沒有遺憾的童年,然後就聽輕柔如水的聲音在屋中流淌開來,“三藏師徒別了鎮元子後,上了路,行至一座高山前,見這山山形險峻,峰岩重疊……”
故事隨著情節開展,一字一句一點點融進這越來越深的夜,正當葉寒講到唐三藏誤會孫悟空狠心將他驅逐之時,常嬤嬤叩門三聲進屋,提醒道:“夫人,年歲將盡,是該踩歲了。”
踩“歲”亦是踩“碎”,既是將用黃紙卷成的金元寶粘在芝麻杆上,捆成一團,然後在新舊雙歲相交之際,全家一起用腳將之踩碎,意喻歲歲平安節節高,闔家安康。然而青川不在,所以這踩碎之事就隻有葉寒母子二人,勉強也算是團圓吧!
長廊紅綢燈籠,聲聲“碎碎”平安,葉寒牽著阿笙一腳一腳將地上的芝麻杆細細踩碎,從長廊一頭一步一步走至長廊另一頭。當“碎”末行至長廊盡頭時,夜空中倏然盛開的煙火照亮了整個人間,就在這一瞬送走了坎坎坷坷的一年迎來了新的一年,不該有的、煩人心的、忘不掉的、傷人愁的,都將它留在舊的一年裏,莫亂新歲安寧。
“娘親,新年快樂!”阿笙仰著小腦袋,開心賀道。
葉寒輕然一笑,也高興回道:“阿笙也新年快樂。”
夜幽暗沉如海,卻已是新年伊始,漫天絢爛的煙火承載的是人們對新的一年無限的美好願望,正是抱著這一份做著夢摸不著的美好願望,所以人們才會對以後未知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即便途中有泥濘坎坷不堪重負,隻要想想心中堅持的那份憧憬,也會咬著牙笑著走下去,人生不就是如此。
雙歲相交之際的煙火一場,不如亥時賀新春時來得春光漫長,短短一刻鍾不到便早早歇了喧雜吵鬧。也許夜深幽處,萬籟俱靜更適合一家圍坐在一起,平淡說溫情。
估計真是困到不行了,這煙火還未放完,滿天轟隆炸響聲中,阿笙居然趴在她的肩頭就睡著了。葉寒接過常嬤嬤遞過來的薄毯給阿笙蓋上,然後便抱著他去了暖閣睡覺。
去了外衣鞋襪,蓋上錦被以免凍著,再擰幹棉帕給阿笙擦了下臉和手,這樣睡著也能舒服一些。忙完已是夜深不知更數,葉寒坐在床邊看著睡得好香的阿笙,越看越舍不得走,一點也不嫌累。
常嬤嬤在寢屋鋪完床回來,見夫人已將小世子一切收拾妥當,便上前急忙說道:“夫人,您今晚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這裏交給老奴就行。”
那空無一人冷冷清清的寢屋,葉寒一點也不想回去,看著阿笙睡得好是恬靜的小臉,更是舍不得離開,於是對常嬤嬤說道:“常嬤嬤你今晚就不用在這裏守夜了,你也累了一年了,也該好生歇歇了。阿笙就交給我,我今晚就宿在暖閣。”
“這……”
常嬤嬤雙眼犯難一轉,有些焦急不知如何回答,葉寒以為她是不好意思推辭,便主動勸著,寬慰道:“你不用擔心,阿笙都睡著了不會折騰我的,你就安心回房休息吧!好好睡一覺,明日……不對,已經過完一年,應該說今日。今日你不用早起,睡到自然醒再起來。”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眸裏,那份關心是如此真摯,一望可見底,常嬤嬤頓時說不出話婉拒,本想勸說一番也找不到何時的機會說出,隻好無可奈何緩緩離去。
一出暖閣,還未走出幾步身後便倏然暗了下來,是夫人熄燈了,常嬤嬤回頭再望向前方燈火通明的寢屋,中間隔了長長一段幽暗不亮的路,如迢迢銀河,各立兩端終難聚首。
寢屋燈未熄滅,那是她方才進來鋪床時點燃的,常嬤嬤立在門邊正襟一下衣衫才小心翼翼推門而入,屋內一切如常,一如她方才進來時一般,錦緞繡床上孤坐著已長久未歸的王爺,常嬤嬤俯身跪拜之,“……王爺……”
即便方才第一次進來看見王爺就已在寢屋中,著實讓她驚訝一番,話語結巴難成句,可再次回來見之她依舊難抑心中顫抖,更準確地說應是駭人的忐忑與不安。
“她,不肯回來。”青川平靜陳述著常嬤嬤說不出口的事實,她方才驚恐不安的聲音與難以啟齒的神情已說明一切。
王爺好不容易回來,常嬤嬤怕他再次誤會夫人,於是連忙為之解釋道:“夫人不知道王爺回來了,老奴方才在暖閣還未來得及說,夫人就讓老奴回房休息,說她今夜就宿在暖閣,不回寢屋休息了。”
這話常嬤嬤幾乎是硬著頭皮說出來的,坐在床上的王爺太過駭人,紋絲不動如巍峨泰山壓頂,她跪在一旁自是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生死由他定。
沉默一瞬,暗自歎息生,他終究是沒能狠下心做到除夕團圓不歸,可她卻早早心冷如石,不回不問,方才庭前一望絕然轉頭,不再回頭,已把他完全當作一陌路人。短短數月繾綣變,究竟是他心硬,還是她心更狠,竟情絲全斬斷不留一絲牽扯,這絕情刀落得真幹淨利落。
“下去吧!”青川淡淡說道,心中早已是萬古滄桑。
常嬤嬤如得到法外開恩一般,驚訝抬起頭來又連忙低下頭去,然後撐起跪得發麻的雙腿從地上站了起來,緩緩出了門,隻留下一人和一屋能燃至天明的燭火。
紅燭透燃鮫綃帳,龍鳳床上戲鴛鴦,往日溫存耳鬢廝磨互說繾綣,而今,新紅未褪情早散,觸手一握滿手冰涼。自己不在時,她一人睡在這鴛鴦被下應是很冷吧!她的身子本就怕冷,六月盛暑的天都泛著沁人的涼意,隆冬積寒夜,五更雪重時,自己沒在她身邊,她怎麽睡得著,即便睡著了也會被這天寒地冷給生生凍醒。
“姐姐……”
青川對著一帳空冷癡癡喚著,他想她,自離了她後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在想她,他原以為借著一腔怒火能將對她的癡纏一根一根剪短,放了彼此,可一絲情根斷,萬絲情根生,剪情,情卻越剪越多,最後生生淹沒了自己,作繭自縛。
他認命了,他早就認命了,他這一輩子是離不開她了。不愛就不愛吧,他愛她就行了,他不會再去強求她什麽,姐弟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罷,隻要姐姐讓他陪在她身邊就夠了。他此生征戰無數,勝多敗少,勝不貪喜、敗卻不甘,但輸給她,他心甘情願。
莫道情無聊,君乃未嚐情,不知情滋味,所以笑矯情;
莫道情癡狂,君乃未深情,情到深處不自知,他人眼中是癲癡;
莫道情思苦,君乃未識情,緣起緣滅情一段,有苦有甜,從來悲喜參半;
莫道情無益,君乃汝非魚,他情自有他情樂,再苦亦是甜,他,甘之如飴,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