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鳶一現雲夢散,還請蕭郎早忘懷(中)
靈霧山的早秋小院很靜,晨起見紅楓白霜未褪,山中的寒氣清涼覆骨,手指撥不盡彌漫在鏡湖水麵上層層縹緲的霧紗水帳,煙白朦朧遮了眼,見不了秋日醉美的層林盡染,隻能在這空蕩幽靜的早秋清晨中聽得晨起覓食的野熊幾聲嚇人吼叫,震得林間霜葉紛紛揚揚落下,像極了女子成親時那漫天撒落的紛繁彩紙,爛漫不輸三月春光。
待晨去,秋日金陽越上了山頭,鏡湖如歸家的女子卸去了遮顏的白紗帷幔,露出清冷卻不失恬靜的秀容,人臨近湖畔可一覽無遺。
鏡湖是藏在深山中的小家碧玉,靜秀很少見外人,一縷秋風拂過便能撩動它心湖漣漪層層生,好久才能回歸平靜。林間秋日山色搶了個先,一片霜林直接醉倒在鏡湖上,便強占了它大半個心間,任雲影葉落接連而過,都搶不走鏡湖早被它占據了的芳心。
湖邊的鬆果熟了落了一地,毛茸茸的鬆鼠搖著它碩大如傘的棕黃色尾巴從樹上跳下,拾上幾枚鬆果蹦蹦跳跳來回運送著過冬的食物。葉寒在這山間無聊得很,便讓秋實多準備點鬆子杏核之類的堅果,見湖邊有鬆鼠拾果時也不時扔上幾顆給它過冬。
自初到那夜,定安公主與自己徹夜長談一番後,第二日便走了,隻餘下她一行人和莊子內伺候和保護她的人,她好似被遺忘在這山間早秋小院中。過了幾天後定安公主才差人送了信來,告知寧致遠親率大軍去了墨騅城,要將北胡趕出墨騅城外,夏國歸順之事需等他回來之後才能詳談商議。
葉寒便這樣閑了下來,每日晨起看霧、晚來看山,看著無所事事可心裏卻越發焦急,她出來已有半月,算著青川回並州城的日子最慢也不到半個月了,再除去她回程需要的時間,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而寧致遠還不知何時能回。尤其是昨日看見湖對麵一隻梅花鹿領著一隻幼鹿在湖邊飲水,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已有半月未見的孩子,阿笙自生出來自己就沒離開過他這麽久,也不知自己不在時他有沒有哭著鬧著找自己,她隻要一想到這兒心裏就酸得不行,眼睛就忍不住想哭。
好在這樣的日子未持續多久,葉寒終於在一晨起多霧的清晨見到了寧致遠。
那時奶白近米漿般濃稠的晨霧還未散去,山間湖泊早秋小院到處彌漫著吹不散的霧氣,涼濕濕朦朧朧的,明明幾丈之外就有奴仆掃地灑水,可睜大眼努力向前一看,隻聞人聲不見人影,還是敗給了這如青山屏障的濃霧。
在靈霧山住了這麽多天,她早已習慣山間雲霧繚繞恍若仙境的清晨,推窗伸手探霧,白霧若流雲在手間來去飄散,捏握不住,又若溪水順滑從指縫間偷溜而過,落得一手綿潤的濕濕水意,冰冰涼涼的,還帶著早秋舒適不冷的溫度,好生舒服。
若是醒來得早,她也會在這朦朧霧境中走上一會兒,就像兒時探寶時帶著無限好奇在這神秘陌生的庭院中一探究竟。霧遠朦朧障目,可隻要一走近,稠霧變稀,周圍半丈之內的事物便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秋來花時過,隻餘蘭草野蔓青青如夏,白霧茫茫中看得好生單調,倒是靠倚在白牆那一叢低矮楓樹紅得正好,小葉淺紅不深,中葉漸變黃紅,大葉血紅如火,荼荼洶燃相連,硬是將這滿天白霧濃濃逼退至一旁,不敢靠近。
從這一叢低矮紅楓樹旁走過,沿著青石小徑曲折轉幾個彎,便離庭中那一株粗大黑椏的老梨樹不遠了,猶記得雲州西城葉家小院中也有這麽一株彎椏低腰的老梨樹,但沒這麽大也不愛結果,倒是春日裏開得繁花絨絨如一樹秋來雪,好生清亮,再映著幾縷穿枝透縫的明媚春光,簇簇成團的白梨花瓣近乎透明瑩亮,連常年被壓在樹下長滿青苔的老水井也光亮了不少。
晨曦入山來,滿山濃稠發白的晨霧稀釋了不少,但依舊霧朦遮人眼,葉寒望著前方不遠處依稀能見輪廓的老梨樹,不由自主想起當年在雲州時,也是在那株開得正盛的老梨樹下,門扉輕開,麵容雋秀的儒雅公子執扇正站在門外,清風吹落幾朵白梨落下,她便看著那溫潤如玉的白衣公子向自己淺淺一拜,清揚淺笑說道“在下寧致遠”,驀然她心落沉海,恍惚間便誤了多年。
今日再於梨樹下,雖不是當年那株見證她情竇初開的老梨樹,但也不失熟悉親近,葉寒不由自主邁開步子撥開千帳霧紗,緩緩向前方不遠處的老梨樹走去。
山間晚來多風,一夜呼嘯刮落枯黃落葉一地,樹下已有一白發老翁早到,應是前來掃地的奴仆。葉寒見濃霧未散晨尚早,想一人在梨樹下多得一會兒清靜,多憶當年情竇往事,便開口想讓他先離去等會再掃,“這位老人家,你可不可……”
開口的話還未起個好的開始,就瞬間戛然而止,微張著的嘴還保持著說最後一個字的口型,葉寒睜大眼看著轉過身來麵容漸清的白發老翁,驚愕不已,失驚的話細小得好似是從石頭縫中艱難擠出來的,“……南之?”
老梨樹下,從濃霧中漸漸走過來的清瘦人影,仿若是穿越了人間百年而回,暮發蒼蒼,已不是青蔥少年時。
葉寒盯著寧致遠滿頭銀發,難以置信,“……你的頭發?”
人近霧輕薄,寧致遠緩緩朝葉寒走近,卻無視她眼中看向自己的驚愕,清揚淺笑間還是當年兩人初見時的情景,輕鬆解釋道:“國事重如山,生生壓白了頭,沒什麽。”
怎麽會這樣?
葉寒仔細打量著走近了的寧致遠,猶記得當年端王府滅褚慶功宴時他們在月湖水廊還見過一麵,不過才短短三五年不見,他怎麽就落了滿頭銀霜?她為南之莫不惋惜生歎,心裏說不出的不是滋味。
麵對寧致遠滿頭歲月催白的發,葉寒一時難以接受,反倒是寧致遠自己卻看得很開,抬手指著身後不遠的那株彎曲黒椏的老梨樹,笑著對葉寒說道:“這老梨樹已有百年,春來開得一樹梨花繁盛溶溶勝雪,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好在我一頭霜雪可做梨花幾簇,可供你勉強觀賞一二,也不至於讓你白跑一趟。”
明明是輕鬆無憂逗她笑的話,可葉寒卻怎麽也笑不出來,抬頭望著滿頭霜發的寧致遠,再望向他身後那一株與雲州葉家小院中相似的老梨樹,兩人靜默不語,從晨風霧濃吹不散到秋日金陽落滿頭,眼看著那一株黒椏彎曲的老梨樹從依稀朦朧可見到清晰曆曆,站在老梨樹下的兩人也好似輪回一番,從雲州往昔回到了現下如今中,時光終不會倒流。
“南之……寫歸順書吧!”葉寒先開口說道,她將望向老梨樹的目光轉向已是滿頭白發的寧致遠身上,真心勸道:“隻要你現在舉國歸順北齊,夏國就是北齊之境,青川就可名正言順出兵幫你。若是晚了,別說是夏國,就算是你的命,可能都保不住。”
華發還有風霜塵,雙手還殘敵血溫,一路日夜兼程匆匆而歸,此番幸苦又是為誰,寧致遠遙望向不遠處那株與雲州葉家小院相似的老梨樹,負於在背的手猝然緊握成拳,青筋猙獰繃起,麵色平靜又起波瀾,“鳶鳶,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也知道夏國處境危矣,可我就是……不甘心呀!”
寧致遠突然回頭望向葉寒,滿目盡是憤然不甘,可葉寒卻能看見這憤然不甘後被遮掩住的萬千無奈不易。
“七年了!在這七年裏,為保夏國我殫精竭慮做了我能做的一切,甚至為了得到北齊的支持我不惜娶了定安為妻,而舍了你。若七年輪回一過,隻是落到一個夏國不保入齊稱臣的結果,那我這七年的努力與堅持算什麽,我的犧牲、我父親兄長的犧牲,那又算什麽!還不如一開始就直接放棄夏國,至少……我也不會弄丟了你。”
“即便你當年舍了一切跟我浪跡江湖,見今日夏國之危難國將不保,你難道又能保證自己不會後悔?”葉寒一語點破深陷迷霧出不來的寧致遠,語重心長說道:“南之,你這是在跟天較勁,跟命較勁,跟你自己較勁!”
“就算是吧!我既然與天、與命、與自己較了大半輩子,也不怕再差這一會兒。”
寧致遠依舊一意孤行,拂袖背過葉寒,望前方梨樹蔥蘢如夏,而他正值盛年卻華發早生如入隆冬,年華不在,家國不保,卿卿近在咫尺卻是此生陌路,徒手一握竟是一場空,何不可悲、何不可笑,誰又能做到從容甘心。
葉寒被寧致遠這破罐子破摔的負氣之語一下氣到,忿然上前拉過他轉過身來,劈頭蓋臉罵道:“你要較勁盡管去,但為何要拿夏國千萬條無辜百姓的性命做賭注,為何要賠上夏國千萬裏大好河山淪為焦土!我葉寒是瘋了才會冒著戰火跑到夏國來救你,你知不知道……我是瞞著青川來夏國找你的,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我到了夏國,還見到了你。而你到現在還這般執迷不悟,你是想看見夏國國破血流成河才甘心嗎?”
寧致遠今日特意穿了兩人初見時的那件雲錦白衣,本想在這株老梨樹下兩人好生敘舊一番,追憶雲州當年芳華如夢事,卻不曾想說著說著竟成了這番激烈爭執。被葉寒抓著的小臂痛意漸增,血肉崩開的痛楚讓他立即回想起被北胡精刀砍傷的驚險瞬間,可他看著緊抓著他傷口的葉寒,卻甘之如飴。
被她緊握住的地方漸漸散開溫熱的濕潤,與晨間清涼不同,更與緊握手心生熱不同,葉寒好奇低頭一看,腥濃發稠的鮮血將雪白的雲袖染得觸目驚心,嚇得她連忙摔開手,吃驚一聲道:“你這手怎麽了?”
寧致遠沒解釋,隻說了句沒事,伸手捂住自己血流成注的手,淡定地坐在一旁低矮假山石上,點了穴道止血,再隨意將染紅的寬大雲袖在傷口處纏裹幾下便了當了。
葉寒見寧致遠血流了這麽多,傷口必是不輕,這麽隨意包紮對傷口愈合不好,便喚了在院外的秋實進來。朱娉婷蘇琉璃因與秋實年紀相仿且在山間小院無事,便經常聚在一起打發時間,聽聞院內傳來葉寒的焦急呼喊,也一並隨秋實跑進了院中。
一進院中,就見青石地上鮮紅的血跡斑駁異常醒目,尋著血跡追索望去,隻見一麵容雋秀卻雪滿頭的儒雅男子靜坐在假山一旁,手抬著另一隻受傷見紅的手臂冷靜不見絲毫疼意,隻靜靜望著站在院中的葉寒,眼中有千萬情絲難斷,訴盡情深。
秋實憨實,見葉寒完好無損便落了心中大石,耳邊聽著夫人焦急的吩咐傳來,“秋實,去拿些紗布和治傷口的藥。”
“葉姐姐,我隨身帶有金創藥,你看可用得著?”朱娉婷反應敏捷,立即從袖中掏出一小玉瓶遞了過來。
“正好!”葉寒大喜接過,隨口向朱娉婷道了聲謝,然後就開始幫寧致遠處理傷口起來,看著滿臂糊滿的血汙,葉寒向站在院門口的蘇琉璃吩咐著,“琉璃,去打些清水來。”
一地血跡斑駁,早秋小院清晨的寧靜就在院內院外的嘈雜腳步聲中被踩得七零八碎。包紮傷口的物品備齊,葉寒遣了眾人出去,繼續幫寧致遠胡亂包紮一通的傷口重新清洗上好藥。
寧致遠這條刀傷從小臂一直蜿蜒至臂膀,又深又長,葉寒包紮時盡量小心以免弄疼他。包紮好後,葉寒洗去一手血汙,將打濕的帕子遞給寧致遠,讓他自己也擦擦手中被血染紅的手。
山間早秋紅楓結白露,卻已有十月霜降寒,即便晨風潤涼拂麵一過,也不禁讓人寒噤一顫。葉寒連忙幫寧致遠將衣袖放下,邊打趣說道:“你這傷要是再深半分,你就能當獨臂大俠了。你也是,身邊有這麽多人保護你,還能傷成這樣,怎麽弄的?”
“在墨騅城時一時沒注意,不小心被北胡砍了一刀,沒什麽大礙。”
寧致遠抬了抬手衝葉寒輕顏笑了笑,彼時秋陽晨曦微露泛光,淺金燦爛有著三分韶光明媚意,葉寒望著坐在粗大黑椏的老梨樹下霜雪滿頭的寧致遠,恍然間她仿佛又見到了雲州初遇時那清揚淺笑的溫潤公子。
爭執一番,慌亂一番,秋風吹葉落後,安靜下來的兩人相處融洽了不少,好似現在才是兩人初相逢,四目相對,卻不約而同相視一笑,現在的自己笑著方才激烈爭吵的那兩個人,好笑不已卻都能釋然一笑了之。
“北胡已被我趕到了墨騅城外,你住在這裏很安全,不用擔心。”夏國戰亂不止,寧致遠知曉葉寒在夏國這段時間一直擔驚受怕,夜不能寐,否則也不會這麽早就晨起於濃霧中散步。
仿佛回到了在雲州兩人無話不談的時光,葉寒坐在寧致遠一旁,輕聲勸道:“南之,別再折騰自己了,你對夏國已經盡力了。夏國早已破爛不堪非人力可以挽救,你看看你不得安生的前半生,再看看你未老先衰的滿頭白發,你為夏國付出的已經夠多了,別再讓夏國再耽誤了你的後半輩子,我……不想看見你國破身亡的那一天。”
寧致遠無奈一笑,“夏國境地,我何嚐不知。自建國起夏國就數代積貧積弱,外族入侵不止,世家大族爭權不斷,夏國交到我手上是早已是千瘡百孔病入膏肓。我何嚐不知夏國滅亡是遲早之事,可……我做不到呀!我畢竟是夏國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祖宗基業最後在我手中沒了,鳶鳶,我不想做夏國的罪人,更不想……有所後悔。”
後悔浮世掙紮七年,情沒了,國不再,隻落得兩手空空,一心空蕩蕩,寧致遠的這份“後悔”葉寒太懂了,他是有心放手,但仍心有不甘。
“南之,你不是夏國的罪人,你是夏國的救贖!”葉寒堅定一語說道,她要解開自他出生起便綁在他身上的繩索,繩索上捆綁在他背上的國家大石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若再不解開他真的就會被這夏國活活給壓死了。“你舉國歸順北齊 ,雖然這世上再無夏國,但你卻保全了夏國三千錦繡河山不受蠻夷蹂躪,保護了夏國千萬子民免受戰火摧殘,與你所謂的夏國基業比起來,這不才是你苦苦想要支撐下去的真正原因嗎?”
寧致遠靜默無言陷入沉思,葉寒從一旁站起身來緩緩走出那株老梨樹下,在樹外空曠之地迎著滿穹燦爛秋光,對坐在老梨樹下的寧致遠懇切說道:“南之,你並非貪戀權勢之人,若是可以,我想你更願做一逍遙俠客持劍闖蕩江湖。可世上從無後悔藥,你當初為了夏國不惜舍了我,為它受累半生,如今夏國滅亡已定,你難道還要將你的後半生也一並搭進去嗎?”
老梨樹下被陰影遮蓋住的人沒有說話,葉寒望著眼前這株粗大黑椏的老梨樹,與葉家小院那株路梨樹多麽相似,可惜終不是兩人初遇時的那株老梨樹,秋光明媚再勝春朝也不會有一樹梨花繁盛若雪,夏國終不是雲州,今日亦難回當年。
“七年了,南之,你我都回不去了!”葉寒閉眼感慨道,時光易轉物是人非,他們都不再年輕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多想想你的家、你的妻兒,想想你自己的以後該如何過。是為一無望的國家繼續顛沛流離丟了性命,還是舉國歸順,既保了夏國也保了自己餘下半生安穩?若是後者,我會求青川給你、給夏國皇室一個最好的待遇,畢竟定安公主也是他的親姐姐,他不會虧待你們。好了,我該說的都說了,言盡於此,該怎麽選擇你自己拿主意。三日後我會啟程離開夏國,無論你選擇如何,我都希望你可以給我一個答複,也不枉我白跑一趟。”
秋風靜止,卻見梨樹枝椏連晃葉動,搖搖不止沙沙作響,“鳶鳶”,寧致遠從老梨樹下慌忙跑出,叫住正轉身離去的葉寒,而葉寒並未回頭。
一半秋陽一半樹蔭,寧致遠站在明與暗之間,望著那纖弱清瘦的背影,七年積壓的萬千思念就在她看不見的這一刻噴湧而出,若開閘洪水,可溺死的卻隻有他一人,“他……對你可好?”
背脊微動,平靜了多年的心潮又驟起波瀾,葉寒側動身子本想轉身回望,可想想還是罷了,隻丟下一句不輕不重的“很好”,便快步離去,獨留下一人落寂和一院秋日蕭瑟漸起。
很好……那就好!
因為自此以後他便是臣,不再是一國之主,再也不能任性護她一人安好,有人能替他護她周全,自是很好;若是不好……也最好別讓他知道,他怕他會不顧一切單槍匹馬殺進去救她,卻無能為力帶她安然離開,反而更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