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兒逐日長,流年不經夢
四月春來晚,東風幾陣春雨,融雪褪白草木回春,柳枝吐出新綠,春燕銜著新泥,可泥融半暖不過半月,清淺池塘就有小荷提早露角,半仰望著池邊的一樹梨花溶溶。一個來得太晚,一個又來得太早,好似東風錯亂了時節,生生造了這一段孽緣般。
日晝漸長,明晃晃的日頭上來了,出門便是天地為炙我為肉,隻有被烤的份兒,人能避則避,尤其是像葉寒這般極其怕熱之人,自是避而遠之,躲在屋中偷個一身清涼,看一日賬本也是不錯。
逐漸上手府內之事,葉寒才慢慢了解到青川的家產之大已超過了她的想象,光是這幾日她所過目的賬本就著實驚著了她,富可敵國大概就是如此,而她現在則親手掌握著這麽一大筆龐大的財富。
葉寒合上賬本摸著自己脆弱的小心髒,呆坐椅上輕喘許久,胸下慌亂得心跳才慢慢回了平穩。常嬤嬤見葉寒已忙完手中之事,連忙上前送上一盞涼茶為她解乏,“夫人看了這麽久,必定目倦生疲,要不先到榻上小憩一會兒,老奴為您打下涼扇祛暑?”
“不用了,我坐會就好。”她哪是累著,分明是被這一遝遝賬本給嚇著的,嚇得我毫無半點倦意,“你去給我拿點吃食來,看了這麽久賬本,裏麵的內容沒看完,反倒自己先看餓了。”葉寒半開玩笑道。
常嬤嬤笑著應下,便轉身出了屋去給葉寒拿吃食,可出門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常嬤嬤就突然折了回來,身後還跟著一青衣小婢,葉寒看了一眼,便認出此人是照顧阿笙的婢女之一,她怎麽到這裏來了,葉寒心有疑問。
“夫人,這暖閣的丫鬟來報,說是小世子……又跑不見了。”常嬤嬤無奈道。
這渾小子,真是一天也不給她安生,葉寒揉著發疼的腦仁讓青衣小婢說是怎麽回事。
“初開始小世子午睡醒來,吵著鬧著要找夫人,可常嬤嬤派人傳了話說夫人有事暫時來不了暖閣,小世子聽後不依,奴婢們沒法,隻好想著法子陪小世子玩,可玩著玩著小世子就不見了,奴婢們找遍了暖閣也沒看見小世子的身影,所以奴婢隻好到這裏來問下小世子可曾在,並向夫人負荊請罪。”
葉寒看著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青衣小婢,向常嬤嬤使了下眼色讓她先行離開,並未過多責罰。
對於自己這個兒子,葉寒比誰都知道他的頑劣。自從能走路開始這合璧庭何時消停過,以前小還能暫且約束,現在大了,一腦子的古靈精怪,一院的丫鬟婆子都奈何不了他,而像今日這般玩失蹤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葉寒揉著太陽穴頭疼,更是無奈,喚來門外秋實,“你去小廚房看下,看看阿笙是不是又去偷白糖糕吃了?”這個小饞貓,自從自己禁了他的甜食,他便想著法找糖吃,有好多次都是被自己在小廚房逮了個正著,估計這次也應是如此。
“常嬤嬤,合璧庭的其它地方也讓人找找,找到了直接帶到我這兒來。”葉寒雖然口中說著不急,但為娘的哪有不擔心孩子的,說完還是起身朝門外走去,“算了,我也一並出去找吧,省得阿笙見到你們再跑。”
“夫……”,常嬤嬤念及葉寒身子不好,本想出言勸阻,可葉寒走得太快她根本無法阻止,隻好快步跟上,一同出門尋找小世子。
屋外烈日炎炎,白日晃晃刺眼,遠望庭中一樹石榴翠綠欲滴,滿架薔薇初粉已是含苞欲放時,小徑淺草兩叢行,連著涼亭蜿蜒至荷塘,塘邊垂柳無風所以不動,一院草木青蔥卻安靜如斯,不見有一人。
秋實從小廚房回來,回報並未瞧見阿笙,丫鬟婆子合璧庭前院後院也細致找了一遍,也未見阿笙的半點身影。
這孩子跑哪去了?葉寒站在廊下焦急得不行,簷外日光灼熱即便沒□□□□在身上,也讓她無端多了一身躁意。剛婢子也問過合璧庭外的守衛,也並未見到阿笙跑出庭外,那就應該還在合璧庭內,隻是在某個未知角落他們不知道而已,於是葉寒讓庭中下人再仔細徹查一次,任何角落都不準放過。
“在那兒……”
也不知是身後哪個丫鬟突然驚訝一聲,眾人聞聲望去,隻見她麵露驚恐,手顫抖地懸在半空中,食指半屈指著庭中一未知之地,眾人再順其手指方向望去,葉寒瞬間腳軟如泥,隻能靠常嬤嬤扶著才能勉強站立。
怪不得眾人把合璧庭找了個遍也未見阿笙半點身影,原來他根本就不在屋中,而是在庭中,準確地說應該是在庭中東南角一兩三丈高的青鬆上–––雙手抱著樹幹,雙腳站在一手腕粗的樹枝上,前傾著頭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在看著什麽,很是入神。
“小……”
“別叫!”也不知是誰想喊阿笙,但被葉寒低嗬一聲及時攔住,壓聲吩咐道:“把嘴巴都給我閉上,誰都不準叫他驚著他。”
葉寒全身發軟,可腦子卻異常冷靜,她不能慌,不能亂,阿笙還在樹上,她得讓他平平安安下來,不能傷著。如此想著,類似於一種自欺欺人的謊言,葉寒就這樣一遍遍催眠著自己,讓自己冷靜如常,即便心已跳到嗓子眼來。
“秋實,你去庭外找幾個輕功好的侍衛進來!”葉寒沉著吩咐道。
“……是,是……”,秋實磕巴回道,雙腿拔腳就連忙往外跑。
葉寒轉過頭又不慌不忙對一眾丫鬟婆子吩咐道:“快去拿棉被鋪在樹底下,越多越好。等會動作記得輕點,別驚著阿笙。”
一道道命令冷靜吩咐下去,葉寒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看見丫鬟婆子抱著被子來回匆忙在庭中跑,葉寒試著挪動發軟的雙腿卻沒成功,便對一直扶著自己的常嬤嬤平靜說道:“常嬤嬤,扶我到樹下去。”
簷外青天驕陽,似火似爐,人於其間灼熱煎熬,可烈日之下,常嬤嬤扶著的袖中之手卻是如此冰涼,像是剛從寒冬臘月走來,身上瘮人的寒氣還不斷外露,連天地間的熾熱也壓製不住,她亦得了一身寒涼如冰,如夫人矣。
丫鬟婆子抱著棉被在庭中來回跑,而且還是在青鬆底下,阿笙即便再入神也被樹下的一方喧鬧給“吵醒”了,見葉寒也往青鬆樹下走來,便好奇問道:“娘親,她們抱這麽多的被子在樹下幹什麽?”
葉寒仰著頭,輕鬆笑著回道:“今日天氣好,娘讓她們把被子拿出來曬曬。對了,你在樹上幹什麽?”
“我見樹上有個鳥窩,就爬上來看看裏麵究竟有什麽?”阿笙沒察覺到自己的危險,輕快回道。
葉寒在樹下安靜聽著,眼睛卻沒得安靜,輕掃一眼見秋實已領了幾個侍衛入了合璧庭,便向一旁常嬤嬤點了點頭。常嬤嬤心領神會,立即離開去安排侍衛救人。
“鳥窩裏麵不就是有鳥嗎,有什麽好看的?”葉寒強裝著鎮定,隨意說道,眼睛也一刻不敢放鬆警惕,還要分出心來關注準備就位的侍衛。
阿笙搖頭道:“娘親,鳥窩裏是有隻黑黑的大鳥,可鳥下麵還有幾顆鳥蛋。”
說著,阿笙就從抱著樹幹的雙手中騰出一隻手來數鳥窩裏有多少顆蛋,而葉寒在樹底下卻看得心驚膽顫,不由站在阿笙的垂直下方,以防他掉下之時自己能接住他。
“阿笙,你別把手伸進鳥窩裏,母鳥在孵蛋,小心母鳥啄你手。”
葉寒盡可能用平靜的話語提醒著阿笙,還好阿笙聽話,怕被母鳥啄手,便縮回了手重新雙手抱住了樹幹,葉寒在樹下看見這才鬆了口氣,順便向不遠處的常嬤嬤使了下眼色,讓她隨時準備救人。
突然,葉寒隻聽頭頂上傳來阿笙興奮的喊聲,“娘親,蛋裂開了,有隻小鳥出來……啊……”
鬆針葉落,尖叫聲起,阿笙由於一時興奮忘記了自己身在三丈高空之上,雙手放開,一腳踩滑,便瞬間跌落下來。還好侍衛已到位,騰空一躍及時將即將墜地的阿笙撈了起來,這才避免了一場慘劇。
侍衛將阿笙送至葉寒麵前,可此時的葉寒早被剛才那一幕給徹底嚇軟在地,常嬤嬤將之半扶坐起,這才沒有暈倒,隻是雙目驚怔,半晌才回過神來。
“娘親,那隻大黑鳥真的把蛋孵出小鳥來了,可是好小一隻,還沒有我的手大……”,顯然剛才那一幕沒把阿笙嚇著,對他來說如同尋常玩鬧一場,不覺與危險擦身而過,此時正撲在葉寒懷裏興奮說著樹上所見之事。
葉寒就這樣安安靜靜看著阿笙,安安靜靜聽他說著,可他說的她又一個字都未曾聽進去過,她隻呆呆看著眼前依舊生龍活虎的阿笙,她的孩子,平安無事,可她又多想把阿笙抱過來使勁打幾下,讓他一天亂爬樹害她擔心,可她雙手卻軟綿無力提不起來,也許終究是慈母心腸,舍不得吧!
青川在軍營聽見此事便立刻回了府,並不是擔心阿笙,而是擔心驚嚇過度的葉寒。
黃昏未落,垂簾早下,寢臥內,葉寒並未睡去,青川輕手推門進去,門關半掩,並未合上就直奔床上的葉寒而去,見她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麵無血色就跟她生完阿笙時那般,臉上的驚嚇也未完全退去,即便雙眼緊閉卻也難見安生。
看著虛弱躺在床上的葉寒,青川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她產後血崩渾身是血的樣子。他到現在還記得那股濃得瘮人的血腥味,如陰魂鬼蜮般附著在自己身上、鼻間不散,那全都是從姐姐身上源源不斷流出來的血、是她的命,而他卻什麽也做不了,救不了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懷裏一點一點沒了氣息,任鮮血流了他一身。
那種手握利劍卻束手無策的無力感,他本以為戰事已罷就不會再次經曆,可今日再看見姐姐虛弱無力躺在床上,這種無力感又卷土重來,即便他已重權在握天下無人可以掣肘,可於自己所愛之人,有心無力依舊難保她周全,第一次他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
青川就這麽看著床上憔悴滿臉的葉寒,滿腹心酸卻不知說何才好,本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可剛一握住就見她倏然睜開了眼,一半驚訝一半疲憊,虛弱說道:“你不是在軍營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怎麽沒睡?我還以為你睡著了。”青川見葉寒掙紮著雙手想坐起來,便出手阻止道:“大夫說你受驚過度,虛火燒得有點旺,讓你好生靜躺著,別起來。”
葉寒也不想,可她實在睡不著,“你還是讓我坐會兒吧,我現在隻要一閉上眼全是阿笙從樹上掉下來的畫麵,實在是怕得很,睡不著。”
他也怕!
他不過才出門不到半天,她便成了這般模樣,他都不知道該恨自己還是該恨阿笙。他就應該把她帶在身邊,時時刻刻盯著她,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是不是這種事就不會再發生?
他沒有答案。
床邊有藥熱氣未散,應是大夫開的安神藥,青川將葉寒扶起靠在自己胸膛上,端藥喂她,“先把藥喝了,喝了你就不會胡思亂想睡不著了。”
葉寒偏頭推拒,“青川,藥苦,不想喝。”說完,葉寒便把頭埋在青川胸膛上不肯喝。
兩人僵持,一人端藥要喂藥,一人逃避不喝。青川看著懷中虛弱不堪的葉寒,再硬的心也經不起她這般輕軟撒嬌,然後再也硬不起心逼她喝藥,隻好把藥先放置一旁,抱著她一同躺在床上,輕撫著她的背,哄她睡覺。
“青川。”
“嗯?”
“……我還是睡不著。”葉寒睜著眼睛不曾合上,她是真被白日那一幕給嚇怕了。
“唉!”青川無奈一聲低歎,抱緊懷裏的小人兒說不出的心疼,“阿笙調皮,我等會自會責罰他。”
葉寒聽後求情道:“其實這事也不全是阿笙的錯。小孩本就好動,阿笙又正是貪玩的年紀,爬樹掏鳥也是正常。這事要怪就怪我,是我這個當娘的沒教好他,沒告訴他爬樹危險,沒保護好他。”
青川不許葉寒這麽說自己,“今日這事能怪你嗎,就算你告訴阿笙爬樹危險,他就不會爬了嗎?你這人總是這樣,無論發生了什麽事,總愛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
瞧著懷中小人被自己說得抬不起頭來,青川終是不忍心,安慰道:“這樣吧,你若擔心,明日起我便給阿笙配幾個隨身護衛,貼身保護他,如何?”
葉寒點了點頭,頭靠在青川胸膛上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自己這晃蕩不安的心也漸漸安穩了下來。
兩人就這樣相互依偎著,漸漸葉寒睡著了,青川輕手輕腳將她平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邊看著她眼下青影滿臉疲憊,看著她睡夢中不時的皺眉蹙額,忍不住低頭在她緊皺的眉間一吻,願有他在,可永遠擋在她之前,為她斬盡一切魑魅魍魎,保她夢裏亦無憂。
黃昏至晚,天際間燃放著它最後一記絢麗,但依舊灼熱耀眼,人目不可直視。合璧庭籠在綺雲落霞之下,庭中草木成魅,屋中卻處處生輝,寢屋的門未合緊,一記黃昏的餘暉鑽了此方一縫空子落了進來,將寢屋割裂成兩半。
青川聽見聲響輕轉過頭,向寢屋未關嚴的大門小聲說道:“在外看了這麽久,還不進來?”
然後就見落在寢屋地上的長長光影漸漸變寬變大,半開的大門中間冒出一團黑影,從門邊一點一點往床邊走去,黑影縮短成半便未再動,青川沒再回頭看之,隻是口中語氣依舊嚴厲,說道:“走到床邊來,看看你今日把你娘嚇成了什麽樣子!”
阿笙低垂著頭走近,他方才在寢屋門外已站了許久,看了也是許久。他從未想過嚇娘親,所以他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會把娘親嚇成如此這般田地,明明他落地時娘親還衝他笑了的,怎麽短短幾個時辰不見,就變成了這樣。
“爹爹,阿笙錯了!”阿笙看著床上睡得不安穩、口裏還念著自己名字的娘親,好像知道自己錯在哪了,主動認錯道:“阿笙不該去爬樹。要是阿笙沒去爬樹,娘親也不會被阿笙嚇成這樣。還請爹爹責罰,阿笙不會跟娘親說的。”
“你娘說了不責罰你,為父就絕不會責罰於你。”青川輕拂去葉寒額間的幾縷發絲,愛憐地摸了摸她瘦削的臉頰,然後轉過頭來對阿笙嚴肅說道:“但為父要告訴你,你娘身子不好,經不起你的一再驚嚇。你若不心疼你娘,明日我便送你去軍營,沒有你在身邊,你娘應該過得比你在好。”
阿笙雙手抓著青川衣衫,哭著求道:“爹爹,你莫送阿笙去軍營,阿笙不想離開娘親。阿笙以後會聽話的,不會再去爬樹,不會再嚇到娘親,你別送阿笙去軍營,阿笙舍不得娘親……”
他不要去軍營,軍營裏沒有娘親,他不要去。他如果去軍營了,他再也見不到娘親了,再也沒人抱他哄他睡覺,再也沒有人給他做白糖糕,也再也沒有人溫柔地喊他“阿笙”了。他不要去軍營,他要娘親。
葉寒睡了,這一切她不知曉,也不知道阿笙抱著她的手哭得好不傷心,青川站在一旁見“責罰”阿笙已見效,便沒再繼續為難他,隻是把葉寒的手從他雙手中抽離出來,細心擦幹邊對阿笙說道:“今日之事,僅此一次,如有再犯,你娘替你求情也沒用。”
阿笙抽著鼻涕,抹著自己的滿臉淚花,連忙點頭表示不會再犯。床上葉寒已不再如剛才那般夢魘不斷,平和均勻的呼吸聲漸漸響起,麵色也回了幾分安穩和血色,青川握著葉寒的手在手中,看著她恬靜的睡顏對阿笙說道:“你娘膽子小,今夜你我父子二人就在這守著她,直到她醒來。”
“嗯!”阿笙聽話回道。
眾人都說姐姐命好,夫為人中龍,子為經世才,夫寵子孝,世間女子何人不羨慕之,可隻有青川自己才清楚,是他命好,娶了姐姐寒為妻,暖了他一世寂苦,不再與孤獨為伴;是阿笙命好,有了姐姐為母,全心為他疼他,視他勝過自己的性命。他們父子倆雖是她在這世間最親的人,可恰恰也是這世間最虧欠她之人,若是沒有他們父子倆,她的人生是不是會過得輕鬆無憂許多?他們不知,所以隻能用一世溫情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