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五月鳴蜩,六月精陽,一晃眼就到了夏至,芭蕉葉綠透,枇杷熟正肥。
並州的天還是那般白晃刺眼,葉寒本就怕熱更受不了這種烈焰般的炙烤,反□□外無事可出門,便索性朵躲在房中吃著幾個浸在冰水中的新鮮黃枇杷,邊等著驕陽落西山,避開這日日曬人的酷暑。
“要我說,這件事還是你做得太過了”“江流話一邊撚著繡花針穿屏引線,一邊不時抬眼說道著葉寒那日的不是,“雖說青川是有錯在先,可你也不能拿納妾這種事來氣他。虧得青川沒跟你計較,要不然你這逍遙日子就到頭了。”
天熱本就易煩躁,現在又被流畫絮絮念叨著,葉寒被煩得隻能連連求饒,“我的好姐姐,這事你都說了快一個月了,你也不嫌累!來,喝一口秋實新做的枇杷汁,裏麵還加了降暑的碎冰塊,絕對包治暑熱。”
論起插科打諢的本事,江流畫真是拿葉寒沒辦法,無奈搖頭笑道:“我知你心中有氣,但你這變著法子賭氣也不是個事。這都過了兩個月了,你跟青川還是半拉著臉不肯說話,再這樣僵持下去總歸不好。”她可聽說,這段日子青川的閉門羹可沒少吃。
說到這兒,江流畫放下手中的繡活,語重心長對葉寒說道:“小葉,你也是個明白人。常言道,這小作怡情,大作傷情,你也知道青川的脾氣,若真被你磨沒了耐心,這到頭來遭罪的還是你。”
葉寒望著一本正經的江流畫,眼中狡黠一笑,替自己辯解道:“這又不是我的錯!若不是他處處逼我在先,我會放個女人在他床上嗎?明知道我不想見他,可我一回府他就派人傳了話要見我,你說我這心能平嗎?”
說完了青川,葉寒一鼓作氣又“批評”著江流畫,“還有,你那話,是常言說的嗎?我怎麽沒聽說過?”
“你呀!”江流畫真是拿葉寒沒轍了,不僅伶牙俐齒還強詞奪理,真是氣煞她也,但還是苦口婆心道:“你這脾氣再不改改,以後有你受的。”
葉寒也是被念叨太久了起了叛逆,一時嘴快,倒沒真想惹江流畫生氣的心思,於是見好就收,主動認錯,“流畫,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可有些事,尤其是感情的事,還是讓它順其自然吧,想多了也是頭疼。”
“對了,瞧你一個勁地說我,差點讓我來找你的正事都忘了。”葉寒立即找了個話轉移著兩人之間的話題,“你還記得那日我們剛回府,你偶然提起關於育蔭堂學童束侑之事嗎?”
“怎麽了?”既然小葉不想多談及她與青川之間的糾葛,江流畫也不好再多說,畢竟感情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這幾日我一直在想,雖然我們建育蔭堂的初心是為了解決斜陽巷繡娘放心出門做工的問題,可關於學童所交的束侑,我想還是多少收取一些 ,不為得利,隻為讓人知道有所珍惜。”
江流畫有些不解,“這話怎麽講?”
葉寒認真說道:“老話講,升米恩,鬥米仇。這育蔭堂是用來無償教育學童的不假,可我怕日子一久時間一長,人們會把你的好心當成一種依賴,認為你幫他/她是一種理所當然。隻要停了一日學堂或一餐飯菜不佳,他/她便認為你是小氣吝嗇,這恩無端就養成了仇,可不寒心。”
如此一品一細想,江流畫確實覺得葉寒所說有理,“這種事你比我想得透徹,你拿主意就行,何必大熱天特地跑來一趟?”
“姐姐你可高看我了,這番道理可不是我能想出來的,這可是育蔭堂的山長——方雲中說的。”葉寒沒有攬功,如實以告,“前幾日他托人遞了封信給我,不僅跟我推心置腹講了這番大道理,還先斬後奏把收學童束侑的事一並如實相告。因是有端王府資助,再結合斜陽巷人家的貧窮境況,每月象征性收點束侑,連外麵學堂十分之一也不到。你看這賬本也一並送進了府裏,我派人去斜陽巷查過,確實如此,賬中所收束侑確實分毫不差。”
“京城方家,世家大族,以忠傳世,方先生有如此德行氣節,自是有因。”江流畫真心佩服,不由感慨一言,隻是卻見葉寒眉宇間似有幾絲慮色,不解問道:“小葉,這不是好事嗎,你為何有些發愁,可是又多想了?”
“……算是吧,但又不是。”葉寒說得模棱兩可,一如她眉間緊簇的愁緒,“最初建育蔭堂隻是單純想做件好事,沒有細想過多,可經方雲中這麽一說,我倒覺得是自己最初想得太簡單了。端王府雖然出資建了育蔭堂,可如何維護繼續運轉下去,這才是最難的,而收學童束侑,所收集起來的錢不僅可以付學堂先生的月錢,還可用於修繕學堂資助家庭困難的學童等等,如果運作得當,根本不需要端王府再出資貼補。”
這江流畫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憂心重重?”
“唉……可能是我擔心的事太多吧!”葉寒確實操心過多,“在玉河鎮時,花折梅來看我無意中提到耶律平又卷土重來了,估計這北齊與後褚之間還得有仗要打。可仗一打起來,處處都得花錢,這端王府的錢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所以我就想能省一點是一點,開源我們是做不到,可節流,我們努努力還是可以的。”
“你呀……這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一個女兒家何必摻一腳,事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攬,你也不怕累著。”
江流畫真是不知怎麽說葉寒了,但說真的她也很羨慕甚至是欽佩小葉,能做全天下女子都不敢做之事,若不是女兒身作祟,說不定小葉也能入廟堂指點江山,上戰場迎陣殺敵,然而她就不行,隻知繡花女紅家長裏短,每次陸知與她說到軍營之事,她一句話也插不上去,白白幹站在一旁真成了一根木頭。
不過想到陸知,江流畫也不由放下手中陣線有些擔心說道:“我聽陸知說會與後褚年底開戰,可這才六月,軍營就忙得不可開交了。我聽何嫂說她們最近也是沒日沒夜趕工,縫棉服做軍鞋,一個個都恨不得多長出兩隻手來。”
這離開戰還有大半年,北齊居然這麽早就開始備戰了,葉寒不由猜想這場年底戰役必是一場血戰。抬頭再看了看流畫這桌上堆放的東西,男子的衣物疊放得整整齊齊,全是過冬的物件,厚實保暖,就連穿的鞋,那鞋底也納了好幾層厚,整齊擺鋪在桌邊。
“流畫,你這心可偏的,也沒見你給我做過這麽多。”葉寒吃著醋,話酸酸的透著不滿。
一針剛穿過繡框,江流畫抬起頭好笑看了葉寒一眼,又低頭打趣道:“你我認識這麽多年,我給你做的還少嗎?再說,你現在可是端王妃,將軍夫人,想要什麽樣的好裁縫沒有,還需要我給你做?”
葉寒不依,坐在江流畫旁邊鬧著她,“裁縫做得再好,也不如姐姐做得好,他們哪有姐姐做的細致又貼心。”
“你就光拿好話哄我吧!”這麽多年了,葉寒在她心裏無疑是親妹妹一般,她這個當姐姐的哪有不疼她的,當然有時也受不了她這略似無賴樣的女兒撒嬌,認輸道,“好了,等給陸知做完了我就給你做幾件時興的衣裳。隻不過你得等一等,陸知要求多,這些衣物不僅要厚實保暖,就連穿的鞋都一定要耐磨耐穿,我著實這段時間騰不出手來,你別生我的氣。”
葉寒大氣道:“我有這麽小氣嗎?我不催你不就行了!”然後又看了眼桌上那一排耐磨厚實的軍鞋,十分理解道:“畢竟並州山多,上山下山最耗鞋了。”這麽厚的鞋底,隻怕不單單是用來踩平群山的吧?葉寒心裏不禁生起一絲疑惑來。
一日,江流畫親自送了一批做好的衣物去軍營給陸知,來回路程再加上兩人郎情妾意必定要說上一會兒悄悄話,所以等回來時已是金烏當空。葉寒怕熱,且軍營內怕撞見不想見之人,便沒有陪江流畫一同去軍營,而是在端王府內等著她回來。
正當午時,江流畫回來恰巧午膳剛擺好,葉寒便拉著江流畫坐下一起吃飯,隻是江流畫軍營端王府來回跑了一趟,還頂著烈日炎炎烤了一番,雖有馬車遮了大半強光酷暑,可嬌弱的身子還是吃不消,麵對一桌葷腥實在沒什麽胃口,倒是抱著祛暑解渴的冰鎮酸梅湯喝得甚歡。
這才進門沒多久就咚咚咚三碗下肚,看得葉寒一驚一顫,再見江流畫倒跟個沒事人一般,去了一日暑熱得了半身清涼,整個人精神頭也好了很多,隻是還是嘴饞酸梅湯的冰涼,不好意思又要了一碗。
葉寒嚼爛口中牛肉咽下,然後笑著打趣著江流畫,“你這是害喜了還是怎麽了,真把酸梅湯當甜湯喝,不怕酸倒牙嗎?”
“……休得胡說。”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聽不得臊,江流畫羞得別過臉去不敢看葉寒,紅鸞星動的俏眼微微上揚,眼角含春,坐立不安。不時一抬眼又撞見葉寒正盯著她幸災樂禍的笑眼,江流畫身上那股臊意瞬間漲得雙頰通紅,尷尬否認道:“你還說我……那個,我倒覺得你更像!你看你這臉這段日子越發圓潤,就快趕上秋實那張圓臉了。”
這兩人一沒事就搗鼓著各種吃的,其他人一入夏是胃口不佳清瘦幾圈,而她與秋實兩人則是胃口大好,胖了幾圈,隻是夏日衣衫輕薄寬鬆,這才沒顯得她長胖了多少。
“是是是,是我懷孕行了吧!”邊說著,葉寒一筷子又伸向正對麵的藤椒魚片,藤椒的鮮香與麻辣在狹小的口腔中來回撞擊碰撞,即便咽下也餘韻回長。葉寒忍不住再夾上第二塊藤椒魚片,還勸著江流畫說道:“快吃飯吧,大太陽下跑了一上午,你不嫌累,我還等餓了。”
可江流畫哪吃得下呀,這並州暑天悶熱難耐,本就食欲不振有些厭食,再加上這滿滿一桌鮮香重辣的魚肉腥葷,光聞著微粒就酸水直翻滾了。江流畫連忙將身子往後退了一下,避開這滿桌葷腥的膩味,然後又端起桌上餘下半碗的冰鎮酸梅湯一鼓作氣喝下,這才壓下了心裏的不舒服。
說話的空餘葉寒已消滅完碗中的飯,趁著下人盛飯的空隙,葉寒又忍不住戲謔道:“瞧你這掩帕欲嘔的樣子,再瞧著你越發清瘦的身子……不會是陸知那根木頭開竅了,你們背著我做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吧?”
“小葉,你……真是……唉……”
江流畫這次真是羞紅了整張臉,倒不是因為葉寒這沒皮沒臉的小玩笑,而是記憶回溯,突然讓她想起今日在軍營時陸知拿衣物時不小心握到了她的手,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那根木頭倒先磕磕巴巴道歉起來,可道是道著歉,這根木頭卻忘了放開自己的手,一直握著,等她也漲得滿臉通紅抽出手時,兩人手心早已汗水涔涔。
“嘿嘿嘿,醒醒!”葉寒輕敲著碗沿喚醒著丟了魂的江流畫,滿眼玩味,“想到什麽了,這麽入神?”
江流畫自是不說,當然也說不口,葉寒也了解她那悶騷害羞的性子,也不好再追問下去,但午飯還得吃。葉寒從一盤紅通通的幹辣椒中夾出一塊肉來放在了江流畫碗中,還是勸著,“胃口再不好也得吃點,你看你那身子都快瘦成柳枝條了。”
麵對葉寒的關心,江流畫也不好再推辭,勉強夾起碗中的肉入口,咀嚼幾下,辛辣刺激很是開胃,江流畫不由問道這是何菜,葉寒邊吃著隨口說道:“辣子肥腸,也就是豬大腸。這可是秋實的拿手好菜,她可是……誒,流畫你怎麽吐了?快來人……”
別怪江流畫矯情,這種豬下水她真是吃不下去,尤其是她親眼看見過秋實拿著一根根又長又白的豬腸將裏麵的阿堵之物擠出來後,她便避之三舍,而葉寒剛才吃得正歡也沒怎麽注意,隨便給她夾了一塊肉,誰知道就是肥腸,這下可弄得江流畫彎著身子大吐特吐了一場,自然也徹底沒了再吃下去的胃口,早早回了扶琴院歇下。
看著滿滿一桌好菜葉寒突然生了幾分可惜,心裏歎著流畫不識貨,一筷子夾了幾塊辣子肥腸入口,嚼爛咽下,納悶著,“不是挺好吃的嗎?不吃我吃。”
就這樣,葉寒總共吃了滿滿三碗大米飯才吃飽,然後喝了點淡茶在屋內走了幾圈消消食,午後困倦上頭,便在一邊涼榻上輕睡起來,入了夏日夢鄉,直到快到酉時才轉醒。
輕衣羅衫,一掬微涼的井水去了睡醒後的惺忪疲態,睡足的身子精神飽滿,葉寒邊穿著衣服邊問著候在門外的丫鬟,問著流畫回去是否好了許多,是否無再嘔吐。
立在銅鏡前,葉寒梳著有些打結的長發,聽見流畫無礙便放下心來,不過想到今日午時她那場大吐特吐,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起來。這事說來說去也是她的錯,等會自己得給她好生賠個不是才行。當然這事也不能跟秋實那丫頭說,否則,這得多打擊她的自信心呀!
風吹廊簷入明窗,身上雲紗輕薄不經淺風一撩,少□□美的曲線就這般顯露無疑,葉寒落手放梳子於妝台前,偶見銅鏡中的自己身形有些陌生,尤其是腹部那塊竟有些個……微隆。聯想今日中午與流畫之間的閑說對話,不禁自問道,難不成自己真是長胖了?
疑問漸深,葉寒等不及細想,連忙撩起身下裙紗於腰間之上,腰部下小腹贅肉顯露無疑,葉寒伸手摸了摸微突出的贅肉,又捏了捏卻發現不似白肉那般柔軟,反倒有些硬邦邦的,好生奇怪。
疑慮生危,驚恐忽然上眼,葉寒連忙轉頭望向銅鏡中少女微隆的腹部,與少女纖瘦的身材好生不搭,顯得那般突兀,好似真如流畫午時所說之言,難道她真的……
受不了如此的胡思亂想,葉寒心慌生驚,雙腿一時沒站穩差點踉蹌倒地,還好一旁有放銅盆淨臉的花雕木架,葉寒這才穩住了嚇得疲軟的身子,隻是木架雖恢複穩定,可架上盛滿水的銅盆卻沒受住剛才的一陣晃悠,水波左右大幅度晃蕩幾下,銅盆終於不受控製,“哐鐺”一聲連盆帶水落在了地上。
聽到屋內這麽大動靜,候在門外的丫鬟有些慌了但又沒葉寒的命令不敢擅自闖入,隻好在門外大聲焦急詢問了幾聲,可仍遲遲等不到葉寒的回應,隻好連忙喚人去把常嬤嬤找來,隻有常嬤嬤才能處理這些緊急狀況。
常嬤嬤得了丫鬟的信兒,連忙快步跑來,氣喘稍定便在門外敲門著急問著,“夫人,夫人。老奴聽裏麵有聲響,好似有什麽東西倒了,夫人可是無礙,能否讓老奴進來收拾打掃一下?”
可屋內還是靜默似無人,長久得不到葉寒的回話,常嬤嬤也急了,擅自作主推門而入。
入門,一地水意,用來裝水淨臉的銅盆滾落至門邊倒扣在地,沿著水的痕跡追溯過去,隻見葉寒靜站在銅鏡前,側背對著她,無危無礙,常嬤嬤見後不由大舒一口長氣,這才安心下來。
常嬤嬤避著地上濕潤處走近幾步,關心問道:“夫人可是嚇著了?老奴這就派人把屋內收拾幹淨。夫人莫動就行,以免腳滑摔到身子。”
好似回魂,又好似夢醒,葉寒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好生安靜,幽幽望著門邊走來之人,不動不說,卻看得常嬤嬤瞬間心慌。
杏白色的雲紗長裙層疊如繁雲水霧,寬袖薄紗隨風而起欲欲升仙,一手垂落而下,而另一隻手卻好巧不巧落在那微隆的小腹上,五指張開有力不似隨意為之,常嬤嬤見後瞬間大亂心慌,驚愕不已,“夫人,您……”知道了?
後麵這三字常嬤嬤並未說出口,不是故意為之而是不敢說出,可能另一方麵隱隱期盼著夫人並未知曉,心存僥幸。
可她這一微渺的僥幸卻實實在在打碎了葉寒微弱的僥幸。一切成真,人卻極其平靜,而話也平靜極了,根本聽不出何情何緒,好似一個冷眼旁觀者說著一個與她無關的事情,“你,早知道了……你們,其實早就知道了……”
原來隻有她一人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