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若雲州雙情近,薔薇依舊秋雪盈
並州秋來後的白晝總是少得可憐,一抬頭天是蒙蒙淡灰般的白,不似夏季白日的徹底,等低頭後再一抬頭,白天就不知跑到哪去了,隻能點燭續日。明燭不輸白日的光線亮滿了整間屋子,反倒襯得屋外早落下的夜越發漆黑,似迷戀般窺伺著天地間這僅有的一點光明,蟄伏於外,欲霸占而後快。
這樣早到的夜,風雪不減,青川冒雪而歸,葉寒有點驚訝,原以為昨日青川回來過,今日應不會再回來,沒曾想仍準時回來,似如期而至。
見到青川的秋實,仍像是見到貓的老鼠,瞬間嚇破了膽,一如今日晨間畏縮恐懼的模樣,連正在葉寒脖頸處按摩的雙手都忘記了要做何事,僵硬著沒有動彈。
見青川回來了,葉寒站了起來,便吩咐著秋實不用按摩了,讓她去打些熱水來給青川洗把臉,暖和下手,順便再去小廚房弄些吃食過來。
對秋實落荒而逃的反常樣兒,青川視若無睹,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緩緩向他走來的葉寒身上,隻聽她笑顏開口說道:“秋冬軍營正忙,你兩地來回跑,小心注意點身子,別累壞了。”
葉寒接過青川手中的銀狐披風,放在門邊的衣架上,主動拉著青川在軟塌上坐下。兩人之間有一方長形小矮案,有一紅泥小爐一直煨著熱水,白霧惹氣不時透過青花壺上幾個小孔溢出,標誌著水燒正好,可以衝水沏茶了。
矮案上流畫的茶杯早收下去了,並不是因為青川回來而提前離去,而是閑來無事不小心說到了陸知,一時玩笑說得有點不著邊,臊得流畫羞得滿臉通紅,丟下一包袱就連忙走了,任她再回怎麽喊都沒挽留住。從白日轉入天黑,葉寒心裏暗笑著,流畫臉上的羞紅過了這麽久應該也還沒消下去吧,也許明天見時臉上還有。
“先喝點熱茶暖下身子,去去寒意。”
葉寒仿佛回到了原來在雲州時的樣子,話裏話外全是對青川的關心與愛護,完全不似今日之前的懼怕和疏離,這讓青川很是歡喜。
一連喝了好幾杯熱茶,青川那雙如夜深邃的墨睛就沒眨過,滿滿全是葉寒衝他盈盈含笑的樣子,恍惚間把他好似也帶回了還在雲州的時候,於是也聊著家常閑事來,“姐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剛才瞧秋實在你身後按著什麽,需不需要把解白找來給你看看?”
“我哪有這麽嬌氣,不過就是昨夜睡覺落了枕,脖子有點酸痛,叫秋實按了一會兒好多了,軍營事忙,沒必要找解神醫白跑這麽一趟。”雖然有些事葉寒想找解白問個清楚,但是思慮一二,葉寒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等有機會再說吧。
青川側眼瞧著葉寒的脖頸,再三仔細看了幾下,見她確實無事這才作罷。這時秋實已經回來,熱水滿了澄黃銅盆,白巾整齊擺放一旁。因昨日有了先例,管家陳福一直派人在廚房輪流值班,隻要將軍一進門,便有人準備好吃食,所以這方麵沒讓秋實費心。
飯食排放在花廳偏角,雖然離外間正堂有一段距離,但香氣四溢一直彌漫到了葉寒鼻尖,勾得她食指大動。可惜她早用過晚飯,胃腹半脹,實在吃不下其它,便婉言拒絕了青川的邀餐,讓他一人去吃,省得她看了眼饞,吃壞了腸胃。
青川不做勉強,抬步前去花廳用餐,但即使珍饈佳肴飯香誘人,可還是抵不住他的嗅覺靈敏,竟然在濃鬱的飯食味道中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卻異常熟悉的味道,讓他措不及防一下就想起了雲州城的夏天,蟬鳴耀陽,葉家小院一角花亭處,嬌豔柔媚的薔薇花開了滿牆,深吸一口,清甜舒心的味道就這樣緩緩地進入他的鼻間,滑過了他的喉嚨,落在了他的心房上。
如夜深邃的墨眼頓時閃出驚喜,花廳中珍饈再美也喚不起他的喜歡,追問著葉寒要薔薇元子吃。葉寒聽後先是裝傻充愣,見青川篤定的模樣這才點頭承認,但也沒遂了他的願,非讓他先把晚飯吃了再說。
“姐姐,快把薔薇元子拿出來吧,我想這一口都想了三年了。”
青川撒著嬌,賣著萌,說著軟化討著葉寒的歡心,而葉寒看著長大版的青川,退去了少年稚氣,男兒的堅毅成熟在他身上無處不在,但麵對他的撒嬌求情,葉寒還是狠不下心來對他說不,寵溺看了他一眼,然後讓秋實去小廚房把剛蒸好還來不及包的糯米元子和薔薇蘸料取了過來。
碧色圓盤整齊擺放著十個白乎乎的糯米元子,剛出爐的在寒夜裏還冒著白霧熱氣,一旁精致小巧的玉色小圓碗中,嫣紅微紫的薔薇花碎拌著晶瑩剔透的綿砂糖,不用低頭湊近細嗅,隻需深吸一口,薔薇清甜的香氣就能一下落滿肺腑,好不沁人心脾。
青川淨過手,桌上的筷子根本沒用,直接上雙手直接拿起軟乎白胖的糯米元子,在玉色小圓碗中一沾,雪中頓現嬌色,疑似春來不予說,煞是好看,讓人不禁食欲大動,青川自是毫不客氣一個一口大快朵頤吃了起來。
幾年不見,青川的食量和吃相著實讓她吃驚,葉寒看著連忙倒上一杯溫茶過來,讓青川吃慢點,別撐壞了腸胃,還關心道:“這糯米元子剛從蒸籠裏拿出來,很是燙手,別用手拿。”
可惜青川正吃得不亦樂乎,哪顧得了這些,一邊吃著還一邊衝著葉寒笑了笑,示意著自己沒事,然後又伸手撿起另一盤中的糯米元子吃起來。不下一刻,兩盤薔薇元子就被吃了個精光,就這樣青川還叫囂著沒吃飽,讓秋實再去拿個幾盤來。
剃去滿臉的絡腮胡子,青川的驚人容顏回到了從前,也把秋實對他的恐懼拉回了從前,玉麵羅刹,三年前被掛在鐵旗杆上的白骨,禿鷹叫著死人的魂靈在軍營上空盤旋久久不去,人人自危,生怕成了鐵旗杆上第二具白骨。
恐懼太深,秋實自是不敢違抗青川的命令,連忙提步欲奪門而出,但卻被葉寒一句話立即攔下,“秋實,不用去拿。”然後又對青川勸說道:“糯米性黏,不易消化,你一下吃這麽多會把肚子撐壞的,還是多喝點茶消消食。”
並州冬寒少有顏色,她也是在城中閑逛時偶然看見一家小店竟然有賣薔薇幹花,這本是店家打算留著自家泡茶喝的,但她想到青川愛吃薔薇元子,便死纏爛打了許久掌櫃的才賣了她一丁點,這才有了今夜這一小碟薔薇餡料,還好不多,要不然以青川的貪吃,不把自己吃撐了才怪。
對葉寒的話青川自是無條件服從,葉寒見秋實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站在門邊不敢動彈,身子還輕輕發著顫栗,一如早起看見那般,又別有意味地看了青川一眼,便開口讓秋實回房去,今夜不需要她守夜。
秋實離開時得樣子甚是滑稽,說是連滾帶爬也一點不誇張,但葉寒看著不知為何卻有那麽一絲心疼,所以對青川也有了那麽一點埋怨,“你都做了些什麽,嚇得秋實都變了個人似的,見了你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青川眼中透著隨意卻又那麽意味深長,玩笑道:“可能是我太嚇人了吧!”
“嚇人?”葉寒打量著青川剃去滿臉絡腮胡子的臉,依舊是那麽驚豔絕代,足以讓世間女子為之傾倒付諸一生,想到如此,葉寒可不讚同青川自我貶低的說話,反駁道:“哪兒嚇人了?我家青川長得最是好看,說是天人之姿也不為過。”
青川挑眼一笑,對葉寒說的話甚是喜歡,但有些事他還是不想說與姐姐聽,他怕嚇著她,更怕她因此而怕他,就像軍營裏對他又畏又懼的一幹將士,比如秋實,估計他在他們眼中早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怪物,殺人不眨眼的怪物,不僅能讓他們忠心畏懼,還能震懾住後褚那方的敵軍,這樣的人不是怪物,又是什麽?
但他不願成為姐姐眼中的怪物,不願看見她對自己的畏懼,不願看到她對自己的疏離,更不願看見,在她眼中自己是一頭不是人的怪物。他不管世間眾人對他的看法與評判,他隻求姐姐對他親近,對他溫柔以待,對他不離不棄,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
葉寒瞧著青川黯然下去的表情,心裏也多有明白他的不易與難言之隱,“我知道秋實為何怕你,不僅是她,就連你沒刮去胡子時,我也怕,就像是麵前站了一頭想吃人的獅子,而我就是你的獵物,怎讓人不怕?”
說到這兒,青川放在桌下五指伸直的手,捏緊,又鬆開,葉寒也許說者無心,卻怎知他聽者有意,心裏早七上八下走了一圈,慌得不行。
“你年少從軍,初掌大權,手下自有眾多老將精兵不服,你若不采取些手段,這些人怎麽會心甘情願聽從你的差遣,那段日子,必定比我想象的還要艱難、還要苦,對嗎?”
葉寒看著那雙老繭橫生的大手,如此巴掌之地竟然也有幾處明顯的刀疤,因常年風吹日曬膚色過深,一眼看不清楚,但隻要手一觸碰到手背、沿著紋路劃過手心,歲月抹不去刀痕的印記,利刀劃過皮肉的疼痛依舊還是清晰。還有她見過青川背上的傷痕累累,痛楚說是撕心裂肺恐怕也不為過,葉寒默然疑惑,難道這就是青川當初去了京城後的“非生即死”?
今早對秋實的一番話,看來姐姐還是聽懂了的,但聽姐姐話裏話外的意思,秋實應還有點分寸沒把軍營裏的事都告知姐姐。這就好,他所經曆的肮髒黑暗他一人承受便夠了,他不想姐姐也知道,更不想姐姐因此而自責傷心。
“姐姐,怎麽幾年不見你變得越發喜歡哭鼻子了,話才沒說幾句淚珠子就快掉下來了,估計我真是比較嚇人吧,把你都嚇哭了。”
不想葉寒為他傷心,青川開著玩笑,三言兩語就把葉寒到眼的淚衝散了。葉寒破涕為笑,輕手打了青川幾下,佯裝生著氣,“讓你裝陌生人嚇我。你在戰場上刀槍劍雨中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如果就真被我一簪子要了命,那你豈不是也太冤了?”那日誤以為流畫受辱,求生不再,索性拚個魚死網破,如今想想,好不後怕,心有餘悸仍在,葉寒嚴肅道:“以後不準再這樣了,聽見沒?”
葉寒說的話,青川自是百分百答應,而且還發了誓,見他認錯態度不錯,葉寒也沒再計較,然後突然想想,剛才不是在說薔薇元子的事嗎,怎麽突然又說到這件事來了,葉寒拍了下腦袋,暗歎著奇怪。
“對了,”剛才這麽一拍,倒拍醒了葉寒,想起一件事來,於是立即從一旁軟榻暗角處拿出一裹包袱,遞給青川,“拿著。”
包袱在手,青川會心一喜,問道:“是送給我的?”說完便自顧打開,裏麵是一厚實的袍子,做得很是精細,可見做之人的心意。
“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我這手藝,就是把十根手指頭都紮破了,也做不出這麽好的衣服。”葉寒把袍子重新疊好,怕弄壞弄髒了,那流畫的一番心意不就白費了。
喜色盲眼,弄清了實情青川的熱情也就降了下來,心思明了,“這是江流畫托我轉交給陸知的?”
青川一向不喜流畫,葉寒也不知為何,以前在雲州時便說過他幾次,但作用不大,時間久了,葉寒也懶得計較,隻要相安無事便好。
“這是流畫的一番歉意,你就當幫幫忙帶給陸將軍行不?就當是看在我和秦婆婆的麵上。”
葉寒幫江流畫說著情,還搬出了已故的秦婆婆,青川自是隻有同意的份。其實姐姐哪需如此,看在秦婆婆曾救過他一命的份上,這點舉手之勞他還是會幫江流畫的,哪還用姐姐如此求他,說到底,還是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正值兩人說話之際,管家陳福略帶尖細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平靜說著來意,“主子,軍營有急訊來報,後褚趁夜偷襲了軍營,火燒了營地。”
陳福大概是葉寒見過的人中最為沉穩的,而且沉穩到了極致,如一潭死水驚不起半點波瀾,哪怕如此十萬火急的大事,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完全聽不出是敵軍來犯兵臨城下之意。
恐怕是陳福陳述軍營之事太過冷靜,青川聽後也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著急慌張,反倒是坐在一旁的葉寒慌忙站起,連忙打開就近的窗戶,向軍營方向望去一看,可不是,後褚放的火已經燒紅了半邊天。
青川放好了茶杯,氣定神閑站了起來,一邊披著披風一邊對葉寒說道:“軍營有事,我先走了。天也不晚了,姐姐你也該睡了。”
葉寒點了點頭,讓青川不用擔心她 ,畢竟現在軍營之事為大,看這火勢,北齊軍隊這次所受的損失和打擊可不小,今年與後褚這場惡戰恐怕北齊軍隊打得會幸苦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