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河已現兵上舞,秋來雪見不識春(下)
出完軍中早操,赫連渤也大步流星回了自己的營帳,營帳外有精兵把守,沒有自己命令,無論何人一律不許進入,違令者斬。自從他主管並州一切事物開始,他的鐵血手腕和嚴法酷令已深入人心,無人敢違,而當他掀簾進帳時,不知何時靜若平湖的心忽忍不住升起幾絲雀躍,營外之人無人可進,那麽營中之人也無法可出。
將軍營帳不大,但也分為前後兩部分,前麵是處理軍務之地,平時討論軍情商量要事都在前帳,而後麵則是休息之所,一巨大木質屏風居於中間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來。
赫連渤站在前後帳中間古青色厚實的垂地帳簾前,手伸在在半空不動,遲疑片刻才緩緩挑起最邊緣一角,小心翼翼地輕步走了進去,卻發現床上無人,除了兩張掀開的被子軟塌塌地攤在床上外,隻有一團略微淩亂的褶皺顯示這兒曾有人睡過。
見此情景,赫連渤莫名一慌,心好似被什麽東西猝不及防重重撞了一下一般。慌亂之中,赫連渤幾步並一步跑到床前,手貼在已失去溫度的床上,凝目無言一動不動,有點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在他剛要朝帳外守兵質問之時,一轉頭,就見窗邊明亮處,一淡然女子臨窗在側,一雙黑白分明的清眸寂靜無聲地看著他,他就像是天邊飄落下的一片雪,輕然飄落在了她那雙如泉水清澈的眼中,即使融化成水屍骨無存也無怨無悔。
“你,你怎麽起得這麽早?”當赫連渤“失而複得”找到葉寒時,他心裏是複雜的,千奇百怪,什麽情緒都有,當話從他口中磕磕巴巴說出來時,他才發覺自己失態了,連忙頭輕偏一下,接著淩亂長發掩蓋自己的一點尷尬。
葉寒站在窗邊沒動,借著窗外明亮的光線她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床邊站著的那個怪人,把她從紅綾鎮擄來,又把她安置在軍帳中好生伺候,對自己也從未有俘虜的粗魯對待,相反她剛才還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怪人居然對自己有那麽幾絲很重的關心。
還好送早飯的人到了,在帳外通報,赫連渤很巧妙地化解了兩人之間的沉默,開口說道:“你起這麽早,也該餓了吧,坐過來點飯吧!”
顯然,赫連渤的輕聲細語並沒有打消掉葉寒心中的防備,還有懷疑,她還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寂靜無聲地看著他,不帶情緒。而赫連渤卻沒想這麽多,還未等葉寒開口就補充道:“你還是先別過來,我剛從冰水裏爬了出來,全身都帶著寒氣,你女兒家受不了,沾不了冷。”
說完,赫連渤轉身就去了床側的小屏風後,用冷水洗去了臉上凝雪的風霜,再幾下捏碎凍結在發間中的冰塊,幾下抖動幹淨,待寒氣消了幾重,這才重新換上一套幹爽的正常衣衫,恢複正常打扮後走了出來。
別說,一番梳洗之後,赫連渤一身粗獷的野獸氣息被小心地掩藏起來,攻擊力沒有剛才那般駭人,圓木小桌旁,這時桌上早飯已經擺好,火爐熱鍋,大小菜碟擺了一桌,赫連渤一連說了好幾遍軟話,葉寒才小心翼翼,小步慢慢地挪了過來。
一桌豐盛,鮮紅生牛羊肉圍了一桌,中間紅爐炭火明旺,燒得土白色陶鍋紅白湯底翻騰不止,熱氣與辣味慢慢彌漫了整個營帳。
對此,葉寒卻無福消受,先別說對麵坐著的那位氣勢壓人的怪人,讓她吃不消,光是這一桌生猛無比的生肉,就足夠她消化不良了,雖不知為何火鍋這物最近幾年突然在北齊西境盛行起來,但也不至於一大早上就吃火鍋吧,她這腸胃可受不了。
保險起見,葉寒還是低頭小口吃著饅頭,既避免了麵對怪人的無形壓力,又有效地拯救了她的腸胃,一舉兩得。
赫連渤經過一早晨練,早已饑腸轆轆,甩開膀子就大口吃了起來,卻兩邊兼顧,葉寒麵前的菜碟也被他一點一點夾滿,各種燙熟的肉類堆成了一座小山,葉寒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實在無福消受,頭不由彎得更低,幾乎都快扣進了碗裏。
“小心!”
對麵低沉一嗬,如刀劍瞬間出鞘,葉寒本能渾身一震,噤若寒顫,嚇得根本不敢動彈半分,在此同時,一布滿老繭的大手突然出現在她臉前,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手掌深陷複雜的紋路,近到她微涼的臉能感知到他手掌心散發出的溫暖熱度。
突如起來的一瞬之後,一細微“滋滋”聲隨即響起,緊接著葉寒就聞到一股燒焦了的味道,不由狐疑抬起頭來,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貼在陶鍋上的深色大手,然後甚是複雜地看著對麵的怪人,不知所措。
見葉寒坐直遠離了火爐陶鍋,被燙傷的赫連渤淡定地收回手,隨便吹了幾下手背燙紅處便繼續未完成的早飯,好似被燙傷的人不是他一般。經此一番突如其來的小插曲,葉寒頓時胃口全無,心裏矛盾太過複雜,藏在桌下的手無處安放,就好似此時的她一樣。。
帳外又有人前來,通報來人,赫連渤想也沒想讓人進來,葉寒一直住在營帳,以為是什麽重要人物所以他才立馬讓人進來,但結果卻大大讓葉寒意外一番。
一身著深藍棉衣的年幼女孩端著東西進來,大概才十五六歲的樣子,女孩長得有點微胖,迎人便是一張喜盈盈的笑臉,臉頰還有兩個小梨渦,憨態可掬,看著讓人很是舒服。
深藍女孩的聲音跟她體型很是不搭,很是洪亮,聽著很像是吼出來的,“將軍,這牛乳剛熬好,是現在讓夫人喝還是涼一下再喝?”
葉寒在看見這個女孩時就應該知道她是個直腸子,說話不會想太多,可這卻苦了葉寒這個當事人,聽到後那聲“夫人”後滿身尷尬不已。
估計赫連渤也沒想到深藍女孩會有這麽一喊,見葉寒低頭不語,不住躲閃著自己的目光,連忙轉移著話題,“秋實你怎麽這麽晚?”
這位身著深藍衣服名叫秋實的女孩連忙皺臉喊冤,大聲替自己辯解,完全沒有尊卑的拘束,“將軍可真會冤枉人,這牛乳本就要慢熬,母牛不見天亮又不產乳,我要是用大火熬這牛乳鐵定得糊,到時候我總不能端一碗糊了的牛乳給夫人喝吧?”
他們越說,葉寒越是無地自容,想開口辯解卻發現自己身份站不住腳,索性什麽也不說安靜坐在一旁,耳朵有意地屏蔽掉外界的聲音。
赫連渤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的葉寒,開口糾正秋實的話,“你別亂說,她還是女兒家,未出閣,你可別壞了她的名聲。”
秋實自小長在軍營,父親是夥房的廚子,她父親因戰去世之後,便補上了她父親的位置在夥房幹活。跟著一群糙老爺們長大的秋實,隨性豪爽,大大咧咧,說得不好聽的就是腦袋缺一根筋,說話做事從來不過腦子。所以她十分不懂將軍說的話,她記得爹說過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就是兩口子了,現在將軍營帳裏住了一個女人,那不是將軍夫人又是什麽。
見秋實又要大嘴巴說話時,赫連渤連忙讓她把牛乳端上來,這才製止了她再一次犯錯。
“把牛乳喝了吧,我見你早飯都沒怎麽吃。”大手半貼著碗壁試探一下,見溫熱不燙手之後才小心遞給葉寒,葉寒低著頭未動,赫連渤“視若無睹”,繼續說著,“放心,不燙,裏麵還加了野山蜂漿,很清甜,你應當會喜歡。軍營一切隨簡,少有細軟清淡的吃食,你先將就一下,等過幾日回並州城了,再好好給你補補。”
站在一旁的秋實看得很是起勁,也很是好奇,千年難得一見殘暴無情的將軍竟然也有小聲說話的時候,真是太神奇了,秋實連忙把目光投向把將軍馴得服服帖帖的葉寒,臉上滿是佩服。
在軍營這麽幾天,葉寒總品出些說不出的怪異,甚至可以說是詭異,這怪人到底意欲何為,看他所做種種難不成真如秋實所說,他真看上自己了?難道這西境的人審美要求這麽與眾不同?
葉寒想著入神,全然不知對麵的赫連渤一直注視著自己不放,任由目光隨著思緒看向了一旁的秋實,恰好與她打量自己的好奇目光撞個正著。秋實憨實,咧著嘴不好意思衝著葉寒笑了笑,莫名地,葉寒被這一樸實無華的笑容給打動,不由淺笑回了一下。
晚來的那碗牛乳葉寒很給麵子喝得一滴不剩,身子也變得暖暖的,見秋實麻利地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碟,葉寒也起身幫著她一起收拾,當作是禮尚往來。秋實自是連連推拒,端著東西要走,可惜東西太多,路走得搖搖晃晃,亦步亦趨,葉寒還是忍不住上前想替她分擔一些。
“夫人,使不不,姑娘,你坐著休息,我一人能行。”將軍威名在外,秋實還是有點懼怕他的,她可不想大冬天下河撈魚。
葉寒端著一摞碟子不放,明白秋實的為難,然後把目光直接轉向靜坐在一旁的赫連渤,但沒說話。從吃完早飯起,赫連渤就沒說過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但當葉寒看向他時,他還是立刻接收到了,心有靈犀一下明白,“你在營帳待了這麽多天,也該出去轉轉,透透氣,省得悶出病來。”
說著,還拿出一襲銀灰色狐裘披風給葉寒披上,把她包得密不透風。葉寒端著盤子,理所應當與他隔了一段距離,但僵硬卻是騙不了人的,她也沒想過故作輕鬆。怪人很高,她隻到他肩膀下麵幾寸,所以她的視線再上最多也隻能看見怪人濃密可遮臉的絡腮胡子,至於在這之上她就瞧不前了,當然她也沒這個心思關心他長得美或醜。
披風係好了,赫連渤很是滿意自己的傑作,笑道:“軍營沒有好裁縫,等回並州城後給你多做幾件禦寒保暖的衣服,省得被凍著了。”
赫連渤這些話說得有點向自言自語,反正葉寒一般都是低頭不回,就好像沒聽見一般,這次也跟往常一樣,一個字也沒跟赫連渤說,就跟著秋實出了營帳,沒有一次回頭,真是狠心,至少在赫連渤看來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