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綾不是江南色,金戈鐵馬不惜顏(下)
當日葉寒一如往日在院中打掃,秋日落葉一夜不掃便鋪滿一院,昨日金黃燦陽,今日紅橙染橘,紅綾鎮的秋色從來不會讓你感到單調乏味。正感慨著今年再也見不到山中的銀裝素裹、還有西北群山白雪皚皚之壯景,然後就忽聽見院外想起的陣陣嘈雜聲,葉寒不由好奇,連忙打開院門一看,瞬間驚呆。
隻見滿街湧著的人流黑壓壓的一片,摩肩接踵,如泄閘洪水一個勁兒朝城門口奔去。人群混亂,攙老攜幼,童聲啼哭不止,無人不驚恐滿臉,好似身後真有洪水猛獸來襲,左奔右跑,即使有人被踩死在地也沒人在乎。
這怎麽了?
葉寒暗自納悶,心底的恐慌也被逃亂的人群影響變大,還好門邊有一蓬頭婦女抱著孩子貼著街邊奔走,被她一把拉住,定眼一看驚呼道:“陳嬸!”
這中年婦女葉寒認得,可以說是很熟,就是住在她家隔壁的陳家寡母,丈夫和兒子兩年前在那場戰亂中死了,一人獨自拉扯女兒靠漿洗衣物過活,平時葉寒她們沒少接濟她。
“陳嬸,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鎮上的人都往城外逃難?”
被葉寒拉住,陳嬸也是一臉驚恐不安,好心提醒著,“葉丫頭快跑吧,後褚那群惡狼又來了!”不及葉寒再做細問,陳嬸便拉著女兒再次淹沒在茫茫逃亡的人海中。
雖然還未見後褚軍隊一人一刀,但想起兩年前那場戰亂,葉寒還是決定隨著人群到城外孤山上躲避一下最為安全。
對戰爭的恐懼讓葉寒根本來不及細想,還好她習慣把重要之物都集中放在一個小包袱裏,隨手一背就好了,隻不過流畫東西多,時間又緊迫,隻好幫著胡亂收拾一通,然後便拉著流畫混入了黑壓壓的人群中,如鯰魚般在擁擠的人群中奮力向城門湧去。
還好老天保佑,當她們快至紅綾鎮城門時,身後除了傳來越發激烈的交戰聲外,來犯敵人的身影還未出現在眼中,葉寒攥著流畫手心生滿冷汗的手,不由鬆了一口氣,“流畫,快點走吧,到了山上我們就安全了。”
因奔跑太急江流畫臉色發白,就像岸上擱淺的魚嘴大張著不住大口大口喘著氣。聽到葉寒的話,她緊繃的神經這才鬆下幾分,掏著手帕想擦去臉上不住滑落的汗。
“遭了!”
經過城門時葉寒聽見江流畫一聲驚噓,以為她出了什麽狀況,轉頭一看見她雙手在身上找著什麽,很是慌張,葉寒不由問道:“怎麽了?”
江流畫茫然抬頭,發白的臉上說著驚惶和傷心,“那張女兒繡,奶娘留給我的遺物,我好像落在家裏了!”
“啊?”葉寒吃驚一聲,她最是知道那幅女兒繡對流畫的意義了,那可是秦婆婆親手縫製給她以後出嫁的繡品,就那麽一幅,但看著城外四處逃散的人,又聽著城外越來越大的交戰聲,葉寒雙眼轉動不定,拿不定主意,再三問道,“你確定東西是落家裏了?會不會是逃跑時弄丟了?”
再次搜完全身還是沒有,然後江流畫這才想起女兒繡她一直放在枕下,剛才由於出逃太過匆忙忘了拿。回眼望向城內,逃難的人流還不斷加速往城門跑來,不過還好後褚敵人還沒到,也許她還有時間可以回去拿。
江流畫把腦中這個瘋狂的想法如實托出,堅定萬分,葉寒滿臉焦急,雙眼望著人群逐漸可見的末端,還有城外越發變得清晰急促的馬蹄聲,內心糾結不下,一時搖擺不定根本拿不定主意,但看著流畫臉上的焦急與不舍,秦婆婆和藹的麵容也不禁浮現在她的腦海中,然後卻漸漸變成了山上一座淒涼的孤墳,最終,葉寒一咬牙一狠心,一把拉著江流畫往回跑,抱著一絲僥幸,趁著後褚軍隊還未到,速戰速決,也許還來得及。
越往回走,人越少,原本看著狹窄的街道一下變得寬闊起來,破爛的燈籠、推翻的攤販案板,各種丟棄落下的東西淩亂了整條街,滿地狼藉盡顯頹敗蕭涼,山間秋日的寒意就這樣莫名而來淹沒了整個小鎮。
紅綾鎮呈南北走向,她們住在的地方偏南,離南城門不遠,葉寒站在院門外警惕放哨,雙眼在院內和大街上來回打著轉,邊焦急火燎問道:“流畫,好了沒?”
葉寒大聲一喊催促著,大街上逃亡的人隻剩下幾個都馬不停蹄往城門口跑去,很快便消失沒了身影,徹底變空了的大街看著好不荒涼,看著心裏也無名升起一股恐懼來,而城樓的刀劍撞擊聲也連連不斷傳來,敵人呐喊和烈馬嘶鳴融匯其中,一點一點撞擊著搖搖欲墜的北城門,城樓上防守的士兵葉寒看不清楚,隻能看見一個個忙碌的人影來回在城樓上跑動,揮刀斬敵就沒停過,也不知道能抵抗多久。
“好了!”
江流畫拿著秦婆婆的遺物迅速出了門,雖然隻是短暫一瞬,卻讓葉寒在外如同在刀尖上膽戰心驚等了一年。不敢多想,葉寒和江流畫連忙拔腿就往南邊城外跑,更不敢回頭,心裏隻能暗暗祈求城樓上浴血奮戰的將士能多抵擋一會兒,隻要讓她們出了城就好。
上天總是事與願違,葉寒和江流畫剛跑到一半,就聽身後一聲“哐鐺”巨響,搖城震地,兩人本能轉頭回望一看,原來是厚重的城門終於被攻破了,城外敵軍黑衣鬼魅,如巨浪狂撲進來,一點一點侵滿著整條變空的街道。
“快跑!”
葉寒一聲驚恐大喊,拉著被嚇呆了的江流畫拚盡全力向前跑,分秒不敢停歇,可兩條腿的人怎麽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馬,逐漸拉小的距離讓葉寒恐懼不已,出於求生的本能她除了緊牙關拚力向前跑外,別無他法。
最先放棄的是江流畫,如此大強度的奔跑再加上身後漸漸逼近的敵人,她身心皆已接近極限,她實在是跑不動了。
“小葉,你一個人走,你跑得快也許能活下來!”
“說什麽呢,快跑!”生死關頭,葉寒沒心思想其它,從一開始拉著江流畫往城外跑,她就沒想放開手過。
“小葉!”江流畫奮力從葉寒手中抽出手來,淚眼怒喊道,“我跑不動了,我不能拖累你,你快跑呀!”
說著,江流畫用力推著葉寒往前跑,如果不是她執意回城拿奶娘留給她的遺物,也許她們也不會遇上後褚敵軍,她知道她今日是在劫難逃,既然死路已定,她一定要拚盡全力讓小葉活下來,畢竟是自己連累了她。
葉寒氣喘籲籲,奔跑後的臉通紅一片,她知道流畫讓她一人獨自逃亡是為了她好,不想連累她,可回頭一看敵軍騎馬將至,相隔隻有百米,即使她跑得再快也會被追上,與其如此還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奇怪的是,後褚敵軍在百米外突然停了下來,萬千兵馬在原地佇立不動,甚是安靜,如交戰之前的兩軍對峙。可葉寒卻品出了這場對峙的詭異,兩個弱質女流怎麽可能是這群鐵騎猛獸的勁敵,她們更像是兩隻待宰的羔羊,屠夫此時的手下留情不過是延長一下他們掠殺的樂趣。
葉寒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用力握著流畫的手讓疼痛驅散走她的害怕與恐懼,然後一麵無懼正視著百米外嚴正以待的敵軍,一麵小聲對流畫說著,“一會兒我們分開跑,盡量往小街小巷子裏麵鑽,他們都騎著馬,進不去。”
死亡逼近,巨大的恐懼之下江流畫極其依賴葉寒,她說什麽自己都聽。
“別怕!等會你朝西我朝東,如果我們都逃了出去,就在城外秦婆婆墳前等。”流畫的手一直就沒穩當過,驚惶顫抖隻有大和小的區別,葉寒發狠用力一捏,小聲嗬斥道:“想想秦婆婆!我們的命是秦婆婆用命換回來的,你如果就這樣白白死了,怎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秦婆婆!!”
也不知是葉寒的嗬斥還是秦婆婆的原因,江流畫漸漸變得鎮定起來,葉寒強咽下心間的恐慌,一雙黑白分明的清眸直望向敵軍首領那黑衣絡腮大漢身上,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也正別有意味地看著自己。雖然距離百米,葉寒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她多少也能感知到那是一種獵人打量獵物的眼光,明明能一刀取命卻非要欲擒故縱玩上幾下,享受追捕獵殺的樂趣。
這時,黑衣絡腮大漢輕鞭一揚,騎著烈馬緩緩朝她們走來,葉寒握緊江流畫的手,突然發狠一捏然後瞬間甩開,“跑!”
隨著葉寒突然一聲大喊,兩人很有默契地竄進了兩旁小巷,黑衣絡腮大漢麵色一愣,然後又無聲一笑,雙目精光一凝,然後就揮鞭騎馬直朝葉寒奔去,身後兵馬也隨之傾巢而動,四散開來。
在紅綾鎮住了三年多,葉寒早對這個不大的山間小鎮摸得一清二楚,一竄進這些窄路小巷她便如魚得水,隻要後褚敵軍不放火燒城,她有信心不被抓到,但流畫葉寒現在更擔心的是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躲過敵人的追捕。
猛然,葉寒頓住腳步,隻見前方樓頂上黑衣絡腮大漢靜立不動,雙手抱胸好玩地看著她,一派氣定神閑,看樣子等待她多時。
來不及細想,葉寒連忙回頭,又鑽進了一條暗巷裏,但突然一長鞭擊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葉寒前方幾步,鞭聲不大,幹淨利落,卻嚇得葉寒渾身一顫,不敢動彈。葉寒連忙回過神來,又往旁邊另一條小巷子鑽去,可仍是被一鞭製止,繼而又跑了幾條小巷,結果都是一樣。
葉寒冷靜用盡,然後害怕漸漸變大。怎麽可能,這人怎麽可能知道這紅綾鎮中的暗巷隱道,而且這人對她心裏的盤算路線更是一清二楚,她要怎麽跑往哪兒跑都知道,即使有一兩次他失算了,他也能很快追上自己,此時的自己無疑已成了他的甕中之鱉。
獵人玩得盡興,獵物卻被逼得走投無路,求生的意誌混合著濃濃不甘燃起,點燃了葉寒頹廢的鬥誌,於是什麽也不顧,直接拔開腿在錯綜複雜的巷道中亂跑一通起來,茫然不知走到何處,突然見前方不遠處有一不明顯的灰色長方形暗影,葉寒不由心下一喜,然後奮力一跳撲了過去——這處可是她的最後的求生之門,別看這隻是門簷下一處暗影,其實這是又是一條暗巷入口,隻不過受光影影響,讓人看起來像一麵灰牆而已。
可葉寒還是失算了,隻聽見“啪啪”兩聲脆響,兩條黑影就從自己眼前飛過,葉寒下意識抱住了自己的臉,可還未等睜眼一看究竟,就覺得腰間好似被一軟物纏住,然後身子就被甩到了空中,失重的感覺讓她尖叫不已,心裏害怕得根本不敢睜眼。而等她再次睜開眼時,她已在馬上,顛簸不停,而身後抱著她的人正是剛才那一黑衣絡腮大漢。
認知到自己悲慘的處境,葉寒不知作何反應,被玩得精疲力竭的獵物哪還有反抗逃跑的勇氣,隻能心灰意冷等待著被殺死的命運。
“駕!”後麵有一匹馬追了上來,騎在馬上得來者聲音洪亮,即使還有一段距離也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將軍,這女人太吵被我打暈了,現在該如何處置?”
“你自己看著辦,反正別弄死就好。”
被捉住後葉寒就一直萎靡不振,腦子昏昏沉沉的,兩個褚人說的話她也沒怎麽仔細聽,還以為他們要處置的是自己,但細想一想又覺不對,她哪兒吵了,而且她也並沒有被打暈。
不知為何,葉寒心下一陣不妙,連忙側頭望去,大驚失色——那被一黑麵大漢抱在胸前的人,不正是流畫嗎?
“流畫!!”
葉寒突然“活了”過來,朝昏過去的江流畫大聲喊道,然後身子也開始不安份起來,掙紮著想逃離想叫醒她,突然迸發出的力量之大竟然讓黑衣絡腮大漢身形晃了一下。
“別動!”
黑衣絡腮大漢擒住葉寒的雙手背在身後,聽語氣有點怒意,估計他自己也沒想到已經一心等死的獵物居然還會再次反抗,讓一時放鬆的他猝不及防,差點滾落馬下。
抱著江流畫的黑麵大漢被黑衣絡腮大漢支使走了,葉寒看著流畫一點一點被帶著遠去,心下憤然大火,反抗更加激烈,雙手被擒住她就用牙齒咬,身體被固定隔開,她就張口大聲咒罵,到最後黑衣絡腮大漢不堪吵鬧,恐嚇怒吼都起什麽作用,為了他的耳根子清淨,便一記手刀敲昏了葉寒。
烈馬疾馳,掠起塵土飛揚,黑衣絡腮大漢一手抓著韁繩,一手穩穩抱著葉寒在懷,不時看著懷中昏睡過去的人,臉上欣喜難掩,就像是在荒漠黃沙中迷失了許久,就在他快精疲力盡之時終於找到了那條他來時的路,終於可歸家。
天色漸暗,山風襲來,秋日的山間已然有隆冬的寒意,黑衣絡腮大漢扯過披風給葉寒蓋住。沒有大聲嗬馬快跑,而是韁繩大力一甩,坐下烈馬連忙撒腿快跑起來,轉眼就消失在山間小道上,不知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