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上幾重露,把酒解情愁
平靜過後的葉寒很是正常,回屋不過半晌,就從裏麵出來,就跟往常般一樣。裏裏外外忙活著家裏的大小事宜,今日去吉慶樓買的東西還沒歸置好,雖說秋日漸涼,但東西不處理好,還是會很容易變質。
兩隻胭脂鵝脯,葉寒挑了肥的一隻給江家送去,還有小豆涼糕和豆沙卷,前些日花折梅弄傷了秦婆婆,而秦婆婆卻治好了青川的天花,她還沒有好生謝過。想到這兒,葉寒又把那包醃鹿肉和藕粉桂花糖糕一起放入提籃裏,再加上些自家做的紅薑片之類的東西,大包小包整整裝滿了一大提籃,還有些裝不下。
葉寒從房中出來時,花折梅就不見了蹤影,她也沒管,隻有青川坐在欄椅上,見她出來立馬站了起來,腳跨出半步懸在半空,進退不得。葉寒說不上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好似心如止水,又好似一灘死水經不起半點波瀾,不絕悲喜,不知息怒,平靜得太過異常,連她自己也說不上個所以然。
給江家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葉寒也沒有等多久,花折梅就從天而降落在了院中,葉寒瞥了一眼,無驚無訝,隻是平靜地讓花折梅進來提東西,還有青川,然後三人一起往江家走去。
其實,江流畫和秦婆婆看見葉寒三人這一陣勢就知道是為何而來,他們還未說上什麽,秦婆婆就連連拒絕,本來她救青川也不是圖什麽,而是想彌補未救到自己兒子的遺憾和悔恨,而且論起恩情,恐怕葉寒對她們家的恩情隻多不少,這恩情還未還完,又怎能再受葉家的恩情。至於花折梅,她也沒放在心上,雖然她差點被掐死,但活了大半輩子,生死她早就看淡,花折梅當時也是擔心過度事出有因,她並不生氣,所以也說不上什麽原諒。
葉寒認死理,天花一病,秦婆婆救的可不是青川一人,還有她、花折梅、朱老夫子、還有解白,甚至還可能有雲州城十幾萬百姓。葉寒談不上博愛眾生,隻知小家安好就滿足了,所以隻要救了青川的命,對她家有恩,無論秦婆婆如何推辭,她也一定要還。
青川、花折梅、葉寒三人齊齊跪在秦婆婆麵前,一連三個響頭,實實在在頭撞地的聲音,一點也不摻假,秦婆婆心疼著這些小輩,連忙拉他們起來,說著老婆子命薄,受不起如此重禮。
葉寒叩謝秦婆婆,是感謝她救了青川的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救了她葉寒的命,所以她必須得謝;
青川叩謝秦婆婆,是感謝她救了自己的命,此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賜命,三拜已是太少,所以青川在此之後又單獨叩拜了三個響頭,悶悶真真實實。
花折梅叩謝秦婆婆,一是感謝她救了青川的命,各中真實原因他不能說,隻能以磕頭叩謝;二是為自己之前的莽撞行為,誤傷了秦婆婆差點害得她丟了命,叩拜再多也不能彌補他之前犯下的錯,所以立誓,盡他所能,保秦婆婆安好。
三人叩拜,一人一番言辭,秦婆婆早已是老淚縱橫,布滿老繭的手怎麽也擦不完臉上的淚,哭著滿是笑意。老天憐她老婆子一生波折,臨了老了還送了三個親孫般的孩子給她,她這一生真的是無憾了。
江流畫也甚是感動,一邊幫著奶娘勸著葉寒三人起來,一邊又勸著奶娘莫哭了,哭多了傷身。可秦婆婆止不住,老人的淚是積了幾十年的苦,哪能說停就能停下,最後還是葉寒三人連連說了半天好話才讓秦婆婆破涕而笑。
當天,葉寒三人是在江家吃完飯才回來的,算是為錯過的中秋佳節來一次遲到的團圓。酒足飯飽之後,又一起在院中賞了會半圓的秋月,夜深開始露寒,葉寒三人才別了秦婆婆和江流畫回了自家。
葉寒三人走後,江流畫有點魂不守舍,一直盯著關上的院門,麵色狐疑不定,好像琢磨著什麽,秦婆婆不禁好奇,問著她這門有什麽好看,到底在想什麽?
江流畫也說不清楚,最多是有點懷疑,總之,今天葉寒三人的表現有點怪,至於哪點怪她又說不出來。三人看似與往常一樣融洽親密,但交流少了很多,尤其是葉寒最為明顯。
她平日裏對花折梅雖然語氣不善,但不掩關心愛護,但今日一下午加晚上都沒見她對花折梅吼過一句,甚至連重一點的話都沒有。最奇怪的是她對青川的態度,要知道平日裏她這個姐姐對青川可以說是寵上天了,嘴裏沒事就嘮叨著,不是怕青川摔了就是怕他受欺負,完全把青川當兩三歲小孩子對待,可今日她居然連一句體貼的話都沒對青川說過。
最開始她還以為葉寒是因為感激涕零,一時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可從下午到了晚上,從晚飯再到離開,她才慢慢品出了不正常,但奶娘不覺得,說是她一天想多了,夜深霜涼,江流畫也不好跟奶娘細細解釋清楚,省得讓她擔憂,擾了她的好心情,便扶著她回房休息。
原本在江家一團和氣、說說笑笑的三人,一回到家,便瞬間各自沉默不語。青川受不了葉寒對他的不理會,剛想張口說話緩和兩人之間的“安靜“,但葉寒好似提前知道一般,搶先一步回了房,留下他有言無人可說,懊惱悔恨上頭,久久不能平息,莫名讓他一陣恨意上心,冷言問著,“今日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何姐姐會突然知道你身份不實?”
原來當時葉寒回房後,青川揮手讓花折梅離去,是讓他去查實葉寒一天所經曆的人和事。青川直覺不假,還真讓花折梅找到了一二端倪。
“今日葉寒給訂貨的酒樓送紅薑,在最後一家吉慶樓時,我們派去保護她的人突然受到了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阻攔,所以她當時在吉慶樓中到底發生了何事,無法知曉。隨後我也去吉慶樓暗中探訪一陣,裏麵人流川息,實在無法探知一二。”
花折梅如實匯報著探查結果,說了跟沒說一樣,他已經做好接受青川責罵的準備,但很奇怪,青川的反應很平靜,好像中了跟葉寒一樣的邪,沒有任何反應。
青川望著姐姐的房間,燈亮了,不過一會兒燈就滅了,發生太快,就像姐姐突然對他態度的轉變,讓他措手不及,更無法接受。他寧願姐姐對他大哭大鬧,哪怕是罵他欺騙,哪怕是拿著棍子打他一頓也好,也不願受著她無言的暴力,明明咫尺可見,卻恍若天地相隔,熟悉不如陌路。
驀然,青川渾身一凝,一種帶著恨意的黑暗氣息開始蔓延,冷言如刀,如立破頭上蒼穹,“走!”
“去哪兒?”
黑夜不過白日覆蓋上了一張黑布,沒什麽可懼怕的,至少與此時青川眼中的深不可測相比,黑夜給人的懼怕微不足道,“去見見未來的北齊駙馬!‘
全雲州城,除了他,青川真想不出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勢力和心思,跟自己作對。
疾風一掠,驚不起一葉落葉,但葉寒卻能很清楚地知道,青川跟花折梅已經不在家裏。這樣夜,之前應該也不少,隻是她一直從未深想,從未有心去知曉,結果活活成了被蒙在鼓裏的白癡,傻傻相信他們說的話語。
現在回想起來,葉寒才發現這樣明顯的漏洞到處都是。
比如,去南關時“偶遇”花折梅,他與青川之間關係的自然熟稔,完全不像剛認識的,可她當時一心落在青川的安危和身後隨時可能冒出來的追兵上,所以自動地忽略了這些小細節,沒有深想。
比如,那夜江邊遇襲,花折梅武功再現,滿身酒氣讓自己誤以為他是喝醉了所致,其實細想,若真是喝醉了,又怎會這麽清醒地聽從青川的指揮。可她當時被刀光箭雨嚇破了膽,哪還有那份心思追究其中細節,隨之被她拋在角落遺忘了。
還有,最近青川得天花這次,花折梅竟然能單手掐住秦婆婆的脖子,把秦婆婆輕而易舉地舉到半空,而且當時還是滴酒未沾。對了,還有他跟朱老夫子不時的竊竊私語。
這樣的事太多太多,多到葉寒都數不過來,或許是青川和花折梅的有意欺騙,又或許是她太過信任,信任過度從而直接他們不時表現出來的怪異選擇忽視。
從未沒有想過青川和花折梅會騙她,從來沒有,可事到如今,這又怪得了誰?
葉寒躺在床上不願再想,清淚兩行從眼角滑落,連忙閉上眼睛,淚回了大半,卻驀然發現心早苦成一半,說不出口,更道不清緣由。
夜過三更,睡不著的又何止葉寒一人,自從蘭麝館與葉寒一別之後,寧致遠便如同受了詛咒一般,夜不能眠,即使躺在床上,碾轉反側了幾個時辰,睡意沒有等來,清醒卻越發清楚,有意識放空了自己,思緒卻由不得人,跑到那春日那株彎垂的老梨樹下,白梨簇簇成雪,清香幽幽入鼻,一兩枝青枝半掩了少女的容顏,雲鬢染了梨花細蕊,眉眼落不盡俏色春情,纖手弄青枝,笑問君何來。
“公子,該歇息了。”
寧致遠沒有立刻回應,放白梨絹花簪子的盒子空了,獨看,目光不散,每每卻隻落得同一句歎然,物不在,人已非,仍思人。
夜很靜,露劃青瓦,風動竹簾,燭火搖曳,都是夜裏的狂風暴雨、浪拍礁石。
於一警惕瞧了一眼屋頂,提步欲轉身出門,卻被寧致遠喊道:“去準備兩壺好酒。”於一心有所慮,但無奈,隻好應下出門備酒。
酒還未到,客人先落座,“你先出去。”
青川命令,花折梅無條件遵從,一閃影就消失不見,屋內隻有席地對坐的兩人。
青川的到與無,對寧致遠都沒什麽影響,仿佛是仙佛中的掐指一算,早已知曉今夜青川到來。
枝上白梨猶抱笑,不識枝下君心悔。
寧致遠小心翼翼把放白梨花簪的空盒合上,放於懷中貼身處,一心安心後,才抬頭看著屋內不請自來的人。這時,酒已入屋,分散兩案。
“不知葉公子深夜造訪,所謂何事?”寧致遠給自己倒了一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喜歡深夜獨酌,酒過喉嚨,相思也隨之落在心頭,今夜有人陪飲,也好,多個說話的,總比他相思無人知曉。
案上白玉酒壺,美酒藏中,難掩酒香入鼻,再見對坐之人酒連灌三杯不止,沉醉其中,但青川沒有動,甚至連碰一下都沒有,姐姐說過他年紀還小不準喝酒,所以他不會喝,否則姐姐會生氣的,雖然現在姐姐也還生著他的氣,不理他。
青川怕衣裳沾上酒的味道,便輕手一揮衣袖,案上白玉酒壺,連同酒杯一同平穩落在了對方案桌上,滴酒未落。
一杯又飲盡,寧致遠瞥了一眼案上多出的一壺酒,平靜說道:“沒想到你武功竟然這麽高。”如尋常陳述無相幹的事一樣,寧致遠毫不在意。
都說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情敵尤更勝,但這兩人之間卻分外平靜,半點火花水波都驚不起,是不爭還是時候未到,這暫時還不知曉。
“不知道寧公子費盡心思讓姐姐知道花折梅之事,意欲何為?可是青川有什麽地方對不住寧公子?”開門見山,青川還急著回家,要不然姐姐真生他的氣了。
莫名,寧致遠輕笑一聲,然後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這才看清他臉上的嘲諷,“葉公子真乃神人,以常人之身,無權無勢,竟能操縱北齊朝局,為寧某謀上定安公主這份好姻緣。寧某先幹為敬,在此謝過。”
滿口謝意,卻是滿心怨氣。若不是他最近剛得到長安的最新密探,無意中得知朝廷下令徹查水匪事件之時,便有人一一遊說北齊重臣,鼓動北齊夏國聯姻,而這人來自雲州。
不用細想,雲州之內,有此之心的少之又少,能做到此事不外乎兩人——蕭錚和朱老夫子。蕭錚長居雲州,不參與京城是非,北齊夏國聯姻,幹他何事,與他何益。剩下的便隻有朱老夫子,可他辭官隱居雲州後,便隻開壇授學,不理朝政,但青川卻是他的愛徒,所以一切都能說通了。
青川無奈笑了笑,也不知為何而笑,“寧公子高看青川了。青川隻是一介布衣,有幸拜在朱老夫子門下,學識長聞而已。”說到這兒,青川突然停頓了一下,話鋒立轉,“不過,若真說起兩國聯姻之事,雖不及你所說的能操縱朝局,但也稍微盡了一點綿薄之力,但絕不是你所說的如此,而是好心幫你解決了長期受水匪襲擊之事,卻沒想到會無意間竟促成了齊夏兩國聯姻。”
說完,青川又好心補充一句,免得他聽不懂,“對了,恐怕寧公子不知道,去年我姐姐帶我南下雲州時,也經曆一場水匪襲擊,與寧公子多年江上行商被襲在同一個地方,也是同一夥人。難道寧公子就沒感覺到,你這次將水匪一網打盡的計劃,比往年都極其順利嗎?”
他確實沒說謊,破除水匪之患確實是他一手主導的,至於後麵的事,都是夫子的主意和手段,即使他一句也不用說,一個眼神也不用暗示,夫子就能心領神會。
對青川說的什麽無意促成兩國聯姻之事,寧致遠心裏怎麽也不會相信,鳶鳶,鳶鳶,定是為了鳶鳶,青川看著鳶鳶的眼神跟他看向鳶鳶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驀然憤怒,寧致遠質問道:“你既然喜歡鳶鳶,當初為何又把她拱手讓與我?”
“鳶鳶?”青川一下狐疑,轉眼便明了,麵色平常卻無奈,“我一路艱險,生死堪憂,不想連累姐姐,想給她找一好歸宿。可就算我智謀再高,也不及世事無常難料,你夏國著實太弱,皇子一一死於北塞胡人刀下,隻留下個老皇帝和身負重傷的皇子撐著,你回去繼承大位是遲早的,與北齊聯姻,於你於姐姐於夏國,都是最好的選擇。”
一生不為己,為國為家他寧致遠心甘情願,但被他人左右,如砧上魚肉不能自己,他怎能甘心,“我與她之事,與你何幹,何需你來決定分離?你做了這麽多,有一件敢讓她知道嗎?你既然說我不能給她一個好歸宿,這一點我認了,但你呢?你問問你自己,你就算把我們分開了,你又能給她一個好歸宿嗎?你的真實身份,雖然我不完全知曉,恐怕帶給她的危險不比我帶給她的少?你忘了,雲州城外的那群人已經蠢蠢欲動了!”
終於,青川知道世人為何愛酒嗜酒,醉生夢死猶為好,凡間塵事不再憂,隻可惜酒再好,再能忘憂解愁,終有醒來的時候,世事不變,煩惱還在,與其逃避一時,還不如直接迎麵解決。
青川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寧致遠,頗有強者氣勢,“我能給她一個好歸宿,但你最多隻能盡力給她一個好歸宿。我能一生隻娶她一人,對她一人好,你能嗎?我能把自己的命交給她,你又能嗎?承認吧,你做不到!你垂垂老矣的父皇正在等你回去,你身負重傷的哥哥還等著你為他、為死去的兄弟、為夏國無辜被殺的百姓,報仇雪恨。所以,你做不到,你的命從生下來就不是你的,寧致遠屬於夏國,不屬於你自己!“
說實話,若寧致遠不是夏國皇子,又或者他再自私一點,青川還真沒多少把握可以說服他,可惜人總是不能由己,這恐怕就是命了。
青川什麽時候走的,寧致遠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躺在地上,望著上麵高高的屋梁,試著伸手去夠,卻怎麽也夠不著,恍然大悟,這就是他的命吧!懷中盒子的堅硬硌著骨頭生疼,寧致遠還是不願拿出,既然命裏無緣,為何一定要忘懷,為何不能讓他獨自銘記懷念,哪怕疼痛入骨。
花折梅對於青川如此就輕易放過寧致遠的做法,十分不讚同,畢竟被寧致遠設計的人是他,而且他也感到十分奇怪,青川什麽時候氣量這麽大了,葉寒現在都跟他冷戰,不理他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寧致遠,他居然還如此心平氣和地跑來勸解寧致遠?
詭異,太詭異了,他似乎都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很多事情青川不能詳說,他有著自己的打算。今夜唯一的收獲就是解決了寧致遠這個情敵,他放手了,至於姐姐,青川相信他一定能等到水滴穿石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