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濃不知離別近,一朝驚醒夢成空(上)
天下聞名的雲州城永遠不缺繁華,就如同雲州城的長樂街永遠不缺熱鬧一般,脂粉客流連忘返在紅袖飄香的柔情似水中,柔情似水又媚眼秋波投射在街上尋歡客的黃白之物上,賣笑給錢,嬌嗔打賞,如市場交易貨物,都是個你情我願。
長樂街好像忘了曾經輝煌一時的蘭麝館,忘記了曾經蘭麝館帶給它的盛況輝煌,就如同它從未存在過,偏居一隅的蘭麝館清冷了,卻映襯出長樂街的熱鬧。
葉寒不似長樂街上挑花了眼的脂粉客,她目標明確,相較於脂粉客尋歡問柳的閑情逸致,她又更顯得格格不入,麵色清冷一如蘭麝館門庭前的敗落,可她卻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是這眾多歡客之一,她來不過是問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
蘭麝館的後門葉寒不知來過多少次,古樸色的木門蜿蜒糾結的紋理蔓延了整張門麵,隔絕的是世俗的倫理,護佑的是人心的荒唐。葉寒這才發現其實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這座蘭麝小館,就如同她從未真正認識那個叫寧致遠的男人。
門,開了,在葉寒落手敲門之前,好巧,巧得好像裏麵的人算準了自己的到來,真好,也真諷刺。
開門的不是以往那個清瘦少年,而是葉寒見過很多麵的於一。
於一的態度還是如一往那般不冷不淡,葉寒的出現對他來說不算意外,他側身讓葉寒進來,聲音也是聽不出起伏的死水,“你終於來了,公子等你很久了。”
終於來了?
等她很久了?
原來離別曲早已寫好,隻是缺少她這個被送別的人出現而已。
葉寒麵無表情地越過重重月洞門,走過幾道空空的長廊,蘭麝館的人如同夜裏的鬼全都消失殆盡了,連一丁點鬼魅的陰森都沒有,真成了一座無人的死宅。
那座湖邊小樓,死水靜謐成幽,湖角一方芍藥朱顏辭色,成了一片潦倒的枯枝敗葉,夏未盡來花先別,朱顏辭鏡色明滅。
都是結局始知曉,一朝到,萬千準備還是不敵措不及防,恨心不由己。
小樓寧靜,葉寒輕推而入,一室幽暗。窗紙厚實,隔光,混沌的光線搶不了暗色的地位,隻能在窗邊有一席之地,卻足以讓葉寒看見屋內的人身在何處。
黑暗中的兩人都沒有說話,靜默對視,相較於站在門邊不動的葉寒,安靜得如同融於無聲的幽暗裏,坐在席塌上的寧致遠倒是身影不時晃動一下,或艱難抬頭,或又黯然垂頭落下,或雙唇啟合卻又欲言又止。
黑暗中寧致遠的一舉一動,借著窗邊渾濁的光線,隱藏在黑暗中的葉寒卻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猶豫,他的抉擇不下,他的不舍太多太多,太重太沉,葉寒看得心疼,無奈閉眼於一室幽暗中,都是相似之人,寧致遠的心思她又何嚐不懂,既然他做不出決斷,還是讓她來做這個“狠心人”吧!
心下一定,葉寒猛然睜開眼,雙目平靜,黑白分明,“南之!”
葉寒很少喚寧致遠的字,隻有在兩人耳磨廝鬢時,被寧致遠弄得意亂情迷時,她才求饒似地喚著他的字。在平常她更喜歡喊他的全名,三個字被她喊得字正腔圓卻有一種滿滿的理所當然,嬌怒時的情意綿綿,低呼時的眷戀不舍,情人間的情與愛隻要簡單幾個字就能聽得出來。
對寧致遠來說,一個人的字比姓名更為親切,所以他喜歡讓葉寒喚自己的字,就如同他更喜歡在她耳邊低頭耳語輕聲喚她“鳶鳶“一樣,那種歸屬感就如同漂落多年的孤雁終於落地有家一般,安穩踏實,不再飄飄蕩蕩,孤孤單單。可今日,寧致遠聽著這兩個熟悉的字,心裏卻莫名的慌了,空落落後升起來的是迷霧中抓不到葉寒的手的恐懼。
兩人開始時都以為情愛於心,擁有過便足矣,可誰知情愛卻不由人,噬心喪誌,在情濃繾綣中一寸寸蠶食掉兩人的初心與認定,到最終放不開手了。說實話,得到手的又哪能如此輕易地放開手,光是那份雙手交握的溫暖就值得讓人用一生眷戀,但若不放,在猶豫徘徊中貪戀用逃避來延長手中的一時擁有,最後,受傷必成自然,傷人更傷己。
寧致遠就是這樣做的,所以葉寒現在受傷了,夏國北齊聯姻,天下人盡皆知,他還是選擇了隱瞞,瞞過一天是一天,自欺欺人地期盼著葉寒能晚一點知道,讓他能多擁有她一時,卻不知當葉寒得知時,那降臨到她身上的傷害也成倍積壓成山,遍體鱗傷。
如今,葉寒受傷了,所以她懂了。說真的,她並不怪他,若兩人身份互換,她也會做出跟寧致遠相同的做法,他的家國責任太重太大,他死也做不到視若無睹。
既然傷害已成事實,她不想讓這種傷害再反噬到寧致遠身上,並不是她心大,恰恰因為是相知所以才懂得,所以她才會選擇放手離開,“你與北齊公主的婚事恭喜!”
葉寒是帶著笑意說的,明明是真心誠意的祝福話語卻聽得寧致遠一片心疼,目光越過了無盡的黑暗往向她,入眼的除了望不著際的黑暗,什麽也沒有,他找不到她的鳶鳶,就好像他從未擁有過她一般。
幹澀的笑從喉嚨艱難擠出來,這份疼痛疼的又何止寧致遠一人,葉寒繼續說著,“我看文榜上寫著你與北齊公主今年年底完婚不知你什麽時候啟程上京?走時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去給你送行。”
後麵連貫的話,葉寒幾乎是一口氣加速說完的,就怕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她很感謝這片無盡的幽暗,至少讓她在強顏歡笑說分離時,不用害怕被寧致遠看見自己臉上拙劣的演技,也不用害怕看見他眼中的不舍,還有對她一生的歉意,她怕她會狠不下心!
葉寒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好心情,然後平靜地拔下發間的簪子,放在前方不遠的地上,“這是你送我的白綢梨花簪子,我想了想還是歸還於你最好,畢竟我再戴,不適合。”
眼眶莫名騰升起一片霧氣,朦朦朧朧,又濕潤了眼眶,葉寒強咽下堆積在喉間那股酸澀的疼痛,待溫濕的暖意消失在眼內,升華成眼眶中的微紅,語調卻帶著沉悶的鼻音,“你我之間,今日就此了結,今後勿見,勿念!”
說完,葉寒立即轉過身去打開房門,耀眼刺眼的夏日肆無忌憚地投射了一身,寧願是因為驕陽刺眼而紅了眼眶,也不願是因為分別而悲傷不止。
葉寒站在門邊,沐浴在一方晴空烈陽裏,恍若鳳凰涅槃,坐在房內的寧致遠卻仿佛看見了她的重生遠去,雙腳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可又怎麽也邁不出一步,隻能無奈喚道:“鳶鳶!”
身後的呼喊好似來自重山峻嶺之外,即使纏綿著情意千裏不減,即使能抵達輕易就抵達到她的心窩,暖風陣陣,但可惜,他們都不是對方的良人,這段情,她愛過,擁有過,她會記得曾經有一個叫寧致遠的男子傾心愛過她,這些對她來說,夠了!
在錯的時間,錯的地點,遇見了對的人,他們的結局終究是能是錯過。
葉寒沒有回頭,碧空下的烈日驕陽蒸發了她眼中的濕潤,身後久久不散的纏綿不舍,命中注定終是錯過,“就此別過,不送!“
猶如在蒼茫黃沙中的玉門關上,一人駕馬遠去,一人留守凝望,塵土飛揚迷漫了過往煙雲,一騎之後,塵埃重新落定,荒涼戈壁,黃沙大漠,一切消散都成空。
葉寒的身影消失得很快,快得寧致遠根本抓不到她的一顰一笑,一聲一影,就如同她從未出現在蘭麝小館中一般,就如同她從未說過這番不見悲與傷的分別,就如同他倆還是一如往昔,歲月悠悠不消溫情。
想到這兒,寧致遠頹然地垂下頭,黑發擋住的從未有過的落寞和慌亂,即使是麵對國不保夕、千萬敵軍壓境,他也從未有過如此的害怕。他的雙眼根本不能閉眼,可能是身體出於本能的抗拒,但他卻萬分明了他是害怕閉眼後的天黑,在這樣黑暗的日子裏沒有了鳶鳶,他拿什麽捱過以後的漫無邊際、空空蕩蕩。
家國,愛人,為什麽就不能兩者兼得?既然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去,那為什麽又讓他有一時的擁有?
夏國,那是他的家,他的國,他生於斯長於斯,無論家再貧國再弱,他也不能棄它於不顧,他願意為它拋頭顱灑熱血,用漫長幾十載的人生來換取它一刻的安寧。
可為什麽又讓他遇見了鳶鳶,為什麽讓他在家國天下與她之間非得做出一個選擇?娶北齊公主,用他的婚姻換取北齊朝廷的支持,驅北塞胡人而安境,這不正是他在異國他鄉為之奮鬥的動力和最終目標嗎?
可一旦他娶了北齊公主,夏國安寧了,但鳶鳶就真隻能成為他用來回憶的人,即使某日在某時某刻再見,雙目客氣微笑,互相點頭示意,又或會簡單寒暄幾句光是想想,寧致遠就忍受不了胸腔中那股積壓的難受,疼痛是來自被擠壓扭曲的五髒六腑,牽扯全身一寸一發都叫囂著疼痛難捱。
“砰!”
長形桌案被猛然掀翻在地,支離破碎,房外靜候的於一也猛然一驚寧致遠的“驚世“行為,而疼痛發泄過後的寧致遠捂著心口那處,修長十指糾結著胸口衣料皺麵變形,指指骨節膨脹成莽實的青色,寧致遠緩緩抬頭而起,望著葉寒走過後變得空空蕩蕩的路,麵色緊繃,極其難看,雙目更是不甘。
憑什麽要他做抉擇?老天既然讓他遇見了鳶鳶,他為什麽又要因為家國天下而不得不放棄她?
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
夏國是他的家,那裏有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和難以割舍不下的子民,他做不到任夏國消失在北塞胡人的鐵騎之下,而鳶鳶是在這世上最懂他的人,情始於心,早已淪陷成海,回不了岸。
即使如此,為何一定要在家國和葉寒之間必選其一,為何他不能兩者兼得?
北齊公主他會娶,為夏國而娶,給她無上的尊容和地位,保夏國和北齊交好無事;鳶鳶,他也不放,他可以帶她回夏國,他知道自己這麽做對她不公平,但他以夏國國運為誓,一生隻愛她一人,盡他所有護她一世無憂。
想到如此,寧致遠再也沒有半分徘徊,丟掉了困擾他幾月之久的猶豫和遲疑,他輕身飛出,順著葉寒離開時的方向,修補好被他傷的千瘡百孔快要死掉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