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落畫來,流雲不相幹
就如世間的大多數情侶一樣,葉寒與寧致遠這對鴛鴦莫名地鬧了別扭,又莫名地和好如初,兩人的親密和默契更甚初時。隻不過兩人都明白這段感情的特殊,如漆黑夜色中的懸浮塵埃,誰也看不見,誰也不知道,就當情愛就隻是兩人之間的事,免得徒增麻煩。
一直以來,葉寒都以為寧致遠是極其克製的,如九天之上禁欲冷然的仙人,至少在世人的眼中是如此,但隻有葉寒才知道這人的另外一麵。
比如,他會無意地讓蘭若增加紅薑的采購,最好是一月多次送,葉寒哪不知其“別有用心”,以紅薑量少為由直接拒絕了。
又或者,葉寒去買菜時總能莫名其妙地碰到恰巧騎馬散步而來的寧大公子,高頭大馬,鮮衣少年,俊朗神豐,噠噠噠地悠閑從吵雜喧鬧的集市穿過,那場麵別提多詭異了。有時葉寒都不敢接受他傳遞過來的目光,不是因為害羞,而是丟不起這個人,哪有人會跑到賣菜的市場騎馬的,你當耍雜技嗎?
當然,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雖然對別人來說感覺不到任何奇怪處,但作為局中人葉寒哪能不知。有時葉寒也在心裏大聲感歎,快把高冷成熟的寧致遠還給我!但是現實依舊殘酷,寧大公子淡然靜若的外表下,早是一被情網裹得緊緊的愛情俘虜了,他沒半夜跳進她的閨房就算不錯了!
還好葉寒多次抗議後,寧大公子才略有悔悟,這才減少了雲州城內奇葩事的出現,不過葉寒付出的代價也不小,由於見麵少了,每次葉寒送完紅薑後,都會被他關在小黑屋裏吃得幹幹淨淨,有時做得太過了,葉寒連走路都得小心翼翼,因為大腿根部兩側都被磨破皮了,輕輕碰到都是一陣生疼。
這樣的日子又是過了一月,雲州城細雨熟櫻桃的季節早已走了,猶如雲中一夢瀟瀟至雨歇,然後恍然發現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聽著柳葉深處響起的蟬鳴,葉寒頓步立於一空夏日金光中,這才發現時間過得真快,她來雲州已有大半年了,而她與寧致遠從素不相識也成了情深相知。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快,古人誠不欺我!
“小葉,你怎麽停下了?”
江流畫快走到月華門才發現葉寒落單了,站在自己身後幾米之外不知在想什麽。
見江流畫走近,葉寒收回滿天飄的思緒,隨意笑了笑打發自己的尷尬,“沒什麽,就覺得這雲州府果真磅礴斐然,一時看花了眼。”
原來今日是江流畫到雲州府送繡品的日子,之前江流畫提及在雲州府可能見到過侯九此人。葉寒抱著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的心理,便跟著江流畫進了雲州府細細探查一下,也順便讓自己安心。
“你呀,這貪玩的心性總是改不了,以後嫁了人有你好受的。”江流畫抱著繡品不好多說,隻好催著葉寒快走,還小聲打趣著,“你又不是第一次來雲州府了,至於這麽大驚小怪嗎?”
“可能是這夏日的雲州府,景致尤勝他時。”葉寒想了想說道。
江流畫看了一眼走過的雕梁畫棟,蘭草簇從,白石假山倒掛飛流,一方醉蘭亭,僅這一處景致便是在京城也少見,可見雲州繁華,也不由低聲稱歎,“這天下盛世,雲州繁華,全落在這一處了。”
話過不久,葉寒兩人就到了蕭夫人住的碧落庭處,江流畫由於來過幾次,於是熟門熟路地進了一旁的偏門,守門丫頭認得江流畫便沒過多盤問放了她們進去。
齊嬤嬤是府裏的掌事媽媽,也是蕭夫人的貼身仆人,隻要是送到蕭夫人手裏的東西,都得先過一遍她的火眼金睛,畢竟主子金貴,如今更身懷六甲,若什麽髒東西髒事衝撞了夫人,這一院的幾十口人別想活過明天。
江流畫的繡品自然是好的,用的都是最上乘的布料,而且在送來之前也是反複清洗多回,由於是給懷孕的蕭夫人和小公子用的,一般女子愛添的香料也不敢用,隻在盛陽下自然風幹,所以送到雲州府的繡品自然是最幹淨的,若是低頭輕嗅,好像還能聞到陽光的味道,最天然的清新。
“嗯,不錯,江姑娘的手藝真是越發精巧了,怪不得夫人如此喜歡。”齊嬤嬤見繡品沒什麽問題,便叫丫鬟好生收好,然後從內屋中拿了一包錢袋出來,作為報酬。
江流畫禮貌謝過接過,本想這時說下今日來此的另一件事,但卻被葉寒突然拉住。齊嬤嬤本是深宅大院出來的老人,葉寒與江流畫這一番舉動自是一點不落地進了她那雙微迷起來的雙眼。
葉寒笑顏說著,“人人都說雲州府的齊嬤嬤最是心善,連路邊一隻螞蟻都舍不得踩,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流畫姐姐的繡品能深得夫人喜愛,嬤嬤必定沒少替她說好話,小女子在此多謝嬤嬤的美言。”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還是誇自己的,齊嬤嬤心悅,眼角褶皺笑出一朵晚菊花,但沒被衝昏頭腦,“哪來的小丫頭,嘴可真甜!不過有一點你可說錯了,這雲州府裏心最善的還是夫人,老婆子我隻不過是有幸跟在夫人身邊伺候,多多少少受了點夫人的慈心熏陶而已。”
“嬤嬤教訓的是,都怪我人小嘴拙,一時說錯了話還望嬤嬤別放在心上。”順著齊嬤嬤的話,葉寒連忙低頭認錯,態度誠懇,然後趁機從袖子中掏出一方長形木盒,雙手奉上,“不管怎麽說,流畫姐姐多少還是承了嬤嬤的恩情,我這做妹妹甚是感激,無以為報,隻能送上一點雲茶解解夏日暑氣,望嬤嬤不要嫌棄。”
齊嬤嬤在太守夫人身邊為奴,多少見過不少世麵,但都隻是見過,卻從未嚐過用過。當葉寒拿出那一盒雲茶時,她老化的雙眼頓時冒了一束精光,這雲茶可是一葉一金,就這麽一小盒雲茶估計不下於二十兩白銀,這錢夠買多少個丫頭奴仆了?
自然,齊嬤嬤推脫一次後就“勉強”收下了,臨走時說的好話比江流畫之前幾次合起來還要多,直到出了碧落庭,那略微尖厲的蒼老嗓音才消失在耳邊,兩人相視一笑大呼如獲生天一般。
出府的路她們走的是一邊小徑,少了烈日驕陽曝曬,在綠竹陰涼下走著享受著難得的夏日愜意。
葉寒說著話,“流畫,你剛才怎麽突然向齊嬤嬤尋求幫忙,嚇我一跳?”
本來找侯九這事就不能聲張,以免打草驚蛇,而且人家雲州府的人憑什麽幫他們兩個無名小卒找仇人。若侯九真是雲州府的奴才,到時候吃虧的還不是她們自己。
“哎!”江流畫一聲懊悔的歎息,自責道,“我太著急了,一時忘了這些。”
還好有葉寒及時製止了自己,若真說出口了,恐怕到時敗的是自己的名聲,壞的是在他人心中的形象,恐怕連這條養家糊口的路都會斷了。
這世道,對女人是何其的苛刻!
“好了,不說了,現在當務之急是找侯九,看他是否真藏在雲州府裏。”葉寒發誓,如果真讓她逮到侯九,一定好好“招待”他,以報差點家破人亡之仇。
說起對侯九點恨意,江流畫隻會比葉寒多不會比她少,所以報仇的心比葉寒來得更急,“可是雲州府這麽大,處處森嚴,怎麽找?我們也沒認識的熟人,難不成又回去求齊嬤嬤幫忙?”
葉寒笑而不語,隻是搖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滿是藏不住的狡黠,“誰說雲州府裏沒有熟人?你忘了,在這雲州府裏,他可比齊嬤嬤地位高多了,能做許多齊嬤嬤永遠也做不到的事。”
“蕭大人?”這是江流畫第一跳出腦海的人選,可又立即否決,她們要是認識蕭大人,至於現在活得這般幸苦嗎?
驀然,江流畫猛然抬頭,雙眼緊緊盯著葉寒,不敢置信,低聲驚呼道:“你是說蕭南?”
那個綁架葉寒的混蛋?
家教良好的江流畫人生第一次在心裏罵髒話!
然後江流畫立即否決,“不行,堅決不行,我就是不找侯九,也不會讓你去找他幫忙!”連忙拉著葉寒往後門走,“蕭南是什麽人你不是不知道,上次的教訓你難道還沒記住嗎?要不是青川帶人及時趕到,你的小命早沒了。”
綠竹林中,通幽小徑,快不走出幾步就到了一處鵝卵石的小空地,葉寒瞧著月洞門上赫赫兩個綠油楷字,對著江流畫一臉失望說道:“可是,我們已經到了。”
江流畫渾身一震,抬頭便看見白牆青瓦,內藏小樓遮於竹林中,盯著“竹軒”二字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頭來看著一臉無辜的葉寒,心如明鏡,“你一開始就打算好了,怪不得你剛才拉住我不跟齊嬤嬤說話。”
葉寒自知理虧,半服軟半哄勸著江流畫,還拉著她往院內小樓走去,“好姐姐,我錯了!可我要是一開始就告訴你,你還會帶我進雲州府嗎?”
當然,不會!
雖然江流畫第一次進竹軒,但從看見的第一眼就喜歡不起來,畢竟這裏是害得葉寒差點死去的地方,而且更重要的是這裏麵還有差點害死葉寒的凶手!
江流畫攔不住葉寒,隻好提高警惕,拉著葉寒的手不放,就怕出現什麽狀況好拉著她立刻跑出去。
不過,後來的事,發生的太快太奇怪,讓江流畫一點準備就沒有。在茫然驚呆中看著葉寒滿屋追打著蕭南跑後,然後被一淡定的書童領到樓外涼亭中暫時歇息,久久不能緩過來。
樓內,葉寒也打累了,休息好一會兒才平複過來,然後對躲得自己遠遠的蕭南沒好氣道:“你離我這麽遠幹什麽,我又不打你。”
說完,葉寒才發現自己好像有口誤,屬於啪啪打臉類型。算了,葉寒把手中的“凶器”——幾本厚實的古籍——瀟灑地扔到後麵,然後向蕭南招了招手讓他過來,“放心,我打夠了,不會再打你了!”
見葉寒在窗邊竹席盤腿坐下,蕭南才慢慢靠近,隻不過剛才的印象太深刻,他的坐姿都是繃緊的筆直,非常適合撒腿就跑。
“你今天來雲州府,不會是專程來打我的吧?”
蕭南問得很憋屈,自從上次綁架葉寒鬧得太大後,他就“眾叛親離”了:首先是他親哥直接把他關在竹軒麵壁思過,若不是他嫂嫂一次次奔走求情,估計他現在都參破紅塵了;然後便是在勸學堂,天天接受朱老夫子的教誨,別看現在老先生白發銀霜,當今陛下看到他手中的戒尺都得心有餘悸,更別說是他了;而最讓他難受的還是寧致遠的態度,不冷不淡,看他如熟悉的陌生人,讓他好生心痛。
這段日子細細回想,也漸漸想通了,然後自責不已,既然是他做錯事了,他接受應有的代價,毫無怨言。
葉寒哪知道蕭南心中的彎彎繞繞,不過是想到手中有一籌碼好跟他交換而已,“我要你幫我找在雲州府裏找一個人。”
蕭南抬頭,“什麽人?”
“一個男人,一個被砍了左手食指的男人!”葉寒冷靜說道。
蕭南蹙眉,眼眸聚光一凝,然後不解,“這人是誰,你找他幹嘛?”
葉寒撇臉冷哼一句,“這你就不要管了!找到之後,作為回報,我會把你那張滿朝春色的大作原封不動奉還。”
一張有瑕疵的畫作,蕭南並沒有多少放在心上,隻是突然對葉寒要找的這個人十分好奇,“一個隻有九指的人,你這麽確定他是雲州府的人?”
葉寒躊躇,“我也不確定,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所以隻好請你這雲州府的二爺幫我探查一番,小女子在這先行謝過。”
蕭南受不了葉寒溫柔淑女樣,太違和了,連忙應下,省得膈應。
這兩人本就有仇結,再加上同喜歡上一男人,仇人加情敵,談話自然進行不下去,所以葉寒說完正事就走了。
隻不過臨走之前,蕭南突然問道:“你應知道了他的身份和能力,為什麽不直接找他幫忙?隻要你開口,他定會毫不猶豫應下,可比我這個中看不中用的雲州府二爺有用多了。你隻花費了短短幾月就得到了我近十年都不曾得到過的情與愛,你是故意來示威的還是來炫耀的?”
葉寒驀然回頭,沉默半會才遲疑問道:“你知道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葉寒自問她與寧致遠的事處理得極其隱秘,除了寧致遠身邊的於一和蘭若知道外,連青川都不曾發覺。
蕭南慘笑,轉頭看著窗外幽深的竹林深處,然後痛苦的回憶漸漸浮現:他當時就站在湖邊小樓外,聽著屋內的男歡女愛,聽著女子的柔美嬌吟,聽著男人的情濃話語,聽著聽著他漸漸淚流滿麵,就木楞地傻傻地在隱密角落站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之人不舍地送女子出門,用著他從未見到過的溫柔與嗬護全心全意地愛著那個叫葉寒的女子。
他知道他當時已經死了,他能聽見周遭的一切事物,甚至能聽見胸腔中心肺激烈撕扯碎裂的痛苦,疼得他全身發抖,可他卻發不出一聲來,胸腔中的掙紮與痛苦幾乎要吞噬他,直到一場傾盆而下的雨及時落下,澆得他渾身濕透,在天地一片混然的安靜中,他學會了接受,隻能接受,隻能選擇接受。
多麽糾結的情,多麽無奈的人,多麽現實的現實。
既然蕭南知道了,葉寒相信他會守口如瓶,她也沒忘蕭南剛才問她的問題,“他肩上承擔的責任還不重嗎?我沒本事減輕他所承受的重量,自然也不會給他增添煩惱,哪怕隻是一絲一毫,我都舍不得。”
葉寒走了,蕭南討厭她,因為她搶走了自己所愛之人,同時他也佩服她,因為她做到了自己永遠也做不到的事。回想過去十年裏,他何嚐可笑,口口聲聲說愛,卻不及一初遇不久的人懂他,活生生作了他這麽久的累贅。
他想,他應該很累吧!既然自己做不到讓他疲憊輕緩,還不如讓一葉寒與他相伴,至少她能讓他多笑一次,這就夠了。
隻願花多開一日,月多圓一天,人多相伴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