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事多變,無非生離與死別
短短幾日夏去秋來,院中菜園子茂盛依舊,隻不過卻是雜草叢生,葉寒無心打理,每日都在煎藥和喂藥間忙得不可開交。
自那日她去清遠寺送完菜後,葉母這身子就急轉直下,以前還有點精神與自己說說話聊聊天,可如今卻昏昏沉沉睡多醒少,每日能醒來的時間不足一刻。她看著著急,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剛開始還開藥讓她去買來給葉母煎好服下,到後來連藥方子都不寫了,隻叮囑著她這幾天哪也別去,就守在葉母身邊,好好盡最後一點孝道。
爐子上藍紫色的火焰不停上躥舔舐著藥罐子黑黢黢的罐底,直燙得罐中的水“噗噗”叫喚著疼,不住噴灑出的熱氣混合著罐中濃得發苦的藥味,薰得葉寒頓時就紅了眼眶,連忙扯起袖子擦去眼中漫上的水潤,然後雙眼又繼續盯著麵前正熬著的藥,加快搖動著手中蒲扇往爐中送風,讓爐中的火燒得更大更旺,想早點將藥熬好去給葉母服下。
雖然大夫們都勸她沒必要再去抓藥花這個冤枉錢,可她還是一再要求,或者說不願認命。她的母親才三十多歲,她還這麽年輕,怎麽就治不好呢?她若走了,自己該怎麽辦?自己莫名其妙來到這個陌生的異世,孤孤單單無親無故,葉父葉母是她在這個異世裏僅給過她溫暖的兩個人,可如今一個走了,另一個也快離她而去,丟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你讓她以後該怎麽活下去?
想到這兒,眼中剛止住的淚又立即湧了出來,如卷土重來的錢塘潮水來勢洶洶,葉寒再也忍不住,將臉埋在膝上痛哭起來。家徒四壁的屋子,屋內病入膏肓的母親,屋外低頭哭泣的稚女,人世間的悲慘莫過於此。
葉柳氏在病榻上昏昏沉沉約莫半個月,有一晚終於幽幽轉醒,守在床邊的葉寒看見不禁大喜,“娘,您終於醒了!”見葉柳氏發幹起皮的嘴唇微微張啟,葉寒以為她是想喝水,連忙用棉布沾了水一滴滴往她嘴裏送著水,待她適應後這才用木勺一勺一勺喂著她喝水。
許是昏睡太久休息充足,葉柳氏醒來後精神看著不錯,雙眼也不似以前那麽渙散,目不轉睛看著坐在床邊的葉寒,神色慈愛溫柔,“小寒,你去隔壁把王婆婆請來,娘有事要與她說。”
葉寒不敢耽擱,連忙大半夜跑去隔壁敲門將王婆婆請了過來,“娘,王婆婆到了。”
“小寒,你先出去一下,娘想與你王婆婆單獨說會兒話。”
看著葉母虛弱的樣子,葉寒有些不放心,但見她眼神堅定,無奈隻好轉身出了門在外等著。
看見王婆婆,葉柳氏掙紮著想要起來,可無奈身子太弱沒什麽力氣,身子似葉搖晃了一下還是又重新倒在了床上。見狀,王婆子連忙幾步上前幫葉柳氏躺好,看著她年紀輕輕頭上就覆滿的灰白,不禁感歎道:“你十六歲嫁到葉家,看著你為人妻,為人母,沒曾想到你居然比我這個老婆子要先走一步。”
“生死有命,我不怨誰,權當是孩子她爹在那邊一個人太孤獨了,想讓我過去陪他吧!”許是知自己大限將至,葉柳氏表現得甚是豁達,並不為此感到悲傷,隻是想到屋外的葉寒,她終究還是做不到放心離去,於是拉著王婆子的手拜托著,“王嬸子,我知道我快不行了,隻是小寒她才十四歲,我若走了,這家裏就剩下她一個孤女,你讓她一個人該怎麽活呀?她以後若是過得不好,被人欺負了,我就是到了那邊也放不下心,也沒臉見她爹呀!”
悲慟入心,一說完,葉柳氏便忍不住大咳起來,幾抹鮮紅的血絲便零星開滿了白帕,王婆婆看見頓時老淚就滾落下眼眶,連忙說道:“葉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像是我的半個孫女,人又這麽的乖巧懂事,你放心,我會好好替你看著葉丫頭,不會讓人欺負她,等她長大了,我再給她尋上一戶好人家,不會讓你走得不踏實的。”
聽見後,奄奄一息的葉柳氏終於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她讓王婆婆喚了葉寒進來,拉著她的手舍不得放開,“小寒,娘就要去地底下尋你爹了,你不要怪娘好不好?”
“娘,您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葉寒搖著頭,雙手緊緊握著葉柳氏幹枯如柴的手,滿臉是淚。葉父葉母是她在這個異世唯一的溫暖,是他們毫無保留給了自己所有的關心與疼愛,是他們給了自己一個家,讓她在這個陌生的異世不至於感到孤單,葉父已經不在了,如今連葉母也要離她而去,她在這世上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她不要,“娘,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已經沒有爹了,我不想再沒有娘……”
葉柳氏摸著葉寒的頭,默默流著淚,心裏也滿是不舍,隻可惜這就是命呀,人哪能扭不過老天爺呀,她隻希望自己走後,女兒能嫁個好人家,平平安安和和美美過完一生,這樣她去了地底下也安心了。
都說生離死別乃是尋常,天天都在發生,可又太過沉重,為走的人可惜,更為活著的人悲哀,因為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會由活著的人承擔下來,在以後的日子裏慢慢煎熬成一碗叫做人生的苦水。看著床邊葉家母女的生離死別,活了大半輩子的王婆子站在一旁也不住抹著眼淚。
燈油快要見底,昏黃微弱的燈火在漆黑的夜裏搖搖曳曳顫顫巍巍,艱難熬著,熬過漆黑無邊的夜,卻沒熬到旭日東升的天,最終還是在黎明將至前油盡燈枯,人滅。
在初秋落下的蕭涼裏,葉家似迎合時節般也搭起了黑緞白喪,布置好了靈堂,同村吊唁的人來了又去,唯獨跪在靈堂前的葉寒一直都在,未曾離開。
一張土黃色的冥紙入火盆,瞬間便被點燃,然後又瞬間走向灰飛煙滅,就如同自己在異世中認識的這位母親。
葉寒記得當自己在這個異世幽幽轉醒時,那時候的葉柳氏對自己來說不過是一張透著濃濃擔憂的陌生臉龐,她不認識“自己”,自己也不認識她。雖然葉柳氏不知道這副身軀裏的靈魂已不再是她的女兒葉寒,可自己卻清楚地知道她的關心疼愛都隻是對她的女兒葉寒,而非許鳶,但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最後她還是接受了這位異世母親的愛,也接受了葉寒這個身份和她的一切。
一陣涼風忽然吹過靈前,揚起火盆中的餘燼,紛紛揚揚盤旋在空中,然後一點點落在一身白孝的葉寒身上,灰黑深重裏像極了葉寒此時心中蔓延開的憤恨不平。
葉寒驀然抬頭,一動不動望著前麵葉柳氏的靈棺靈位,雙眼通紅一片。天知道,她有多想撕掉屋中的喪幡白布,有多想砸碎眼前這冷冰冰的牌位,有多想痛痛快快地放肆大哭一場,但是她最想做的還是想問問這世間的造物主,為什麽要把她莫名其妙弄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來,為什麽要在她適應後又奪走她僅有的一點溫暖,讓她重新孤孤單單一人活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
太多的抱怨,說不完的憤恨,剪不斷的雜緒,理不清的緣由,在葉寒的心裏紛吵打鬧成一片,卻久久分不出一個勝負來,沒有人可以給她一個合理的緣由與她解釋她無端承受的一切,讓她去接受這一切帶來的痛苦悲傷,到最後,她也隻能獨自一人跪在葉柳氏靈前,默默承受這異世強加在她身上的不公不平。
“葉丫頭”,靈堂前那披麻戴孝的瘦小背影,若不是時而微微彎下身子燒紙,幾乎就與這白色的靈堂融為一體,王婆婆走近,手輕輕搭在葉寒單薄的肩上,輕聲說道:“你母親後天入土,墓地就選在你父親旁邊,你看可好?”
無論是母親生病後,還是母親去後的喪事,王婆婆都沒少幫她,葉寒打心底感激她,隻是她看著前麵案上擺放著的靈位,心裏難受得實在不想說話,最後也隻是點了點頭,艱難擠出幾個字來,道了聲謝。
前麵火盆中的冥紙一張接著一張燒著,火焰盡情燃燒上躥,映照著葉寒淡漠的小臉更加蒼白,一看就是從早晨起便滴水未進,王婆子看見不免有些擔心,拿了點吃食給葉寒,可無論她怎麽勸這孩子就是不吃,真是倔強得跟這葉家兩口子一模一樣。
去年葉家漢子突然離世,隻不過了一年,這葉柳氏也撒手人寰,即便她這個老婆子看慣了生死,可還是受不住葉家這接二連三的慘事,更別提葉寒這個孩子了,短短兩年不到就連失雙親,任誰一時間都受不住。
“王婆婆,”葉寒突然開口,偏過頭望了過來,王婆婆連忙用衣袖抹掉溢出的淚花,故作無事,“我想頭七那天去清遠寺給母親做場法事,替她超度亡魂。”
見葉寒肯說話了,王婆婆的心也稍稍落了地,點了點頭與她回道:“這是為人子女該做的,應該的。”
聽後葉寒勉強笑了笑,又繼續說道:“母親剛去,我守孝在身離不開,還想請您托人去清遠寺時一並傳個信,說我這幾天不能送菜上山,還請他們見諒。”
葉寒所托之事隻是小事一樁,王婆婆想也沒想便開口應下,“剛巧張家媳婦明天要去清遠寺拜佛求子,我這就去托她明天順便傳下話。”
“那還煩請婆婆替我謝謝張嫂子,等我出了孝期,我再親自去上門謝她。”
見葉寒如此乖巧懂事,王婆子看著心裏卻是說不出的心疼,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承受了這麽多的淒苦不易,雖然表麵裝作無事,但這心裏不知苦成什麽樣兒,她又性子沉悶不願與人說,她以後的路還這麽長,這麽活著得多累呀!看來她以後得好好給葉丫頭留意一戶好人家,給她找一個疼她懂她、願意替她分擔心中苦悶的人,也算是對得起葉柳氏的臨終囑托了。
王婆婆走後靈堂又變得安靜無聲,地上,葉寒抬著頭一動不動望著前麵葉柳氏的靈位,仍心痛難平。她不信佛,但如果這世上真有黃泉奈何,她願意擯棄自己的信仰跪拜在佛前,隻求父母亡靈平遂,早日安息。
當又重重劃下一橫,小湖旁潔白的花崗岩大石上剛好湊滿六個完完整整的“正”字,整整齊齊排成一排,甚是醒目,青川一動不動站在大石前,眸色幽深難明。
一筆一天,一“正”五天,今日是第六個滿“正”之日,算起來恰好一個月,離他們相見的時間整整誤了二十五天,姐姐……她失約了!
想到此,青川失望倍增,然後一股氣憤不知從何而來,手中寫字的石塊猛然被捏緊,隨即又被用力朝小湖扔了出去,不是以往在湖麵上打出幾個漂亮連貫的水花,而是“咚”的一聲沉悶重響,就像一記□□瞬間打破小湖的平靜,層層漣漪晃蕩不止,就像他此時亂得不行的心。
姐姐騙了他!
當日說好了的五日後來清遠寺看他,如今已過了一個月她還沒出現,她一定是把自己給忘了,他聽說山下的女子到了她這個年紀都開始相親找婆家,她一定是去見其他的男子把自己給忘了!虧他還一天天在小湖旁心心念念等著她盼著她來!
“青川,你果然又在這兒。”青溪氣喘籲籲跑來,看見坐在湖邊的青川,這不安了一早上的心這才稍稍落定,“最近寺中人多,師父說了讓你沒事不要隨便出門,你再這樣任性不聽話,當心師父真的罰你把你關起。”
他這小師弟雖隻有十一歲,可相貌卻實實在在是頂尖的好,幾月前被迷路的香客在師父禪院外偶然看見,然後不久元州就到處傳著清遠寺有一個長得甚是好看的小和尚,說是什麽天人下凡現世,弄著這幾月來清遠寺的香客比往常不知多了多少倍,他估摸著這次元州太守一家來此也多多少少有此緣由。
青川本就因葉寒的失約而心情不好,根本聽不得進青溪的話,直接側身一偏就輕易躲過了青溪的手,然後身子一躍就飛到臨近的一棵樹上躺下,絲毫不理會樹下叫喚個不停的青溪。
看著樹上毫無反應的青川,青溪頗是頭疼,他這個小師弟天資聰穎但卻性情冷淡,除了師父和來寺中送菜的葉施主,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他們這些做師兄的雖然也想有心親近他,可畢竟歲數足足隔了一輩大,實在是說不到一起更玩不到一塊。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其他師弟是否有同種感覺,不知為何每次見到青川時,尤其被他那雙如夜深遂的墨眼冷不丁瞧著時,心裏都忍不住發悚,腿也跟著發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麽,若不是師父給他下了死命令讓他最近幾日看好青川,要不然他也沒這個膽子去觸小師弟的眉頭。
硬的不行,青溪隻好轉換策路改為智取,其實他怎會不知道小師弟為何日日來小湖邊,他若沒記錯那位送菜的葉施主應該快有一個月沒來寺中送菜了,而他這小師弟也在這小湖邊等了快一個月,這性子還真是執著。
“青川,別等了,葉施主這幾天都不會來,你快下來隨我回去……”
被下麵傳來的話一下刺中心事,青川心情越發陰鬱,立即轉過身去背著青溪不想看見他,可眼睛看不見了耳朵卻擋不住他的聲音繼續傳來,隻聽著他繼續說著,“……葉施主母親最近剛過世,她正在家裏守孝,來不了寺中送菜,你……”
“你說什麽?”未等青溪說完,青川立即轉過頭來問道。
見青川終於肯理他,青溪這才鬆了一口氣,與他細說道:“昨日葉施主托人來傳話,說她母親近日病逝,來不了寺中送菜,讓我們暫找其他菜戶買菜。你不是想見她嗎?她亡母頭七那天會來我們寺中做場法事替她亡母超度,就是後天,你到時可以去看她。”
“真的?”
青川眸色幽深,半信半不信,怕這是青溪哄騙他下去的一個謊言,而樹下青溪被青川冷森森的目光盯得一陣毛骨悚然,渾身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連忙回道:“是真的。來替她傳話的人把她做法事的錢都提前給了,不會有假。”
原來姐姐並不是故意失約的,聽後,青川這心裏的煩躁鬱悶也就隨之消散不見,但一想到她沒來的緣由,又忍不住為她擔心,他知道她父親去年才剛過世,如今一年不到,母親又走了,也不知姐姐她心裏有多難過。他真想現在就立刻下山去她家看她,隻是師父這幾日怕他亂跑出事,封了他大半內力,憑他現在這點武功根本難以闖出寺去。
旭日東升,天色晗明,雄渾的晨鍾又準時在清幽古樸的寺廟中響起,伴著僧人經久不息的梵唱聲,沉閉了一夜的寺門又重新打開,迎接著新一輪從山下俗世湧來的癡男怨女與愛恨情仇,然後喧囂起,清遠寺再難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