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8、異動
688
嘉慶十一年正月。
窗外冰封雪飄,儲秀宮內一片暖意融融。
眼看著,下個月就到了綿忻的周歲兒了,借著這過年的喜慶,宗親、大臣和廿廿母家鈕祜祿氏弘毅公家,都提早將給四阿哥的周歲賀禮送了進來。
這時候兒的綿忻還正是蹣跚學步的時候兒,諴妃親自拉著他的兩隻小手,在殿內四處走著,用那些新鮮的賀禮,引著他自己多邁步走動。
四喜則乾脆就膝蓋著地,跟在綿忻後頭,生怕四阿哥一個邁步不穩當,他也好能從後頭給接住嘍。
這樣的歡喜,叫人會恍惚之間覺著,人間最美好的一切,不過都在此了。
廿廿已然貴為中宮,皇上愛重,后位穩固,膝下又有兩位皇子……作為一個女子,這一輩子還有不滿足的去?
一屋子的喜氣盈盈里,廿廿卻抬眸望向窗外。
從去年底到這個時候兒的這個冬天,是格外冷的。
去年和前年連著兩個暖冬,外頭的冰面都凍不瓷實,皇上都不得不下旨暫停大閱冰技。今年的天兒冷,這便正好兒將前兩年都暫緩了的冰技大典重新隆重起來。從臘月間到正月里,皇上已經連續多次大閱冰技。
冰技從不僅僅是冰嬉,冰技對於大清來說,更跟弓馬騎射一樣,是曾經能夠攻克險關、克敵制勝的法寶。故此皇上如此重視冰技大閱,便如同他去年親自數次親臨武舉殿試,親閱武舉騎射一樣,是對傳統的重視和繼承。
月柳從外頭走進來,抿嘴含著笑,輕盈地道,「奴才給主子道喜!鄂羅哩來報,說皇上又加封主子母家二爺兼任正紅旗漢軍副都統了。」
廿廿也是微微一怔。
去年九月皇上恩封和世泰為頭等侍衛,十一月升鑾儀使,那這一回就是連著的第三封了——中間都是每隔兩個月就是一封。
旁邊眾人都聽見了,這便都呼啦行禮,齊聲給廿廿道喜。
廿廿卻是輕輕扶額,「多謝你們。可是說實在的,我自己倒是有些腦仁兒疼。」
皇上對她母家的恩重,她如何能不感懷?只是……二弟這般接連進封,難免有些顯得招搖了。
況且她二弟跟她阿瑪一樣,從來就不是一個心機城府之人,平素又喜歡呼朋引友的,約略都有些不拘小節,這便叫廿廿不能不時時擔心二弟會落人算計了去。
——上回黃馬褂那件事,已足叫她懸心。
如今有心人若想捉她這一脈的把柄,二弟和世泰算是唯一的破綻。那些人不會放棄從這個點不斷進攻的。皇上這般連著進封,便只會越加挑起那些人內心的不滿吧?.
廿廿神色之間的那麼微微一點的怔忡,還是沒能瞞過吉嬪的眼睛。眾人都散去之後,吉嬪特地留下來,陪著廿廿說話兒。
「……不管是什麼,總歸是好事。況且你家和二爺是正格的當朝國舅爺,皇上怎麼加封,都是應該的。也唯有這樣,才襯得起皇後娘娘貴為中宮的身份不是?」
廿廿當著吉嬪的面兒,倒不用有什麼隱瞞的,這便嘆了口氣,抬眸望吉嬪一眼。
「……今年在乾清宮和奉三無私殿里兩回皇子宗親宴,綿愷回來都有些悶悶不樂。」
廿廿的話看似跟吉嬪的不是一回事,有些顧左右而言他似的,可是兩人心下卻都清楚,這其實是一回事。
吉嬪便也蹙眉,「……怎麼,他們現在就急了,要刻意疏遠咱們三阿哥去了?」
廿廿伸手輕輕按了按吉嬪的手,「我私下裡問綿愷,甭管旁人,他二哥對他如何?」
吉嬪也是點頭,「對啊,這才是最要緊的。」
廿廿凝著吉嬪的眼睛,「綿寧對綿愷倒是一切如常。只是……綿愷卻還是小心眼兒了,回來跟我嘀咕半天,說他以後再也不願意與綿寧坐在一處了;還問我,以後這些皇子宴,他是否都可不去。」
吉嬪便眯了眯眼。
廿廿輕嘆一聲,「我便自然要責怪綿愷。如今內廷皇子能入皇子宗親宴的,就二阿哥和他兩個,他若不去,難道是要他四弟去不成?
「至於他在宗親宴上的際遇……我忖著,這不至於是綿寧自己的主張,不過是那些有心擁戴綿寧的宗親們自己的心眼兒罷了。」
廿廿極力剋制住心底那又如香煙一般裊裊升起的霧靄來,語聲是一貫的平靜的。
吉嬪卻不由得清冷一樂,「興許我跟二阿哥沒什麼情分,比不上你自小與他的母子之情深厚,故此啊我倒是更站在咱們三阿哥這邊兒的。」
「所謂什麼主子、什麼奴才,奴才自然都是看著主子的臉色行事的。倘若不是二阿哥對三阿哥心下已經存了什麼去,那些宗親至於敢擺出臭臉來么?」
吉嬪謹肅地望著廿廿的眼睛,「我的皇後娘娘,如今二阿哥長大了,如今都是二十多歲的大人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小孩兒……都說兒大不由娘,更何況他還不是你親生的呢,你得防著他點兒。」
廿廿無聲地深深嘆息,「可是那孩子……這些年對我的情分,總是騙不了人的。他從不是假裝奉承我,我與他的情分不是裝出來的母慈子孝。」
吉嬪蹙了蹙眉,「那倒是的。你對他真心以待,他對你也並無對繼母的那種防範和假裝……」
吉嬪頓了頓,「不過,你想過沒有,你是你,三阿哥是三阿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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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廿廿心下微微一刺。
吉嬪看著廿廿的眼睛,悄然嘆了口氣,將心下的話又掂對了一番,措了措辭,這才幽幽道,「在皇後娘娘您看來,母子一體,您自然將您自己與三阿哥事事都擺在一處。可是在外人眼裡,卻興許未必啊。」
「我忖著呢,興許對於二阿哥來說,他對您的敬愛應當是不摻假的。要不然這麼多年來,他若都是做戲的話,憑他當年的年紀,那便未免有些太可怕了……」
「可是三阿哥呢,卻是後來後到的。是二阿哥與您的情分確立之後好幾年,三阿哥才下生的,對於二阿哥來說,在你們母子的這種情分里,三阿哥倒像是個外人。」
「從前三阿哥小,倒沒什麼,二阿哥也拿出了對小孩子的耐心和寬容來,這便也沒瞧出什麼異常來;而如今三阿哥已漸漸長大了,如今個頭兒都快比皇後娘娘您還高了,是可以與二阿哥比肩而立的去了……」
「那對於二阿哥來說,三阿哥便不再是從前的小孩兒,而是一個漸漸可以與他分庭抗禮的人。您對二阿哥來說沒有威脅,可是三阿哥在二阿哥那兒,卻怕是有威脅的。」
廿廿不由得坐直,一雙眼黑白分明地凝住了吉嬪,「可是姐姐……這世上當真能有人如奉養本生額娘一般的敬愛一個母親,卻完全不喜歡這個母親所出的兄弟的么?那豈不是活生生的分裂?」
吉嬪輕哂一聲兒,「這樣的分裂,或許在平民百姓那兒是難為的,可是對於生在帝王家的皇子來說,卻算得上再尋常不過了吧?」
廿廿沒說話,只伸手握了握吉嬪的手。
吉嬪嘆口氣,「我知道,這自然叫你為難了。倘若這是真的,那你就也得跟著一起分裂,既要感念他敬愛你的那一面兒,卻也不能不防備著些兒他對綿愷的算計去……」
廿廿深深閉了閉眼,「我只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咱們的擔心;而叫我分裂的那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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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與吉嬪的話剛落地兒,剛入二月,前朝傳來的一個消息便令廿廿的心沒法兒不提起來了。
緣由是禮部會同鑾儀衛、內務府衙門,一同向皇上請旨:請將皇子婚禮舊例執事內燈籠、火把、紅氊酌量加增。
奏摺中稱,向來皇子迎娶福晉,例無儀衛。因查親王、郡王,向俱專設儀衛一分。故此謹公同商酌,擬比較親王之例,增設皇子儀衛一分,於成婚迎娶時,陳設導引,禮成后即由鑾儀衛另庫收貯等語。
這樣一道奏摺,皇上當場就發了脾氣,批複道:「所議大謬!」
廿廿接了信兒,先自己想了一會子,還是吩咐道,「去請吉嬪來說話兒。」
吉嬪到了,將這事兒聽完,便抿嘴樂了,「瞧,這不是就來了!依我看,這就是二阿哥乾的!」
「如今皇子,就是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三人,二阿哥自己早迎娶完福晉了,除非他福晉早死,否則這事兒可就跟他沒幹系了,這便將他給擇得乾乾淨淨的。」
「那眼前這奏摺便明擺著就是針對三阿哥和四阿哥的!四阿哥還小,還說不上這些事兒;倒是咱們三阿哥,明年就滿了十三實歲,就得要娶福晉了。那這時候兒提這事兒,就是給咱們三阿哥使絆子呢!」
廿廿靜靜看著吉嬪,內心急速地轉動著。
這事兒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大差錯。畢竟皇子的身份在正式封爵之前,地位是要高於諸王的。故此給皇子娶福晉的時候兒,按著親王的例給增加儀衛的話,這沒有什麼高攀,反倒還是自降身份了,這便沒什麼不可以的。
可是大清與前朝都不同,對皇子和宗室爵位的冊封從無一概而論。
大清之前,但凡皇子一般都是封親王了;可是大清的皇子,初封卻從不一概而論,有封親王的,也有封郡王的,還有封貝勒的。故此倘若皇子都按著親王的例,給增了親王的儀仗的話,那後頭若不是封親王呢,這便沒法兒說了。
再說這樣的奏摺,關鍵不是在娶福晉的儀仗上,其實是大臣們還是在刺探皇上的心意——刺探皇上對綿愷的心意!
倘若皇上毫不猶豫就准了他們的所請,那大臣們就能從中推測出皇上將來是要將綿愷初封親王的!
——倘若綿愷也是初封親王,以綿愷又為當今中宮長子的身份,那便可以探知這位皇子在皇上心裡的地位,足可以與二阿哥匹敵了!
這樣的做法,與當年綿愷剛進學的時候兒,肅親王永錫不知輕重呈進玉器陳設的後果,其實是一樣的。倘若皇上允了,那便是給綿愷的身份加重,更叫綿寧覺著綿愷是個威脅了!
心下越是心緒如沸,廿廿面上卻反倒更為沉靜。
她點點頭,「實則我倒是不擔心這奏摺。因為皇上心裡有準兒,這樣的奏請,如此對綿愷不利的,皇上自然會給攔下,不會叫他們得逞。」
「真正叫我心下頗有些不安的……還是這遞摺子的衙門。」
吉嬪便也深深嘆口氣,「可不是!瞧瞧,這是禮部會同鑾儀衛、內務府衙門的呈報!——你家老爺子如今是禮部尚書,你家二爺是鑾儀衛鑾儀使,都是這兩個衙門的官長,這道摺子一遞上來,這便會天下人都說,是你家老爺和你家二爺牽起手來,要為三阿哥抬身份呢!」
廿廿不由得苦笑,「還是被姐姐那日言中了。」
「我阿瑪與兄弟,原本天性都是散淡之人,從不追名逐利。他們怎麼會為了綿愷而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吉嬪伸手過來握住廿廿的手,「我知道。這必定是有人提議,而你家老爺子和二爺並未能察覺出那些人背後的用意來,只是一個當外祖父和舅父的,想著能為自己外甥兒婚禮熱鬧一分罷了。這不過是最人之常情的想法兒,他們沒想那麼多去。」
有吉嬪這樣一番話,廿廿鼻尖兒都有些酸了,「幸有姐姐懂我。此時前朝後宮,怕都已經議論如沸,必定都想著我們這一家子已經開始為綿愷爭儲位了!」
吉嬪靜靜看著廿廿,「實則,便是我懂皇後娘娘你,卻也什麼用都沒有啊。我人微言輕,所能做的,頂多不過是這麼安慰皇後娘娘幾句,讓你寬寬心罷了。」
廿廿心下一靜,緩緩坐直,將鼻尖兒的酸楚都摁了下去。
「姐姐說得對。此事最要緊的,終究是皇上怎麼看。可是實則皇上的心意,已經從批複之中昭然可見,我倒並不擔心。」
廿廿靜靜垂眸,「我現在需要知道二阿哥對此事又是做如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