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9、這惱人的雨

  549、


  次日一早,綿寧到儲秀宮給廿廿請安,便將叫舒舒繼續守孝的事兒給說了。


  只不過綿寧沒說是他叫舒舒守孝的,反倒說是舒舒自己跟他請求的。


  廿廿一聽都連聲嘆息,「我昨兒原本還說,便是她阿瑪剛身故半年,可是她終究是出了閣的姑娘;況且她現在還是皇子福晉,對於她阿瑪來說,那是主子,就不必她給她阿瑪守孝了才是。」


  「怎麼這孩子倒忘了規矩,這會子了又想繼續給她阿瑪守孝?」廿廿抬眸看了一眼綿寧,「如今最要緊的事兒,是二阿哥你的子息。如今你們都是最好的年紀,這時候兒的身子骨兒養育出來的孩子,自是最好的。」


  「舒舒這孩子這麼堅持為她阿瑪守孝去的話,那便又得耽擱將近兩年去……這豈不可惜了?」


  綿寧神色之間依舊淡淡的,「……她雖是出了閣的姑娘,可是正月里她阿瑪剛身故的時候兒,汗阿瑪也曾下旨,叫她親自回母家看視入殮,她阿瑪發引的時候兒,也叫她回家親送來著。」


  「這便是汗阿瑪已在叫她按著規矩為她阿瑪守制了。我大清以孝治天下,兒子既是皇子,理應叫自己的福晉為宗室子弟的表率。」


  「至於子息……兒子倒不急。」


  廿廿緩緩點頭,「難為舒舒這孩子懂事、孝順,便也就依了她吧。只是未來這二年,倒要你的側福晉和兩位格格多替舒舒分擔才好。」


  廿廿想了想,「若算母家的輩分,布彥達賚也是我的長輩,既是舒舒堅持為她阿瑪守孝……那我自然也該盡一份兒心意。」


  廿廿抬眸凝視綿寧,「便從今兒起,免了舒舒的請安吧。換了你的側福晉來就是。也不必每日都來,三五日一回也就是了。」


  綿寧趕緊甩袖子應聲兒,「兒子謹遵額娘教誨。」


  二十歲的綿寧,已是年輕的男子,再不是從前那個小孩兒,可是在她面前說話,依舊如同當年一般,一個遲疑都不打。


  廿廿心下也是一軟,便親自起身,走過去,扶起他來,「二阿哥,我多希望你們夫妻和美,早日為皇上誕下皇孫來。」


  綿寧個頭兒早已超過廿廿去了,這般面對面地說話,已是換成了居高臨下的視線去。


  他望住廿廿,彷彿有話要說,可是嘴唇兒卻終究沒有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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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皇帝才回宮來,比預定的時辰還晚了半天。


  皇帝有些興沖沖的,廿廿看著便也跟著歡喜,忙湊趣兒問,「皇上這是祈雨靈驗了!可是欽天監已經得了上天的信兒?」


  皇帝走近來,握住廿廿的手,「說中了,欽天監說空中正有雨氣凝集,相信不日就會有雨了。」


  「皇上回來晚了幾個時辰,就是在等著這個好消息吧?」廿廿心下也跟著高興。


  京師的地界兒,因偏北,歷年開春兒都容易乾旱,故此每年春夏季節,祈雨都是皇上們的大事兒。


  皇帝歪頭一笑,「不止這一宗。爺回來時,還特地去文昌廟拈了個香。」


  「文昌廟?」廿廿與皇帝一起並肩往回走,不由得好奇地問。


  「是地安門外,前明成化年間修的,早已傾頹了。我前次去黑龍潭,路上瞧見,心下頗有不忍,這便叫他們重修了。已經修好,正好兒今兒從那過,這便特地進去拈香行禮。」


  廿廿心思一轉,便笑道:「小時候兒我跟著哥哥一起開蒙的時候兒,就見先生拜過文昌帝君的。我記著先生說過,文昌帝君主持文運,福國佑民;崇正教,辟邪說,靈跡最著,故此海內崇奉。」


  皇帝欣慰點頭,握了握廿廿的手,「正是如此。我忖著文昌帝君主文,關帝爺主武,理應一體祭祀。我已經交給禮部和太常寺他們去辦了,以後春秋兩祭,全都與關帝廟規制一同。」


  廿廿親自為皇帝沏茶,她想了想,還是親自沏了一杯蓮心茶。


  「主子……」月桂約略有些不放心,輕聲提醒。


  終究蓮心大寒,這才五月間,尚不到酷熱之際。


  廿廿含笑點頭,「無妨。」


  滾燙的水激發出茶葉和花兒的香氣來,倏然彌散開。廿廿端進來,親手擱在皇上手邊兒。


  「這是經年的白蓮花兒的蓮心,因著實苦寒,我便也只存著沒用。今兒偏巧了,便給皇上沏上吧。」


  皇帝不由得眸光連閃,含笑握握廿廿的手,「好得很,爺想喝的就是這一口兒。」


  月桂先前還不放心,在門外聽著動靜,待得聽見皇上這話,便也跟著心中豁然開朗,這便抿嘴笑著走出了門兒外。


  「姐姐這是偷著樂什麼呢?」月桐在門外廊下瞧見了,趕緊跟上來。


  月桂左右瞧瞧,見幾個門外伺候的二等女子月柳等人都在逗著八哥兒玩呢,這便壓低了聲音道,「……咱們都沒聽明白,可是主子終究是最懂皇上的心思的。那地安門外的文昌廟,不都說了是前明成化年間的么,傾頹了可百多年了。皇上要想修的話,早就修了,何必非等到今年呢?」


  「皇上啊,終究還是因為了白蓮教亂的事兒……主子一言道破,文昌帝君崇正教、辟邪說的,而今年有望西邊兒教亂能盡數平定了,故此皇上這才重修文昌廟,親自拈香叩拜文昌帝君,這便是期望天下從此大安了。」


  月桐張了張嘴,「怪不得這才五月,主子卻用經年的老蓮心茶給皇上喝!這是想說『白蓮摘心』吶!」


  月桂點頭,「主子也跟皇上一樣,自希望從此天下人,尤其是讀書人,可都安安穩穩地做學問、為國報效吧,可別再鬧得天下大亂了。」


  月桐淘氣地笑笑,「可是那老的蓮心茶,可苦呢,皇上還真下得去嘴啊……」


  月桂便也輕嘆一聲,「皇上這些年心裡也窩著這股火,終於要拔除了,心下高興還來不及呢。再者蓮心茶本就是清心火的,這便是個最好的意頭啊。」


  月桐聽得神往,「……從前我剛進宮的時候兒,年紀小,心眼兒也小,就傻,便什麼事兒都看不懂,反倒總覺著主子跟皇上之間,有些話就是不明白了說,偏要跟猜悶兒似的,叫我看得迷糊,覺著累得慌。」


  「如今,叫姐姐主子和姐姐點化著,許多事兒我才能慢慢兒看明白些了,也才終於明白,兩口子之間特地不說破,反倒用這樣的方式來說事兒的有趣兒所在——皇上和主子是誰呢,是這天下最聰明的人啊,對於聰明人來說,事兒直接說透了,就白了,沒意思了;反倒是這樣,故意繞個小彎兒,到頭來還是心有靈犀,才是最妙的。」


  月桂便也笑,「嗯,就像詩文里說的那樣:曲徑通幽處,驀然回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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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內,皇帝與廿廿並肩躺著。


  今兒原本還沒到安置的時辰,兩人入帳有些早了,這便越發了無睡意,只是各自眯著眼一邊歇著,一邊說話兒。


  廿廿這才與皇帝說起她去綿寧所兒里的事兒。


  皇帝倒笑,「瞧你這小額娘,當真還見天兒只顧著綿寧子息的事兒了……你怎麼敢忘了,你今年才幾歲,嗯?比起惦記綿寧的子嗣,你更應該想著你還該給爺再添幾個孩兒才好……」


  廿廿登時紅了臉,手跟燙著了似的趕忙往回抽。


  ——她原本是幫皇帝揉著肚子呢。


  終究是五月間就喝蓮心茶,還是經年的老蓮心制的,她倒真怕皇上肚腹間落了寒涼了,這便幫他揉著散散。


  隨著皇上方才那句話,皇上的肚子就跟著熱了起來……


  縱然已是十年的夫妻,可到了這樣的節骨眼兒上,廿廿還是害羞的。


  看著這樣年輕又嬌羞的小皇后,皇帝身子已然跟著心一起滾燙了,什麼蓮心茶,早都化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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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了皇上的猴兒急,廿廿晚上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完,及至次日早晨皇上起身,她這才將舒舒要為布彥達賚守孝的事兒給說完整了。


  皇帝聽著,緩緩點點頭。


  當日養心殿那工匠郭四偷竊錫片的事兒,在皇帝心裡便也與廿廿所說的事兒融和在了一起。


  皇帝嘴上雖不說破,心裡卻也已經有了數兒。


  收束停當,皇帝臨走之前,走過來揉揉廿廿的發頂,「咱們滿人,婆媳之間的規矩嚴。哪個婆婆不叫兒媳婦立規矩的?你縱然年輕,比她也才不過大五歲,可你的身份終究還是婆婆。更何況,你還是正宮國母呢!」


  「小輩兒人有錯的,你也不必顧忌綿寧去,該動規矩的,儘管動就是。」


  「更何況,她是你鈕祜祿氏一家子的人。原本爺選了她,也是為了叫你轄製得容易些兒。不像外人家的格格,娶進來總歸難免離心離德;而她也是鈕祜祿氏,便你說什麼、做什麼,都不為過。」


  廿廿心下倏然一寬,卻還是含笑道,「……二阿哥自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便是皇上叫我不必顧忌著二阿哥,那我卻也不能那麼大意著。當額娘的,沒有不真心顧慮孩子的。」


  皇帝含笑點點頭,輕撫撫廿廿面頰,「你自己拿捏分寸就是,爺知道你自己心裡有準兒。爺不信你,那這世上,爺還能信誰?」


  廿廿心下轟然而熱,忍不住左右偷瞄兩眼,伸臂猛地抱住皇帝,湊在他臉上,便又狠狠兒親了一下。


  皇帝一愣,這才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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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兩日後,又為了祈雨去了玉泉山的龍神廟。


  幾日之間接連赴黑龍潭和龍神廟,終於在皇上赴龍神廟的次日,天降甘霖。


  這一場雨下得很大,整整下了一個晚上,到次日早上才停。


  這一場透雨,京師的旱情便都解了,宮裡的暑氣也散了大半。


  原本這都是高興的事兒,可是不料想,這雨先前矯情著不肯下,可是一旦下來了,竟然就沒個完了。


  尤其是從六月初一開始,大雨連下了幾個晝夜,到初四日,圓明園的宮門內外都有了積水。


  詢問之下才知,是因圓明園中水道淤塞所致——因前兩年皇帝都在國孝期內,並未駕臨圓明園,故此圓明園中的水道便未曾疏浚,遇到這次罕見的大雨,這便存了積水。


  幸好明安也算得了上回那事兒的教訓,這次警醒,提前行動,早帶了步兵統領衙門的兵丁,將那旱河給挖開,圓明園的積水很快退去。


  可是圓明園中的水容易治,連日大雨造成的永定河的河水暴漲,卻已不是疏浚一條旱河就能消退的了。


  大雨不停,又多下一晝夜,永定河各處河堤決口的奏報,飛傳至皇帝案頭。


  廿廿聞訊也急忙趕來,見皇上案頭攤開的奏摺上寫著:「京師西南隅幾成澤國,村落蕩然,轉於溝壑。聞者痛心,見者慘目」……大臣們都說,這次的永定河決口的水災,乃是數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


  廿廿也心下也一痛,忙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


  今年西南教亂匪首紛紛被擒,本來希望今年秋季教亂便可蕩平之際,京畿卻遭此大難。


  「皇上,災情已起,既已來不及堵疏,目下最要緊的倒是如何賑濟……他們生活在天子腳下,務必不能使他們流離失所、無可果腹。」


  生活在天子腳下的百姓,若都不能及時得到朝廷天恩,那影響將是極為致命的——那會讓整個天下都質疑帝王的尊嚴。


  皇帝握住廿廿的手,眼都是紅的,「怎麼也沒想到,竟至如此!倘若能早預料到這一場豪雨,那我上月便不會去頻頻祈雨……」


  廿廿搖頭,「皇上祈雨,也是為了天下百姓。京師北地,旱多雨少,乃是天下所共知之事。反倒是今年這雨才是偶然……皇上為百姓祈雨,皇上何辜?」


  皇帝緊緊閉上眼,「可是百姓……更是無辜。朕不怕百姓埋怨朕,朕只難過,竟不能事先預知天意,無法提早護佑萬民。」


  廿廿鼻尖兒也酸了,「百姓身處再難,自顧不暇,便是無法體會皇上仁心;但是天地可鑒,列祖列宗都會護佑皇上的。」


  皇帝深吸口氣,將他自己早已親筆擬好的「罪己詔」,捧給廿廿看。


  廿廿心下都是狠狠一顫,「皇上……當真要下罪己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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