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9、小先生

  529、


  以「祗」為女孩兒名的,自不多見。


  祗恪登時就紅了臉,低低垂了頭,悄聲道,「……起初,我也不知道。還是後來開蒙,先生教寫了名兒,我才知道原來皇後娘娘閨名『祗念』,我這個名兒便是順著皇後娘娘取的。」


  祗恪與廿廿和祗若同輩,原本同一家族裡同一輩分的孩子,取相同的字來做字輩倒也常見,可是一來因為女孩兒家取閨名,原本不用如男孩兒家似的,非要嚴格範個字輩的;二來這個「祗」字不常見,取名兒就也不好取;三來從前六房身份低,也不受待見,故此族人里沒有按著六房的名兒來取的。


  再者說,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因人丁興旺,各房之間的輩分早已參差不齊,便是年歲相仿的,也許輩分間都差出去好幾輩了。譬如說舒舒,從家族的大輩分來算,倒比廿廿高了兩輩去,算是廿廿的姑奶奶了;而肅親王家,身為廿廿二妹祗好大嫂的鈕祜祿氏,則是廿廿姐妹的姑姑輩。


  故此就算廿廿已為皇后,身份超卓,有的族人想用這個字輩給自家女孩兒取名的話,可也因自家女孩兒未必是跟皇後娘娘一輩兒的,而沒法兒用這個字了。


  故此年歲相當的、還能是同輩兒的,用得上這個「祗」字的,在這一屆進宮引見的所有女孩兒里,祗若還就只看見祗恪這麼一個。


  這般難得,祗若自然一見如故,格外親密。


  祗若自己在家已是小女,這便將祗恪當成了自己的妹子,自覺扛起姐姐的角色來,對祗恪更多一份呵護。


  卻也因此,倒給祗恪引來許多的麻煩。


  首先疑問祗恪的名字,就叫人說祗恪是有一顆想當「小皇后」的心,這次挑選,是勢必想要留在宮裡的;二來,偏祗若與她最好,平素祗若只在眾人堆里尋祗恪一起說話、一處落座的,自更叫人說祗恪故意攀高枝兒。


  有女孩兒的地方就難免有是非;更何況在這樣一批留了牌子進宮居住學規矩、卻還不知具體前程為何的女孩兒當中,一種無形的競爭早已將所有人都捲入了漩渦,這便更容易起了芥蒂去。


  祗若因身份超卓,性子又直爽些,自不在乎這些事兒,也從來就不琢磨這些事兒;可是祗恪卻做不到這麼洒脫——她的性子優柔些,這便也沒少了夜晚難眠之時,尋思著這些事兒便悄悄掉了眼淚去。


  原本祗若都不知道,可是終究一起住著,偶爾起夜時候這才聽見悄悄兒的啜泣聲,祗若這才知道了。


  祗若也是心疼,忍不住鼓勵祗恪:「……你又何必慣著她們去?你是誰,你是咱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八房的格格,身份也擺著呢!」


  八房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原本的兩支大宗之一,嚴格來說,果毅公的爵位還是人家八房的始祖得來的,只是後來八房子孫不肖,被革爵,倒將公爵的爵位轉到了十六房去承襲。


  ——當年十六房始祖遏必隆,在父親額亦都死後,也是隨著自己的生母和碩公主穆庫什轉嫁給了三房的始祖,故此遏必隆的三哥也算是他的繼父了。


  因為這麼幾個緣故,便是十六房的人對八房的也是分外敬重,兩房人之間這些年來都是更為同氣連枝些。


  「再說……你姑姑就是質親王妃,你憑什麼還要看她們眼色去?你倒擺出尊貴的架子來,每天賞給她們幾枚白眼就是,還值當為了她們的碎嘴子而掉眼淚去?」


  這樣的氣,祗若是沒受過的。因為姐姐是皇后,她從引見那天起,就是一路順遂,自然沒人敢對她如何。可是,關於這樣的事兒,她倒是也有所耳聞的——姐姐當年挑選公主侍讀的時候,不也被她們如此擠對過!


  故此這事兒雖不是發生在祗若自己身上,她也十分義憤填膺,恨不能當時就替祗恪出頭,這就到對面屋去教訓那幾個壞嘴的丫頭!


  可終究,還是祗恪抱住了祗若,流著眼淚求祗若說,「我終究與姐姐身份不同,性子也不同……有姐姐在的時候,她們不敢不收斂;可是若姐姐不在身邊,她們自會加倍地報復回來……」


  祗恪這樣的性子,祗若心下倒也都能理解:祗恪雖是八房的格格,身份不低,然則她的額娘乃是她阿瑪的繼室。雖說繼室所出的子女一樣是嫡出,可是終究前頭大娘還有孩子在,而大娘又是母家身份尊貴的,而她額娘則是漢姓人,又是內務府包衣的出身,這便從她額娘進門起,便要低人一頭去。


  偏那大嫂還是前頭先死的大娘的娘家侄女兒,自是時時處處踩著她額娘,明明是正室夫人,卻比不得兒媳婦管家的權力大,這便也更護不住自己的孩子去。


  偏她阿瑪身子還不好,這便也沒心力去約束長房那兩口子;倒叫她額娘便是有萬般苦楚,也更不忍心再對丈夫說,以免加重了他的病情去,這便更唯有打掉牙齒和血吞,苦苦隱忍下來。


  她阿瑪在病里勉強熬了這幾年,兩年前終究熬不住了,便在她剛剛虛齡十二歲的時候,就撒手而去了,拋下她們母子在家中,便更無人庇護。


  而她是她額娘的長女,下頭三個弟弟、二個妹妹,都要她和她額娘兩個百般周全、小心維護著。


  在這樣的境遇下長大的女孩兒,沒法兒不活得小心翼翼,凡事委曲求全,便是遭受了不公平也不敢聲張的性子去。


  祗恪這樣的性子,便更惹得生就俠義心腸的祗若的心疼。


  祗若不想叫祗恪為難,那個晚上便也只能按捺下自己的性子,默默坐在炕上,抱著祗恪,陪著她捋了一晚上的眼淚去。


  自那以後,小姐妹的感情便更加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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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祗恪這般問著,祗若有些不好意思,擔心自己臉紅被祗恪發現,這便將帕子將頭臉都給蒙上了,「……總歸,那自鳴鐘哪兒比得上大活人有趣兒呢?」


  祗恪聽得愣住,「大活人?姐姐這是說的什麼,小妹愚鈍,怎麼都聽不懂了——難不成,皇後主子宮中,竟還有大變活人的玩意兒?可是南府戲班排演出來的新戲?」


  祗若忍俊不已,只得將帕子給丟了,抱著祗恪樂,「哎呀,不是啦!瞧你都給猜到哪一國去啦!」


  祗恪一雙兔兒般柔軟的眼,好奇地凝住了祗若,「……姐姐告訴我吧,我當真是猜不中了。」


  祗若又想了想,又將那帕子給撈回來,在掌心裡團了團。


  半晌,她才噗嗤兒一笑,「其實,端的也沒什麼有趣的,我遇見的人非但不算有趣兒,其實還是有些獃子似的,又委屈,又求全的……可我回來,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回味起來倒覺得有些好玩兒了。」


  說也特別,她便是之前當著姐姐,都沒將這些話說出口,可是當著祗恪的面兒,卻能張開嘴了。


  可能姐姐總比妹妹的身份更嚴肅,更有威嚴感;況且她的姐姐是大清國母、正宮皇后呢!


  倒是祗恪柔軟、懂事,便是與她說什麼,也不用擔心會受她責備去。


  祗若說著又頓了頓,晃了晃頭,「許是……我覺著他還是個小孩兒,我倒頭一回看見一個明明錦衣玉食、明明應該高高在上的小孩兒,卻肯低首斂眉地受人欺負;而且明明是受人欺負吧,可是他自己心裡卻是平靜、寬和的。」


  祗若霍地側首,「他比我小,卻比我懂事!他這個年紀,卻做到了我都沒做到的事兒!——家族的顏面,我也想顧,可是我還沒懂得該如何去顧,便遇上了這麼個活生生的事兒,倒彷彿他就是上天冥冥之中給我派來的小先生似的!」


  一句「小先生」說的,叫祗若自己也忍不住又笑了,「嗯,他那一板一眼的模樣兒,倒當真像個小先生呢。」


  祗恪聽得有點兒傻了,「……姐姐是遇上了誰?」


  祗若聳聳肩,「就是個小孩兒,宮裡的小孩兒。」


  祗恪對宮裡沒有祗若這麼熟悉,這冷不丁一聽就有點懵了,「宮裡的小孩兒?姐姐說的是皇阿哥么?——那是二阿哥,還是三阿哥?」


  「可是三阿哥還太小,不是么?不至於這般懂事的吧?那姐姐難道是遇見了二阿哥去?」


  祗若紅了臉,趕緊退遠了,「你別問……我現在還沒想好該怎麼告訴你呢!你且等等,回頭我自己想明白了,再告訴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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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祗若忍了兩天,到了第三天頭兒上,實在忍不住了,這便趁著諴妃來看她們功課的當兒,沖諴妃擠眉弄眼兒示意。


  ——選中留宮居住復看的女子們,除了跟著內務府的嬤嬤們學功課之外,也要有一位內廷主位親自監管著她們,以示重視。


  如今後宮裡,高位乏人,廿廿自不放心將這事兒交給瑩妃去,這便還是交託給了諴妃。


  諴妃瞧見了,這便尋了個差事,單獨派給祗若。這才避開眾人,在外頭見了祗若。祗若說想見廿廿。


  諴妃這便笑,「你進宮學規矩,也有半年了。我知道你們姐妹互相思念,我也安排了許多次機會給你,就想叫你去見見皇後娘娘。可是你這孩子也是要強的性子,就是不肯。」


  「怎麼半年都過來了,這會子卻才隔兩天,就又想見你姐姐了?」


  祗若怕被看穿心事,故意吐了吐舌道,「想念,原本就是這樣一回事……若不見的時候,便也什麼都能忍住了;可一旦相見了,便再忍不住,就總想再見、三見……」


  瞧著祗若這般故意嚴肅、頗有些老氣橫秋的模樣,諴妃也都忍不住樂,「要不是知道你才十四歲,從小在家又最是活潑的性子,我都要以為你這是情竇初開、已然知了情滋味了!」


  祗若「哎呀」一聲,「諴妃娘娘您……」


  諴妃含笑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想見你姐姐而已,我那話說得不對勁兒了,我給收回來就是。」


  在諴妃的安排之下,祗若次日終於得了機會,又進儲秀宮。


  廿廿故意揣著明白說糊塗,一切權當不知,只等著三妹自己跟她說出來。


  她也不急,總之——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她願意讓小妹自己想明白再說。況且,小妹才十四歲,睿親王家的那幾位阿哥年紀也不大,自然還都等得起——別說多等個幾日,便是多等個三年二載去,也無妨啊。


  祗若進來先還是沒吐口兒,只說想吃上回在廿廿宮裡吃到的餑餑——杏仁乾糧了。


  廿廿便也不說破,只是輕笑道,「還以為你說饞嘴了,是饞什麼了呢,原來就是想吃這一樣兒餑餑了——說真格的,這杏仁乾糧倒不像是宮裡頭的餑餑,反倒十分適合平民百姓家的。」


  這「杏仁乾糧」不過是用豬油、白糖、杏仁、桂花幾味料,其餘就只是麵粉和手藝罷了,算不得什麼金貴的。


  祗若聳聳肩,「對我來說,合胃口的才是最好的;便是最金貴的那種,我還不一定吃得慣呢!」


  廿廿欣慰點頭。她母家原本清貧,如今榮登富貴,她倒不願意家人因此而失去了從前的本色去。眼見三妹如此,她倒能放下心來。


  杏仁乾糧端上來,祗若卻也只是小貓一樣小口啃著,怎麼都不像饞嘴想吃了的樣兒。


  廿廿在旁瞧著,就等她自己開口。


  果然,祗若已是吃不出杏仁味兒來了,便將餑餑撂下了,不好意思地抬頭,「……姐姐,我這幾日回想那天去箭亭的事兒,總覺著好像被人看穿了,叫人知道了我不是太監呢!」


  「我生怕這事兒為姐姐惹來流言,我這便怎麼都放不下心。」


  小妹狡黠,這會子還能尋出這樣的理由來,惹得廿廿莞爾。


  「那你倒說說,你怎麼會這麼覺著?又有誰可能看穿你不是太監了?」


  祗若半眯著眼,彷彿使勁回想;可其實,那日情形依舊曆歷就在眼前,都不用這麼使勁兒回想的。


  「第一個,就是那睿親王家的四阿哥。」祗若說著還故意伸手在自己身邊兒比了比,「就還是個小孩兒,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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