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5、出宮

  445、


  從八旗制度建立的那一天起,各旗就是由皇子為旗主子。起初各旗的旗主子在所管旗下,擁有絕對的權威。故此皇子一旦掌旗,便是掌握了兵權,故此大清建立初期,也曾發生過敢與汗王對抗的歷史。


  就因為旗主的權力與皇權不斷發生碰撞,所以大清各代皇帝都曾儘力削弱旗主們的勢力。到乾隆爺年代,「旗主」之說基本上已經只剩下榮譽性的稱號罷了。


  雖說現實已經改變,可是終究傳統就是傳統,況且這也才過去沒多久,故此皇子覬覦掌旗,總歸叫人有些擔心這是皇子有分權之心。


  綿愷雖小,卻也是皇子。


  尤其綿愷是二阿哥綿寧在當了十多年的唯一的嫡皇子之後,忽然出生的小皇子。


  所幸綿愷還真的是小,連進學的年歲都不到,便是有人要藉此來編排什麼,倒也翻騰不起什麼太大的水花來。


  倘若這事兒是發生在綿愷十歲以後,那便麻煩了。


  廿廿是暫且可以不管這個,可是廿廿卻不能不管這黃龍旗的來處——


  因為這黃龍旗不是軍營里用的旗子,而是戲檯子上的道具!

  堂堂皇子,舉著個戲班子里的道具,滿圓明園地跑,叫內廷主位、宗親福晉們全都瞧見了,成何體統。


  廿廿更不能不回想起,綿愷周歲兒那會子手裡掐著的那隻八哥兒……


  周歲就玩上鳥兒了,四歲則舉著戲班子里的旗子滿圓明園地跑,在外人眼裡,這孩子當真是天生荒唐,性子里沒半點嫡皇子的貴重。


  聽見廿廿問,星桂、四喜等人便都瞧出來廿廿有些不高興,這便都小心忖著該怎麼答,一時沒人敢說話。


  廿廿便情知這內里怕是有事。


  廿廿目光又掃過綿愷身邊伺候的媽媽、諳達。


  能挑出來伺候綿愷的,自然都是妥帖的人。


  諳達太監九慧是皇上親自挑的,當年是跟著九思、九意幾個「九」字輩的太監,一起在皇上跟前當哈哈珠子太監的,多年來曾一直在尚書房裡當差,妥帖謹慎。


  皇上繼位,不用再進尚書房念書,故此九慧便也卸了差事,恰好兒綿愷出生,皇上便將九慧指給了綿愷當諳達太監。


  而綿愷的媽媽,更是皇上從他自己的嬤嬤孫氏、張氏家中找的。


  嬤嬤孫氏、張氏因為曾經伺候過皇上,已被太上皇下敕旨,封為夫人,家裡賞給世職、房屋、田產;其子嗣等俱賞給騎都尉世職,承襲三次。此外還給了一千兩的賞銀。


  這孫氏、張氏兩家,因此自更加對皇上忠心耿耿,他們兩家挑出來的媳婦進宮承應,必定是能放心的。


  當廿廿目光掃過,廿廿發現媽媽和九慧雖都低著頭,卻都似乎都偷偷瞟著同一個方向去……


  廿廿順著他們的方向看過去,便是輕輕閉了閉眼。


  ——他們兩個,都是在偷偷兒瞧著周氏。


  廿廿擺擺手,「你們都退下吧。」


  「記著,旗子燒了。以後再有人說起,只說是我的一幅綉品,綉給皇上的,尚未綉完,只得一幅綉片。三阿哥年幼不懂事,看著好看就拿了當旗子耍去了。」


  眾人全都訥訥退下,廿廿單叫一聲,「媽媽,您陪我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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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桂瞧出廿廿是有話要跟周氏單獨說,這便將碧紗櫥的隔扇門給帶上了。


  燈影幽幽,那隔扇門窗格子上糊著的窗紗紋理,全都絲絲縷縷地印在了白牆上去。白日里看著好看繁複的花紋,這會子因了夜色的沉澱,倒顯得如同蛛網、亂麻一般,漸漸地失了頭緒去。


  廿廿靜靜垂眸想了好一會子,這才緩緩抬頭道,「媽媽,綿愷手裡的旗子,是打哪兒來的?」


  周氏面上便是一紅,尷尬地在空中擺了擺手,「不是中元節么,園子里各處都有承應的內府學生,前後左右的,好幾台小戲呢。」


  「戲班子里的衣裳、旗子的都好看,金絲金鱗的,三阿哥看著喜歡,我就給他要了一面唄……不過是小孩子,喜歡顏色鮮艷的、刺繡活靈活現的大龍罷了。」


  周氏極力地笑笑,「怕什麼的呀,不過是小孩子。再者說了,三阿哥是皇子,是小主子啊,內學里的東西就算再金貴,也分誰要不是?三阿哥要了就要了,難不成內府的首領太監們還敢往上報不成?」


  廿廿靜靜地看著周氏。


  她看見的依舊還是從前的周媽媽,是那個護著她、寵著她、事事遷就著她的乳母。


  周氏照顧他們兄弟姊妹幾個,從小兒那是比額娘還要親近的人。


  周媽媽跟民間所有的母親們一樣,對自己的孩子掏心掏肺,但凡孩子想要的,她們會想盡法子滿足了孩子的心愿去。


  便比如這次綿愷要那旗子,周媽媽還是以宮外民間的那種最質樸的想法,覺著不過是面唱戲用的旗子罷了,小主子既然要,拿了便是。


  周媽媽不會有任何的壞心眼兒,周媽媽也這些年從來都未曾變過。


  可是,周媽媽卻忘記了,她們此時所置身的,已經不是從前自家的那個小院子。這裡是宮廷,是一言一行若有不慎,就能惹下潑天大禍的地方啊!


  在周媽媽眼裡,那面旗子只是綿愷想要的一個小玩意兒,她卻是真的不知道,這面旗子若到了有心人的嘴裡,會將綿愷給編排成什麼樣兒!

  儘管綿愷還小,可是國人從來都相信「三歲看老」。


  廿廿深吸口氣,鼻尖兒已是有些酸了。


  不是周媽媽錯了,實則是她錯了。


  她錯在不該將周媽媽留在宮裡,她還錯在這些年不該將周媽媽護得太好,叫周媽媽始終沒能意識到宮廷的殘酷。


  廿廿深深吸口氣,霍地抬眸,「媽媽,宮裡的女子在宮裡服侍都有年限,足歲了便要放出去;各宮各位名下的內管領也是一樣,當差承應都有時限,都不用如前朝一般,宮人便要一生都留在宮裡。」


  周氏便是一震,一雙眼無助地凝望著廿廿,眼圈兒漸漸紅了起來。


  廿廿心下也是難受。她也想將這話怎麼委婉地加工了,再盡量溫和地說出來。只是……這樣的話它終歸一出口,便總是傷人的。


  「格格……你是想,想攆我出宮了,是不是?」


  周氏說著,珠淚已是落下,上前來抓住廿廿的手臂,「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將戲班子里的東西拿來給三阿哥玩兒。可是我當真不是誠心的,我就是想著,便再是戲班子里的東西,可終究是宮裡內學的東西,不是外頭那些不乾不淨的……便是給阿哥玩兒,也不打緊的呀。」


  「格格你饒我這一回……我、我這一輩子都與你在一塊兒,我心下、心下,已是將你當成我自己身上真掉下來的肉一般……我若出去了,我便一輩子都再見不著你了……」


  這是高牆深宮,廿廿貴為皇貴妃,更是來日的中宮皇后,便是她的本生額娘,每年能見面的次數都是有限的,更何況她一個民人出身的乳母啊!

  「格格……一想到我若再見不著你了,那我還真不如就死在眼前了。」周氏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廿廿也難受地落淚,「媽媽,您別這麼說。您現在已經入旗了,歸在內管領下,便說不定還有機會進宮承應的。」


  周氏使勁搖頭,「……我知道,不會的。內管領就算進宮當差承應,卻怎麼進的來內廷,怎麼見得著格格你啊?」


  廿廿心下也是劇痛,伸手抱住周氏,「媽媽……是我不好,是我沒能照顧好您。這些宮廷里的事,本不該將您也給卷進來,叫您也跟著難為。我又何嘗能捨得您離開?」


  「可是,眼下這件事還是小事,我總擔心來日等我正位中宮,便會更無暇顧及您老。到時候倘若您被算計進更嚴重的事兒里,我又該能如何原諒自己去?」


  「咱們分開,雖然都是心碎,可是對我來說,第一宗最要緊的,是要護著您老周全。這宮廷是個大漩渦,不是您該呆的地兒,您家去,怡然養老才能叫我放心。」


  周氏何嘗不明白,自己哺育大的這位格格,是個性子堅定的孩子,凡事只要她打定了主意,那就已是板上釘釘了。


  周氏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舉著袖子不斷拭淚。可是那淚,卻怎麼都擦不完。


  廿廿努力地笑,「媽媽,您便是走,可也別白走。您把牙青領回家去,好不好?」


  狼的壽命不過十幾年,牙青此時也已經到了風燭殘年。


  廿廿使勁地抽著鼻子,好將淚珠兒壓下去。


  「其實牙青它,也不該來這宮裡呀。」牙青這些年,也經歷了不少事,如今已是年邁,她也想讓牙青回家去,平平靜靜地度過它最後的時光。


  「我早動過念頭,想叫它家去,只是它從小就跟我,我怕別人也看顧不好它。也幸好當年是媽媽您陪著我一起看顧它的,有您在它身邊兒,我也才能放心。」


  原本她兄長寧武泰授了親軍,故此這幾年倒叫她哥哥去看顧著牙青。可是天不假年,廿廿的兄長寧武泰五月也因病身故了。


  周氏抽噎不止,不過卻也含淚點了頭,「好……牙青跟我回去,也算還留著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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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氏出宮那天,是廿廿的二弟和世泰親自來接的。


  因廿廿長兄病故,皇上加恩,叫廿廿的二弟和世泰進宮,入鑾儀衛。鑾儀衛為天子近身侍衛,故此也可在皇後車駕旁隨行。


  廿廿還敢親自送別周氏,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去送牙青。


  堂堂中宮,她知道她那一刻必定會人前淚下。


  她只囑咐了二弟,叫他好好兒地將周氏和牙青送回家去。


  和世泰趕忙道,「姐姐放心。」


  廿廿沒送出宮去,星楣和星桂幫周氏提著包袱,一直送到順貞門口,都是灑淚。


  再捨不得,宮門上也有宮門上的工具,開了宮門,便有關的時辰。和世泰終究是陪著周氏,帶著牙青遠去了。星楣和星桂兩個迴轉來,行過御花園,星楣已是走不動了,索性立在花叢里哭個痛快。


  星桂的淚已經止住,小心勸星楣,「你便別哭了。待會回去,格格一見,豈不更難受去?終究咱們跟周媽媽的情分都是半路的,格格卻是從小就在周媽媽懷裡長大的,她今兒極力剋制著,顧著中宮儀態,已是難為;若是見了咱們這樣,她便更難受了……」


  星楣抽抽噎噎地點頭,「道理我自然都懂,只是,我就是好難受啊。」


  星楣伸手抱著星桂的手臂,「你說,咱們便是跟格格的日子久了,可是終究都比不過周媽媽的是不是?可是格格說讓周媽媽出宮,就出宮去了,那會不會哪天也忽然叫咱們也出去了?」


  想到這樣的可能,星桂便也愣了愣,「……宮裡的女子,的確是有足歲了放出去的規矩。」


  星楣含淚搖頭,「不,我不想出去。人人都知道我是進宮來伺候主子,更何況主子即將正位中宮,那咱們就是皇後主子跟前的人。若這麼走了,那咱們這一趟進宮,豈不都白來了?」


  「我家是果毅公家的家生子,從小就明白人該往高處走的道理。若咱們是男丁,可以替主子披甲,可以管田莊,可以經營鋪子,只要用心就能出人頭地;而咱們生為女子,道路便窄了太多。」


  「好容易能有這麼個造化,陪主子進宮來,因為這個緣故,果毅公家的主人們對我家也都極為高看。我父親被升了大管事,哥哥們也都得了好差事,一家子被當做半個主子一樣地禮遇著。」


  「可我若就這麼出宮去了,那我就還是從前那個我,我家的一切也終究會如過眼雲煙,轉眼成空了去。」


  星桂是廿廿外祖那邊挑過來,男爵之家雖比不得一等公爵家的顯赫,可是家裡的際遇倒是相似的——都是因為主子如今的地位,自己母家在主子家已經地位大為不同,家裡人都說,整個家裡命運的改變都是因為她的造化。


  星桂緩緩地笑笑,「我想,主子必定也是捨不得咱們的。到時候若咱們鐵了心這輩子不嫁,願意一輩子在宮裡伺候主子,那咱們將這話明白回了主子,主子不會不體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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