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李桂芳今個兒還不僅僅是讓校長幫著起名的，她轉身就去找公社幹部登記戶口去了。
紅太陽公社算是他們這一帶比較富裕的人民公社了，不光有專門的幹部樓，還是個比較難得的二層樓。這要是換做其他社員，莫直接上門找幹部了，就是多瞧上幾眼都覺得心裏犯怵，哪怕真有事兒要辦，那多半也是央求自己所在的生產隊大隊長幫忙的。
可李桂芳是誰？她可是烈士遺孀。
早些年，她沒少上公社裏領補貼，偶爾有縣裏領導下鄉慰問窮苦老百姓時，她也是當之無愧的典型案例。
正因為她是名人，登記戶口一事格外得順利。公社幹部隻稍稍回想了一下大概情況，覺得沒啥紕漏後，就立馬給辦妥了。
前後也就那麽十來分鍾，李桂芳就抱著孫女往回走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心裏琢磨了一下，總覺得秀秀這個名字，聽著是夠親近了，卻不夠敞亮大氣。略一遲疑，她索性衝著懷裏的孫女道：“奶以後還是直接喊你毓秀吧，這名字好，聽著就敞亮。”
她懷裏的女娃——剛出爐的苗毓秀朋友，隻一臉懵懂的望著她奶，明顯還沒意識到這個在喊自己。
李桂芳也不著急，孩子不都是這樣的？回頭多喊幾回，慢慢的，她就懂了。
……
等中午苗解放和何紅回家吃飯時，李桂芳鄭重的宣布了這件事情。
起名、上戶口，半就搞定了，瞧她多能耐呢。
苗解放倒是無所謂，幹了一上午的活兒，他隻能趕緊把肚子填飽了。可何紅明顯愣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問：“起好名兒了？媽你咋早先一點兒都沒提呢？”
“這有啥好提的？不就是個名字嘛！”李桂芳滿不在乎的擺擺手，又端起一碗雞蛋南瓜粥，細致耐心的喂起了孩子。
何紅一噎，很快又追問道：“那媽你給起了啥名兒？”
“苗招娣、苗盼娣、苗毓秀。”李桂芳邊哄著毓秀吃飯，邊隨口答著，“這毓秀啊，人校長了，就是特別優秀的人才。”
這下卻是捅了馬蜂窩了，何紅其實是念過書的，沒念幾年吧，除了最後一個畫風明顯不同的名字外，前頭那倆……哦，這已經跟識不識字沒啥關係了，就算目不識丁，也知道前頭那倆名字是啥意思。
“媽！！”
“吃飯吃飯，你趕緊吃飯，下午還要幹活呢。”苗解放趕緊拽了媳婦一把，用眼神示意她要忍耐。
何紅差點兒沒給氣哭了，強忍著眼淚扒拉著飯，等差不多吃飽了，就趕緊離開了堂屋。她連多留一會兒都做不到，這簡直太欺負人了！
本來，何紅是打算下午跟她男人好生掰扯掰扯的，這婆婆重男輕女她也就認了，畢竟這年頭，少有不重男輕女的。可不疼親孫女，疼別人家的孩子又算怎麽一回事兒？可偏生，她和苗解放幹活的地方不在一起，他們苗家的勞動力本來就少，何紅就算滿腹委屈無處道，也不敢輕易離開做活的地兒。
憋啊憋啊，就在何紅快把自己憋成個大肚蛤蟆的時候，下午的活兒總算是幹完了。可事實上，一直到吃過晚飯，洗漱後回了屋，她才終於找著機會，跟她男人好好道道了。
將自己這半月來的苦水盡數傾倒出來後，何紅哭著問：“解放啊，你媽這是咋回事兒呢？她早先不心疼咱們大閨女、二閨女，數落我沒給她生個大胖孫子，這些我都認了，可眼下、眼下……”
苗解放沉默了。
句良心話，他也不知道他媽這是咋了。
不過，他更不懂他媳婦又在鬧啥。
“想要大胖孫子也沒錯吧？”沉默半晌後，苗解放擠出了一句話。
“那她疼三兒幹啥？你隨便在隊上在公社裏問問看，頭胎生閨女，那叫先開花後結果，二胎是閨女，婆婆才會不高興，這要是三胎還是閨女，沒溺死在糞坑裏都是好的。就我娘家，我一個姑姑嫁到了第八生產隊上，她那閨女，出生時哪哪兒都是好的，養到半個月時，突然就沒了。你信這話？”
苗解放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不解的問道：“你到底想啥？”
“媽啊！”何紅氣得直抹眼淚，“當初我懷第三胎時，她是怎麽我的？我要是再生個閨女，就丟山裏喂狼去！再不然就送給那老鰥夫，當媳婦當閨女，隨便！後來，大家都我懷的是個兒子，媽的態度才好了一點兒。可快生那會兒，她人前喜滋滋的我這次一定能給她生個大胖孫子，背著別人就嚇唬我，要是再敢生個賠錢貨，就讓我滾回娘家去，孩子也不要！”
何紅氣到幾乎語無倫次，反反複複的李桂芳曾經威脅她、嚇唬她。
假如是個同樣受婆婆氣的倒黴媳婦，興許真的會感同身受。可她麵對的是苗解放，從記事起就不停的聽他媽罵人都已經聽得麻木了的苗解放。
苗解放一臉費解的看著她：“媽不是一直這樣嗎？再了，你以前怕她對老不好，可她現在對老挺好的。她是不喜歡老大老二，可起碼她喜歡老啊！”
何紅：…………
那還不如不喜歡呢！所以換孩子究竟是圖什麽？！
可何紅沒辦法將自己的心裏話告訴她男人，她隻能不停的哭訴婆婆的惡形惡狀，委屈得不得了。
苗解放勸了，可眼見勸無效，他很快就放棄了。生產隊的活兒很重的，他為了能盡可能的多賺工分，幹的又是重體力活。辛苦了一整日後，本來就疲憊得很，想著明個兒還要早起接著幹活，就索性倒頭睡去。
累極了的人是很容易入睡的，苗解放幾乎是一秒進入沉睡狀態，不多會兒響亮的鼾聲就在屋裏響了起來。
何紅氣到心肝肺糾在一道兒疼，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隻是替自己感到不值。本來換孩子就是想讓別人家的孩子替她的親骨肉來受罪的，可要是並沒有這回事兒，那她圖什麽？跟親生骨肉分開了不，還要聽親骨肉管別人叫媽，甚至還要親眼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在自家享福，她另兩個親生女兒隻能眼巴巴的看著、盼著……
這叫什麽事兒！！
然而，更讓她接受不了的事情還在後麵。
李桂芳夜裏也在思考著，眼下棉花有了、布料也有了，所以就該給她的毓秀做新襖子了？別看眼下氣還挺熱的，可他們這地兒，往往前幾日還熱乎著，回頭氣變就變。這新襖子還得趕緊做，畢竟趕早不趕晚。
次日一早，等兒子兒媳都去上工了，她就將倆大的孫女轟出去，讓這倆去隔壁院子找夥伴兒玩，自己則回屋鼓搗了一陣子，不多會兒就拿了個搪瓷臉盆走了出來。
也不單單隻有搪瓷臉盆，裏頭還盛著布料和棉花。
這些東西都不重，李桂芳一手抱起毓秀，另一手端著臉盆，將院門掩上後，就大步流星的往李家院子去了。
李桂芳也是本生產隊的人，她爹媽都還健在，兄弟們也是各打各的能耐。可以，在她男人光榮之後，苗家這頭的親戚之所以沒能從她手裏摳出錢來，娘家人的幫助也是不可或缺的。別看她每每嫌棄何紅老往娘家跑，她自己其實回娘家也回得挺勤快的，跟娘家嫂子、弟媳們也處得很不錯。
從苗家去李家需要經過一片田地，湊巧的是，何紅就在底下幹活。她自個兒倒是沒瞧見，旁邊的一個嫂子提醒她：“看，那不是苗大娘？看她這樣兒，是回娘家吧？咋還拿了個搪瓷臉盆？”
到底隔了一段距離，下麵幹活的人看得不是很真切，隻瞧見了臉盆，並未看到裏頭還裝了東西。
何紅直起身子抬頭看了一眼，忍不住重重的咬了下嘴唇：“前頭李家舅媽好像要嫁閨女。”
“那你婆婆就送那麽大份禮？”話的嫂子砸吧砸嘴，滿臉的羨慕，“不過這對你們家來也不算啥吧？年年都能得的東西，送給娘家人也不算是送外人。”
這下，何紅不話了，正好負責計分的幹部走到這邊來了，倆人趕緊低頭忙活起來。
光瞧見這個，就已經足以導致何紅一上午都悶悶不樂了。哪知等到中午後，她就看到了令她幾乎心碎的一幕。
李桂芳拿了件簇新的襖子給毓秀試穿，看得出來，襖子是完全比著毓秀的身量做的，看著是略微有點兒大，可真要是到了穿襖子的時候，裏頭肯定要添衣服的，所以隻能算是合身的。不僅大合適，襖子的料子還是很罕見的暗紅色，顏色的確不是那麽正，可這年頭衣裳多是灰和藍，連穿身綠色的衣裳都是稀罕了，更別提像這種喜慶的色兒了。
等何紅走近一些後，更是一眼看出來，那襖子針腳相當得細密，一看就不是人手縫的。
“媽……”強忍著心頭的不適，何紅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勉強問道，“這襖子哪兒來的？早上還沒瞧見。”
“我讓我嫂子緊趕慢趕做出來的，折騰了她一整個上午。”李桂芳一臉的笑意，看著心情格外得好，上上下下擺弄著毓秀身上的襖子，稀罕個沒完，還道，“可惜縫紉機票難弄，不然要是咱們家也能弄個縫紉機，以後給毓秀做衣裳多方便呢。還好還好，你舅婆有縫紉機，瞧瞧，新衣裳多好看，這搪瓷臉盆給得不冤枉……當然嘍，咱們毓秀最好看！”
講道理，在一群拖著鼻涕臉上黑乎乎的屁孩子裏，被李桂芳洗得格外幹淨又穿上了新襖子的苗毓秀，的確是最好看的。
等欣賞夠了，李桂芳就幫毓秀脫了新襖子，疊齊整後準備先收起來。
毓秀也是頭一次穿新衣，還是帶些紅色兒的新衣服，眼巴巴的看著奶奶將衣服收起來，雖然有些舍不得，但還是乖乖的立在原地。
“不急啊，等你舅婆把棉褲和棉鞋做好了，咱們再穿。”
一斤半的棉花其實不少了，足夠讓一個兩歲的孩子，從頭到尾做一身新的了。李桂芳都盤算好了，但凡還有剩下，那就再做一頂棉帽和一雙棉手套。橫豎都要做了，幹脆就一氣置辦齊整了。
何紅看懵了。
“媽、媽！”
李桂芳仿佛這時才意識到，站在旁邊跟她話的人是她那個糟心兒媳。她立馬翻了個大白眼：“喊啥喊？我又沒聾！”
“不是……這孩子家家的，穿啥新衣啊？還新鞋子，那多浪費啊，孩子長得快，最多過個一冬就穿不著了。要是給老大老二做衣裳就不同了，穿不下的還能讓老穿……”
“那毓秀穿不下了，不還能給她弟弟穿？”李桂芳忽的想到了什麽，頓時把眼睛瞪得有銅鈴那麽大，一臉的凶悍，“還是你生不出兒子來？我告訴你，你要是生不出兒子來，趁早給我滾蛋！帶著你那倆賠錢貨閨女趕緊給老娘滾！”
苗解放進門時，就聽到李桂芳的最後一句話，他趕緊上前幫著勸架：“媽，你別生氣，我來她。”又對何紅，“紅，我媽她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