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紅太陽公社,第三生產隊。


  何紅絞著雙手急躁不安的在黃土路上渡著步子,還時不時的往公社方向瞧上一眼,看著像是在等什麽人。


  雖如今已臨近中秋,可秋老虎仍舊不減威力,何紅心下又焦急得很,愈發耐不住熱。她剛抬起胳膊準備拿手背抹一把額間的汗,就看到黃土路盡頭走來一人,趕忙三步並作兩步的疾走上前。


  “梅!”離來人還有三五步遠,何紅就忍不住先喊了一聲。


  來人是何紅娘家的親妹妹何梅。


  她前幾年剛嫁到公社那頭去,雖其實隔得也不算很遠,可因著這年頭處處都要算工分,除卻逢年過節,她少有往生產隊來的時候。也是臨近中秋佳節,她才特地請了半假,從供銷社裏買了兩斤月餅半斤水果硬糖,回生產隊來看望父母。沒曾想,還沒進到隊上,就被姐姐堵了個正著。


  何紅急急的將何梅拽離了土路,瞧了瞧四下無人,就跟兜不住話似的,忙不迭的開了:“還不是我那婆婆,最近瞧著竟像變了個人一樣,不知咋的突然就對那孩子上了心。原本她是一口一個賠錢貨,嫌棄得不得了,這些卻喊著心肝寶、心頭肉,你這叫啥事兒啊!”


  “姐你慢慢,別著急。”何梅打就跟她大姐要好,哪怕剛才沒防備差點兒被拽得一個踉蹌,她也不氣不惱的,還拿手幫她姐拍背順氣,柔聲細語的道,“你苗大娘咋了?突然對你家那孩子上了心?可前陣子她帶孩子上衛生所看病,還滿臉都不耐煩呢。”


  “仔細想想,好像就是從那以後不對勁兒了。”何紅眉頭緊皺,努力回憶不久前的事情。


  也就半個月前,她女兒突然就病了。那時她正在地裏忙活,還是下工回了家後,聽大女兒起才知道這個事兒。之後不久她婆婆就背著孩子回來了,瞧著臉色很不好,還找茬罵了她一頓。


  何紅其實已經習慣了婆婆對自己雞蛋裏挑骨頭,她能怎麽辦呢?嫁到老苗家七八年了,連著生了仨丫頭片子,換做任何一人都不可能給她好臉色的。就不婆婆了,連她娘家親媽都催她再懷一個,總不能沒個兒子傍身。


  就因為心裏發虛,何紅平日裏很怕招惹到婆婆。可別的事兒也就算了,總得有人帶孩子吧?她平常都要上工,為了能多掙些工分養孩子,她和她男人幹的都是重體力活兒,根本不可能把女兒帶出去幹活。前頭那倆還成,老大能幫著帶老二玩,再不濟也能去隔壁院子找親戚家的孩子玩,倒不用時時惦記著。唯獨女兒,必須得有人幫著一直盯著,除了她婆婆,還有人能搭把手?

  “早先都挺正常的,是沒餓著沒凍著那孩子,可見的喊賠錢貨總不能是我記錯了吧?你幫我想想,那在衛生所裏,有啥事兒沒?”


  何梅是公社衛生所的護士,他們這兒的衛生所能看的病很有限,也就感冒發燒能開個藥打個針,碰上稍微嚴重點兒的病症就得送去縣裏的人民醫院了。不過,這年頭不興上醫院,很多社員就算得了病也是硬杠過去的,連衛生所都不去的。因此,她平常工作挺清閑的,畢竟一到晚也沒幾個人過來拿藥。


  聽了她姐的問話,何梅低頭想了一會兒,搖頭道:“那真沒啥事兒,也就早上有個公社幹部來看病,再就是下午苗大娘背著那孩子過來打針。孩子發燒挺厲害的,徐醫生給打了一針退燒針,還要是第二還不行再過來。可後來我也沒見著她啊!”


  “那孩子半夜裏就退燒了,第二就啥事兒都沒有了。”何紅抿了抿嘴唇,滿臉的懊惱,“要早知道她當年就是隨便的,當初就不換了!”


  這話一出,何梅頓時臉色大變,忙四下一張望,好在這會兒已經是近晌午時分了,周遭除了她姐倆外,一個人都沒瞧見。


  長出了一口氣後,何梅本想責怪姐姐的,可她到底心疼姐姐,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安慰道:“事情都這樣了,再那些還有啥用呢?當初是我把倆孩子掉包的,可這事兒不是早就同你了?你那會兒要是想抱回來,隨便扯個由頭就行。可你不是想讓親閨女享福嘛!”


  提到這事兒,何紅就忍不住大吐苦水:“又不是我想生閨女的,可生都生了,我能咋辦呢?要不是她非要抱孫子,這個那個的,還嚇唬我再生閨女就丟到山裏喂狼去,我能這麽幹嗎?我就想讓我親閨女過上好日子,這有錯嗎?我也不想把她送人啊,可留在家裏能有啥好日子?看看她兩個親姐,多遭罪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想出了那個法子。甄家那個前頭生了個兒子,就算得個閨女也會好好照顧的,你還不放心?”


  似是想起了養在別人家的親閨女,何紅麵上終於有了笑意:“嗯,我倒沒啥好不放心的,他們家對我閨女好得很,養得白白胖胖的。我瞧著,整個生產隊沒一個孩子比我閨女更俊的了。”


  “那不就行了,你還擔心啥啊!走走,趕緊回娘家去,回頭我把月餅和水果硬糖勻給你些,你帶回家哄倆閨女去。”


  何梅趕緊趁著拉過她姐往娘家去,她其實聽懂了她姐的意思,本來就是不想讓親閨女留在家裏吃苦受罪,這才沒把孩子換回來的。結果呢?換回來的孩子沒吃多少苦頭,反而享起了福,過得比前頭倆親生的都好,也難怪她姐接受不了了。


  可事情都這樣了,還能咋辦啊?當時提出來隻是個工作上的失誤,可隔了兩年多時間再提這事兒,哪兒還能輕易揭過去?

  “興許你家我大娘就是興頭來了,誰讓你一直沒給她生個大胖孫子呢?沒孫子稀罕,她不就稀罕孫女了?你要非問為啥獨獨稀罕那孩子,理由也簡單,你看看這生產隊,誰家不是緊著的疼?你看咱爹媽,不就最疼軍了?這不還是因為她也沒孫子可抱嗎?我姐你也爭口氣,趕緊再懷一個。這回一定要生個兒子,你看大娘她還稀罕那孩子不?”


  這番話總算是安慰到了何紅,讓她重新對生活燃起了希望。


  很快,姐倆就來到了何家院門口。


  何家父母操勞了半輩子,一共生養了五個兒女。老大和老幺都是兒子,起名何大軍、何軍。中間是仨閨女,分別叫作紅、梅和花。


  五個兒女裏頭,大兒子何大軍娶妻已逾十年,現有倆兒子;大女兒何紅七八年前就嫁出去了,嫁的是本生產隊的苗家,婚後接連生了仨閨女;二女兒何梅打就聰明會來事兒,長得還出挑,早幾年托人在衛生所裏找了個活兒,之後又找了個公社幹部家庭出身的男人,因為結婚還不算太久,至今還沒生孩子;三女兒何花原先在公社高中裏念書,今年夏剛畢業,想法子給安排了個老師的工作,目前全家都在為她的親事操心。


  還有最末的兒子何軍……


  “你咋又上我家來了?”才剛滿七歲的何軍鼓著腮幫子站在院門口,拿手指著向自己走來的何紅,“你又不是沒家,咋老往我家跑?你走!我不歡迎你!”


  身為何家的老來子,何軍的受寵程度遠超他兩個侄兒。事實上,他的到來本就是個意外,在他之前,他大哥大嫂就已經生了倆兒子了,這當叔叔的年歲比侄兒還要,自是不懂得謙讓。不過,孩子之間打打鬧鬧實屬尋常,何軍也沒太出格。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何軍並不討厭倆侄兒。事實上,他最反感的人,就是跟前這個時不時就跑到他家裏打秋風的大姐何紅。


  何紅“騰”一下臉紅了,手足無措的立在原地。


  可何軍並不懂得見好就收,抬眼看到何梅手裏提著的東西,忙高興的衝上來:“二姐!二姐你又帶啥好吃的來了?給我給我,我拿去給大兵兵分著吃!”


  “等等,你先鬆手!哎喲你這孩子……”何梅又不能真跟弟較勁兒,最終還是她先鬆了手,由著弟搶走了月餅和水果硬糖。


  及至弟拎著東西跑進了院子,何梅才扭過頭安慰大姐:“姐你也別往心裏去,軍這孩子就是被寵壞了。”


  話是這麽的,可有時候還真的不能全賴人家孩子。


  何軍今年也不過才七歲,他出生時,何紅已經嫁人了。因此,兄姐裏頭,他隻對這個大姐最陌生。偏何紅在婆家的日子不好過,從不往娘家拎東西。


  不拿東西回來也就算了,她還經常從娘家拿東西走。


  身為家裏最受寵的崽,何軍特別討厭這個大姐,平常在村裏碰著麵,從來不叫人,每回在家裏瞧見人,還要當麵數落一通。


  偏生,何紅的大女兒也快七歲了,她還能跟比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娘家幺弟一般見識?正好二妹遞了梯子過來,她含含糊糊的答應了一聲,低垂著頭走進了院子。


  因為何軍瞎嚷嚷了一通,聽著院子裏的動靜,穿著破舊圍裙的何母從灶屋裏走了出來,瞧見倆閨女來了,忙拿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堆起了滿臉的笑招呼倆閨女去堂屋裏坐,又喊大兒媳出來幫她看著灶上的東西。


  等何紅進了堂屋,就看到弟已經拆了紙包的水果硬糖,跟大哥家的倆兒子,你一顆我一顆的分得正高興。至於另外的那包月餅卻是被擱在了大木桌上,顯然對於孩子而言,糖果的誘惑才是最大的。


  何紅瞧著眼熱,她那倆閨女啊,吃糖的次數真的是一雙手都數的過來。


  似乎是覺察到了她的視線,何軍一臉警惕的抬頭看了她一眼,馬上招呼倆侄兒往裏屋跑去:“把糖都帶上!別叫人搶走了咱們的糖!”


  防賊般的做法,顯然大大的傷害到了何紅。


  可沒等何紅緩過來,就聽何父語帶詫異的問道:“今早公社那頭不是還上生產隊來給烈士家屬發了慰問品?東西呢?”


  何母也一臉熱切的看了過來。


  “我……我沒見著……”何紅支支吾吾的開口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瞧著,她倒是看到了不少東西,中秋月餅就不用了,還有白毛巾、搪瓷缸子、搪瓷臉盆啥的。


  別的東西她記得不是很清楚,可那搪瓷臉盆底部的兩條大花鯉魚,卻是印象深刻。


  可惜,沒等她湊近細看,東西就都被她婆婆收起來了。


  聽她這麽一,何父隻低頭瞅著旱煙,何母略沉默了一會兒後,勉強擠出笑來,安慰道:“也沒啥的,她就你男人獨一個兒子,收的東西將來還不都是你們的?你呀,還是趕緊生個兒子出來,像現在這樣,娘家人想給你撐腰都不成。”


  “嗯。”何紅低垂著頭應了一聲。


  有了這麽個插曲,何家這邊注定是不可能跟早先這般樂嗬了。好在,還有何梅幫著打圓場,總算是將這一篇掀過去了。待吃過午飯,何紅就先回去了,不然回得晚了她婆婆又要罵人了。


  臨出門前,何母往她手裏塞了塊月餅,讓她帶回家給孩子吃。可就算已經很心了,還是叫何軍瞧見了,扯著嗓子嗷嗷嗷的大鬧,非何紅又偷他家的東西。


  何紅低著頭匆匆跑出了何家院子。


  月餅這玩意兒,擱在這年頭著實是個稀罕物件,也就何梅了,她自己能賺錢,婆家條件又好,這才能買兩斤月餅帶回娘家。因著這月餅是實打實的份量,所謂的兩斤,其實也就隻有六塊。


  心翼翼的將裹了油紙的月餅拿在手裏,何紅本該徑直回家去的,哪知快走上黃土路時,她又臨時改了主意,轉身走上另一條岔道,特地繞了一個大圈子回去。


  他們生產隊上,家家戶戶的條件其實也差不多,頂多也就是壯勞力多的人家條件略好一些。不過,真要算下來,條件最好的應該是她婆家老苗家。


  苗家是烈士之家,何紅她公爹早些年為國犧牲了,死的時候軍銜還不低。那時,何紅她男人歲數還,隊上的人都覺得,一個寡婦帶著個獨子,就算得了撫恤金又怎樣?能護得住?能不被人欺了去?

  還真別,苗大娘用實力證明,她就是個狠角色。


  苗大娘有三寶。


  一,我男人是烈士!二,我是烈士家屬!!三,沒有我男人的犧牲哪有你們的好日子!!!

  基本上這三句話吼完,絕大多數人都得敗下陣來。就算還有人不信邪,可也架不住苗大娘去公社抗議,但凡她抗議了,部隊上就得有人過來處理,得想法子把問題解決。一來二去的,苗大娘非但沒被人欺負,反而成為了生產隊上的一霸,誰都不敢惹。就連從城裏來的知青,都會被老知青警告,哪怕拚著得罪大隊長,也絕對不能招惹苗大娘。


  苗家是第三生產隊上條件最好的,誰也不知道苗大娘手頭裏到底捏了多少錢,畢竟除了那一筆撫恤金外,早先她男人也常往家裏寄錢寄東西。更別提,在她兒子沒成年之前,上頭每個月還會給她寄一筆撫養費,她又生性節儉,這麽多年下來不知道攢了多少錢。


  可就算不知道有多少錢,起碼每年逢年過節上頭來送的慰問品,社員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生產隊上別的人家,最多也就一個搪瓷臉盆全家用,就苗家,光搪瓷臉盆都攢了七八個了。年初,大隊長嫁閨女,還特地去找苗大娘好話盡才勻了一個出來,就是不知道大隊長許諾了什麽。


  隻可惜,苗家再有錢也跟何紅沒關係。她是嫁給了苗大娘唯一的兒子,可惜從進門到現在,她連一分錢都沒瞧見過,就連上頭發下來的慰問品也都被苗大娘鎖在自己那屋的大木箱子裏,連多瞧一眼都是奢望。


  除了苗家外,隊上還有一戶人家比較特殊。


  ——甄家。


  甄家當家的是個退伍兵,在部隊裏學會了開車,退伍之後被安排去了縣裏的車隊,平常就負責來回各地拉貨,主要供給當地的百貨公司以及下麵的供銷社。當然,跑車的人嘛,偶爾給自家人捎帶點兒東西也很尋常,隻要本職工作做得好,並沒有人會在乎這丁點兒事。


  何紅特地繞了半個生產隊,為的就是能看一眼甄家的女兒。


  ……


  ……


  苗家堂屋靠牆的五鬥櫃上放了個三五牌座鍾,那還是好幾年前,苗家辦喜事的時候,縣裏的大領導過來送的新婚賀禮。


  而此時,座鍾顯示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


  “哎喲我的心肝寶,肚皮餓癟了吧?奶給你做好吃的,咱們今個兒吃蛋羹。”苗大娘一改人前凶神惡煞的模樣,笑眯眯的對著她的孫女著話,還特地叮囑不要跑到灶屋裏來,讓就坐在門檻上,等著吃蛋羹。


  苗大娘邊看著灶膛裏的火,邊搖頭感概連連。


  就算前幾年破四舊鬧得厲害,可她還是覺得,封建迷信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個月前,她跟隊上的老姐妹好一起去縣裏的,前頭倆孫女用不著她操心,她就將最的孫女托付給了妯娌幫著看一下,結果孫女是又哭又鬧,怎麽哄都哄不住。就這樣,耽誤了時間沒去成,畢竟從生產隊去縣裏,得先走到公社那頭,再坐公社的拖拉機才能去。哭鬧到中午才停歇,還去個屁啊!

  結果,沒過幾就聽,公社的拖拉機出事了。不知道是拖拉機手操作不當,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反正拖拉機翻到了下頭的田裏,當場就壓死了三個人,還有好幾個人傷得特別嚴重,不是缺胳膊就是斷了腿。


  她聽後,嚇得倒抽涼氣,好半緩不過來神來,夜裏都被嚇醒了兩回。


  假如要是就這麽一回,她還不會往心裏去。結果就半個月前,又發生了類似的事情,這回倒不是孫女哭鬧了,而是直接起了燒,額頭滾燙滾燙的,她就算平常嘴上不饒人,孩子都病成這樣了,還哪裏出得了門。


  結果……


  也是後來才知道,因為接連暴雨,前頭的路基早就不好了,直接垮了。這回倒是沒出人命,可受傷的人比上回還要多。


  苗大娘聽這事兒時,正準備給孫女煮米粥喝,猶豫了一下,米粥就這樣變成了雞蛋粥。


  做人你得信命不是?


  你得信啊!這都救你兩回了,咋還能是賠錢貨呢?


  那要還是賠錢貨,她不得成白眼狼了?


  然而,就算孫女從賠錢貨變成了心肝寶,前頭倆孫女還是賠錢貨,糟心媳婦依舊看一眼都糟心。


  不影響的,一碼歸一碼嘛。


  正琢磨著呢,苗大娘就聽到外頭傳來了動靜,都不用出去看,她就知道來的是誰。


  當下,她扭頭透過灶屋門,衝著院子裏破口大罵:“你個糟心玩意兒還知道回來!上午十點出去的,這會兒都快三點了,你娘家是在公社還是在縣裏啊!讓你生兒子沒動靜,讓你幹活就知道偷懶,回娘家倒是勤快了,這麽惦記娘家,你還回來幹啥?一到晚的啥事兒都不幹,見的往外跑,你咋不幹脆死在外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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