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番外12 誰的葬禮
在吉爾福德附近的一座小教堂舉行了簡單的葬禮,送殯的隊伍便穿過整個倫敦,將死者送往長眠之所。一路上的行人看到巨大的玫瑰人魚旗覆蓋在棺木上,米迦勒身穿喪服跟在後麵,都以為裏麵躺的是斯第爾頓家族的當家人菲澤塔?維多利亞?斯第爾頓爵士,紛紛駐足,在胸前劃著十字,祈求上帝保佑守衛英格蘭海岸線數十年的英靈。隊伍經過威斯敏斯特的時候,女王也站在通常用來對臣民發表演說的陽台上,穿得一身黑,直到隊伍走遠了,還對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劃著十字。
“朕可憐的小‘麻雀’,願你的在天之靈安息。”直到看不見送葬隊伍了,女王才轉身回去,剛回過頭,就嚇得跳起來,想叫侍衛,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
“別緊張,陛下,我還活著。棺材裏麵不是我。”菲澤塔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還在啃手裏的一個狼桃,“可憐的範,不過是在我回去以後親了我一口,吃到了一點狼桃果肉,就成了這樣。”
“你……”雖然菲澤塔一點也不像鬼魂,女王還是像大白天見了鬼一樣。
“我也納悶,怎麽吃了一整個狼桃都死不了。大概就連上帝都不想讓我死吧?怕我把他的位置也搶了。”菲澤塔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一邊說,一邊還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狼桃,“狼桃其實挺好吃的,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有口福。”
女王看到狼桃上出現的帶齒痕的缺口,像看到自己的心髒被咬掉一口一樣。
“陛下,範已經死了。”菲澤塔已經吃完了一個狼桃,又從旁邊的觀賞盆栽中摘了一個繼續吃,鮮紅的果肉和汁水像血一樣沾到她的嘴邊,棕紅色的眼睛看著女王,帶著濃烈的殺意,像是嗜血的猛獸看獵物。女王已經有五六年沒有見過菲澤塔穿男裝了,如今“美少年”俊美如惜,烏黑的“北鬥”掛在她的背上,隻是這一次她的劍不再是對著女王的敵人。
女王知道,女王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雜種狗”是頭狼,長了一口足以撕裂她的喉嚨的利齒,隻是因為有範這條栓狗鏈栓著,才會對著她搖尾巴,替她咬死一個又一個敵人。現在栓狗鏈斷了,再也沒有什麽能阻止這頭野獸回過頭來,撕開囚禁了她一輩子的主人的喉嚨。女王隻覺得頭暈眼花,整個世界都圍著她天旋地轉,最後昏了過去。
隻要菲澤塔依然留守,女王就不敢派人去追殺米迦勒以及其他逃走的人。孩子們這下安全了。菲澤塔望向送葬隊伍離去的方向,手上一用力,鮮紅的果汁從她的指縫四射而出。
等女王被侍女喚醒,菲澤塔早已不見蹤影,甚至沒有人知道她來過。女王剛想安慰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就看見地上扔著一隻被捏扁的狼桃,像是一顆被榨幹了血液的心髒。
女王一聲驚叫,又昏了過去。
*****天命英格蘭諸國之女王伊利莎白,致最偉大及不可戰勝之君王陛下:呈上此信之吾國忠實臣民約翰?紐伯萊,得吾人之允許而前往貴國各地旅行。彼之能作此難事,在於完全相信陛下之寬宏與仁慈,認為在經曆若幹危險後,必能獲得陛下之寬大接待,何況此行於貴國無任何損害,且有利於貴國人民。彼既於此無任何懷疑,乃更樂於準備此一於吾人有益之旅行。吾人認為:我西方諸國君王從相互貿易中所獲得之利益,陛下及所有臣屬陛下之人均可獲得。此利益在於輸出吾人富有之物及輸入吾人所需之物。吾人以為:我等天生為相互需要者,吾人必需互相幫助,吾人希望陛下能同意此點,而我臣民亦不能不作此類之嚐試。如陛下能促成此事,且給予安全通行之權,並給予吾人在於貴國臣民貿易中所極需之其他特權,則陛下實行至尊貴仁慈國君之能事,而吾人將永不能忘陛下之功業。吾人極願吾人之請求為陛下之洪恩所允許,而當陛下之仁慈及於吾人及吾鄰居時,吾人將力圖報答陛下也。願上天保佑陛下。
耶穌誕生後1583年,我王在位第25年,授於格林威治宮。
“約翰?紐伯萊”已經是第三版了,在第一版中,“吾國忠實臣民”後麵寫的是“馬丁?傅洛比雪爾”,第二版是“弗朗西斯?德雷克”。菲澤塔撫摩著發黃的羊皮紙,想起了從前。
斯第爾頓家族和大明國的生意往來從來不曾經過兩國君主的同意,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種貿易其實是走私。伊麗莎白女王第一次提出要和大明國正式通商,讓斯第爾頓家族的“走私生意”合法化,菲澤塔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失去了一個壟斷大明國奢侈品出口貿易以牟取暴利的機會,而是可以讓英國通過與大明國通商,讓經濟發展進一步擴大。當時白夜夫婦還在歐洲,這封信的漢語版就是白夜寫的。菲澤塔以為伊麗莎白女王會讓白夜回大明國的時候把這封信帶回去,最多再派一個使者一起去大明國,可是之後就沒菲澤塔的事了。女王先是把信交給了傅洛比雪爾,接著是德雷克,現在是紐伯萊,諷刺的是最後這封信還是又回到菲澤塔手裏——女王對與大明國通商的事還不死心,要求菲澤塔以隨行翻譯的身份陪紐伯萊一起去大明國,將這封信呈給當時大明國的皇帝明神宗朱翊鈞。
女王現在已經容不下菲澤塔了,殺不了她,就選擇流放。不過至少還能多苟延殘喘幾天,也算善終。菲澤塔一個人坐在給旗艦船長們開會的會議室中,空蕩蕩的房間如今隻剩灰塵在刺眼的陽光中飛舞,巨大的橡木圓桌有些地方已經開裂了,隻有空蕩蕩的椅背上一個個旗艦船長的名字金光燦爛依舊。
“白小姐,到了大明國以後,我們就去見你的父母。”外麵傳來紐伯萊激動的聲音。這次有菲澤塔陪同,還沒出發,紐伯萊就興奮得好像已經到了大明國。
“見我爹娘幹什麽?”白月的聲音中多了點平時聽不見的嬌羞。
“我要向他們提親,和你結婚。”
“可是他們不答應怎麽辦?”
“不答應……”紐伯萊的聲音低了下來,“是啊,在你們中國人看來,我們都不過是化外蠻夷。要是他們不答應……”
“那就幹脆結了婚再去,直接讓爹娘抱外孫。”
“這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紐伯萊突然醒悟過來,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白小姐,你願意嫁給我!”
“還叫我‘白小姐’啊?”
“月兒!我美麗的月亮!”可是緊接著就是紐伯萊的慘叫,聽起來好像又被什麽東西砸了。
“啊……”接著是白月的慘呼,“對不起,我習慣了。”
“沒事……”紐伯萊的聲音像是咬著牙發出的,“我也習慣了。”
她怎麽就那麽天真呢?以為人少了,羅思麗莊園就會冷清下來。菲澤塔無奈地放下伊麗莎白女王交給她的信,看著天花板。所有的人都已經走了,從主人到下人,偌大的羅思麗莊園現在隻剩菲澤塔、白月、白炅三個人,卻依然能熱鬧得雞飛狗跳。
紐伯萊來找菲澤塔時,就看見她坐在寫著她自己名字的椅子上,對著空蕩蕩的圓桌,卻像對著一桌子的夥伴。
“菲澤塔爵士,我們該出發了。”
菲澤塔這才從冥想中回過神來,抓起椅背上掛的皮鬥篷披到身上:“我們走!”分明隻有四個人,她卻說得好像率領千軍萬馬。
羅思麗莊園奢華依舊,卻一個人都看不到了,隻剩各種價值不菲的裝飾品。現在有菲澤塔坐鎮,即使隻剩下她一個,也沒有鼠輩敢溜進羅思麗莊園。但是菲澤塔自己也知道,隻要她離開,這裏立刻就會被小偷、流浪漢洗劫一空,就像它們的主人,奮鬥了一輩子,卻逃不過兔死狗烹的命運。想到等待羅思麗莊園的命運,紐伯萊不禁為菲澤塔感到悲哀。
羅思麗莊園裏麵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卻完全沒有死氣沉沉的感覺。一行人走在寬闊的樓梯上,腳步聲發出響亮的回聲,像是越來越多的人陪著他們一起走。不知是不是幻覺,菲澤塔走過一扇窗戶的時候,紐伯萊好像看到窗玻璃上反射出一個黑發男青年的身影。
“北鬥,路上又有大餐吃了。”
“是,小主。”北鬥的笑容難得不像戴著麵具的假笑,“你真是慷慨。”
“丫頭!”凱撒小跑幾步追上菲澤塔,“咱們下一站去哪兒?去梵蒂岡踢教皇的屁股?還是去西班牙拔菲利普那老兔崽子的胡子?”
“去大明國。”
“找你的小情郎去?”凱撒哈哈大笑。
“咳吭!”範不自在地咳嗽。
“行了,範,都那麽多年了,還吃清源的醋?”菲澤塔回過頭笑道。
清?源?叫得真親熱啊。範不滿地抬了抬眉毛。
“舵手小哥,小姐和梅大人可沒什麽喲。”真介抄著手從他們身邊走過,發出穿著木屐一樣劈劈啪啪的腳步聲,“不過是拜過堂結過婚而已。”
範的臉一下子青了。
“大叔,你可太壞了。”索菲拖著馬修跟在後麵。
“小少爺也很過分喲,把‘人魚號’都毀了。”真介目不斜視地從馬修和索菲身邊走過去,“子不教,父之過,追根究底,這可是醫生大人和夫人的錯喲。”
“‘父’之過,和我沒關係。”索菲瞥向馬修。
“喂,索菲,”馬修被索菲拖著下樓,眼鏡不停地被腳步顛得滑下來,讓他隻能一手托著眼鏡走路,“你確定我們也要一起去嗎?”
“去見見嫂嫂的娘家人啊。我們還沒和親家見過麵呢。”索菲反而走得更快了。
“去大明國也可以順便去日本看看吧?離開日本那麽久,真有點懷念家鄉的說。”真介小跑幾步追上菲澤塔,接著回過頭看了看後麵,“雙胞胎小哥不會來了,廚子小哥和新來的小哥都不在了。少了那麽多人,還真有點寂寞呐。”
菲澤塔也回過頭:“哪裏少了?”
在他們的後麵,還有成百上千穿斯第爾頓家族船員製服的水手跟著。
以此同時,紐伯萊卻是看到羅思麗莊園的牆紙開始剝落,樓梯開始腐朽,屋頂坍塌下來,可以看到樓上的房間,大廳中的大吊燈掛在鏽跡斑斑的鏈條上搖搖欲墜。
當他們走出房子,就看到仿佛是時間之神加快了腳步,花園裏的繁花錦簇迅速地枯萎,被野草和經濟代替。噴泉中的雕像迅速風化成碎屑,一層一層的汙泥和青苔終於堵住了清澈的泉水。
當他們離開大門,整座羅思麗莊園都在他們身後坍塌為一座看不出原型的廢墟。
*****1986年10月14日,鄧小平在北京釣魚台國賓館會見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她的丈夫——愛丁堡公爵菲利普親王。
這是英國國家元首第一次踏上古老中國的土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李先念為她舉行的盛大國宴上,英國女王在熱情洋溢的祝酒辭中談道:“大約在三百九十年之前,我的祖先伊麗莎白女王一世給萬曆皇帝寫信,表示希望英中之間貿易能得到發展。因送信的使者遭遇到不幸,所以那封信就一直沒有能送到。幸運的是,自1602年以來,郵政事業已經進步了,您邀請我們到這裏來的信件平安地送到了,而且接受這一邀請給了我們極大的歡樂。”並向我國領導人贈送的禮品中有一件很有紀念意義——英國伊麗莎白一世女王在1596年寫給明朝萬曆皇帝的信。此信後來由英國工貿大臣親手交給了中國的外貿部長。
在歡迎儀式上,中國人民為了尊重曆史,也為了感謝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的友好之情,在伊麗莎白二世女王一行來京參觀長陵時,以非常地道的明朝禮儀盛情款待了這些遠道而來的佳賓。在長陵棱恩殿前,兩名英武的男青年身穿明代宮廷武士服,戴著頭盔,手執長矛;殿門內,八名俊俏的姑娘一律明代宮廷侍女打扮,排列兩旁,盛裝迎賓。女王一行在北京市市長陳希同的陪同下,精神抖擻地步入殿內,“宮女”們齊聲說道:“歡迎女王,吉祥如意。”並行明代宮廷大禮。這一切使人仿佛置身於十六世紀明代的宮廷之中。女王一行參觀完畢,又興致勃勃地乘上了明朝戰車,隆隆地駛出長陵。
當時我也在歡迎女王的迎賓“宮女”之列。等女王一行走後,我甚至來不及換下宮女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那個老船長,繼續聽他的故事。
老船長是伊麗莎白二世女王此次訪華所乘坐的油輪“童貞女王伊麗莎白一世號”的船長,聽說是個有幾十年航海經驗的老水手了。在歡迎會上,老船長聽到伊麗莎白二世追溯伊麗莎白一世曾給大明國皇帝送信的事,就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勾起了我的好奇。在我的追問下,老船給我講了上述的這個故事。
“後來怎麽樣了?”我問。
“後來?”老船長嘴裏叼的煙鬥噴出一口辛辣的灰色煙霧,我看到他滿是皺紋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後來信送到了,但送到的時候,中國早已經不是大明國。”伊麗莎白一世派出的信使的結果可想而知。
“其他人呢?”我繼續追問。
“關於那些人,曆史書上不是都寫了嗎?”
“都鐸王朝的統治才幾年?中國的曆史書上怎麽可能記載得那麽詳細?”而且我的曆史又不好,初中時的曆史考試幾乎從來沒有及格過。
“再後來的事,都在曆史書上記載了。”老船長的目光投向遠方,像是讓目光隨著故事一起回到那個遙遠的時代,“斯第爾頓家族的存在徹底被抹殺,所以你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曆史書上都不會找到關於這個家族的隻言片語。可是在當時,斯第爾頓家族的消失讓菲利普國王看到了重新奪回海上霸主之位的機會,再次對英國發動侵略戰爭,卻敗於埃塞克斯伯爵之手,證明英國即使沒有斯第爾頓家族的支持,依然是新的海上霸主。當年的感恩節,牧師在聖保羅大教堂為新英雄埃塞克斯伯爵高唱讚歌。英國的民眾看到了一個新的偶像,歌頌埃塞克斯伯爵為英國的凱撒大帝,把他當做史詩神話中的英雄來崇拜。然而在女王眼中,埃塞克斯伯爵卻從一個男寵、玩物變成了另一個可能威脅到自己統治權的斯第爾頓。可惜埃塞克斯伯爵不是知趣的米迦勒,被英雄的盛名和女王的寵愛衝昏了頭,想做英國國王。1601年,埃塞克斯伯爵叛亂未遂,在倫敦塔的一個廣場上被處死。處決時劊子手故意把斧頭磨鈍,三斧頭才砍下他的頭顱——那時候他才三十四歲。伊麗莎白一世也沒有比他的男寵多活多久,在埃塞克斯伯爵被處死的兩年後,也隨他抑鬱而終,享年七十歲,終身未婚,無嗣,所以後人稱她為‘童貞女王’,都鐸王朝自此落幕。伊麗莎白一世駕崩後,她的甥孫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繼承王位,稱詹姆斯一世,英倫四島自此統一為一個國家,全稱‘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斯圖亞特王朝的統治就此開始。不過羅思麗莊園的遺跡到現在還在,如果你去英國旅遊,還能看到那個地方,不過已經是看不出建築原形的廢墟了。”
“你怎麽知道還有這麽一個故事?”話問出口,我恍然大悟。老船長姓康拉德,他的大副叫他“米奇”——不是米老鼠,而是米迦勒的昵稱。
“聽說我家的祖先原本好像是姓斯第爾頓。”老船長抬起頭,帽簷的陰影從他的臉上褪去,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一雙祖母綠一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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