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胡姬傳(37)
眼前就是龍騰閣的大堂,皇甫熠已經坐在裏麵,旁邊除了老夫人以外,還坐了個一身僧衣的婦人。婦人的頭發已經花白,隻挽了個簡單的發髻,不施脂粉,不戴首飾,一身靜謐的檀香味。粗陋的灰白僧衣蓋不住她雍容華貴的氣質,美麗的容貌還有幾分像蓮花座上的觀音,隻是年紀大了些,臉上比觀音像多了幾道皺紋。皇甫淩靖對他們行晚輩見長輩的禮,稱皇甫熠身邊的婦人“嬸娘”,菲澤塔才知道她就是皇甫熠的正妻蕭氏。
裏麵是家人間的閑話,喬胄軒不便陪坐,問個安,就一個人先悄悄退出來。
“靖兒,讓奶奶好好看看你。”老夫人招呼皇甫淩靖到身邊,撫上他的臉頰,“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人都瘦了一圈了。”
“奶奶,靖兒有好消息要告訴您。祖寧生了,是個男孩。”
霎時間滿堂都是賀喜聲,弄得皇甫淩靖不好意思起來。
“皓兒什麽時候再娶妻?給奶奶再添個重孫。”
皇甫淩皓想不到會被老夫人點到名,轉念一想,或許是個好機會:“奶奶,我確實有心儀的姑娘了。”
“哦?那可是雙喜臨門。”老夫人滿麵紅光,“是哪家的閨女?”
“她叫連若惜,父親以前是在京城做太醫的……”
菲澤塔有好些日子光顧著做司傲寒,很少以皇甫妃英的身份留在家裏,想不到皇甫淩皓已經和連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姓連,是連城的女兒?”連姓人本來就少,皇甫淩靖在京為官,對皇宮裏的事多少知道一些。
“堂兄,你也認識他?”皇甫淩皓心裏暗暗叫糟,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在皇甫淩靖麵前提起連若惜。
皇甫淩靖看了看老夫人,思慮要不要當著祖母的麵說出來。
兒子終於肯續弦了,皇甫熠大喜過望:“皓兒,這連姑娘也是豪門大戶出身,與我皇甫家正是門當戶對。不知她現在家住何處,爹讓人去提親。”
“在鳳儀閣。”皇甫淩皓頓了很久,“她家道中落,被賣入樂籍,不過還是冰清玉潔。”
“這……”皇甫熠有些猶豫。
蕭氏見皇甫熠不語,給他遞個台階下:“既然皓兒還不想娶妻,先納個妾也好,總好過現在孤身一人。”
“夫人所言極是。”皇甫熠鬆了口氣,“既然皓兒喜歡,花些銀兩,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不,我想娶她為妻。”皇甫淩皓說得斬釘截鐵。
“淩皓,你別被她騙了!”不等長輩們作出反應,皇甫淩靖已經聽不下去,“奶奶在,我本不想說……”
皇甫熠品出了一些異樣:“靖兒,但說無妨。”
“妃藍大姐已經不在人世,就是被那姓連的庸醫治死的。”皇甫淩靖抓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連城已經被處死,他女兒被賣入樂籍,原本我還有些可憐她,想不到竟然是個妖女,還來勾引淩皓。這種人,絕對不能進皇甫家的門。”
“靖哥,連禦醫醫死妃藍堂姐,未必是存心。”皇甫淩皓忍不住還嘴,“我皇甫家已經害得連家家破人亡,你何苦對一個弱女子還要苦苦相*。就算他是存心的,我娶了若惜,就當連家賠我皇甫家一個女兒,不行嗎?她一個孤苦無依的柔弱女子,還能在我皇甫家興風作浪不成?”
“有道理。”菲澤塔嘴裏含著沒吞下的桔子,含含糊糊地插了一句。中醫很神奇,不過中國的醫學也不發達,總有治不了的病。皇甫家仗勢欺人,害了連家,還要連家的姑娘嫁到皇甫家來,已經占盡了便宜,還要怎麽樣?反正她一個小商人是想不出更合算的買賣了。
總算還有人支持他,皇甫淩皓感慨幾個月來真是沒有百疼她。
蕭氏端茶輕笑:“皓兒,勾欄院出來的姑娘有多大的能耐,你看得還少嗎?”
皇甫熠聽出蕭氏明是在斥責皇甫淩皓,暗是在怨他經不起誘惑娶了董氏,隻能默不作聲。
“別說這些晦氣事了。”老夫人聽出氣氛不妙,連忙轉移話題,“靖兒,孩子的名字起了嗎?”
堂兄添麟兒是喜事,他想結婚就是晦氣事。皇甫淩皓坐回椅子裏,扇子扇得鬢角的頭發都飛起來。菲澤塔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使個眼色,她支持他。皇甫淩皓剛想感激,就發現她其實是偷偷地把手上沾的桔子汁往他的衣服上擦,一扇子打在她的手背上。
“還沒有。隻等我辦了一枝梅的案子回去,再給他取名。”
嗬嗬,恐怕小侄子要做一輩子無名氏了,而且是因為表姑幫外人,不幫他親爹。菲澤塔覺得挺對不起侄兒。
“一枝梅雖是劇盜,卻是義賊,民心所向。靖哥,你不怕抓了他,拂了民心?”皇甫淩皓總算抓到了回擊皇甫淩靖的機會。
“確實。”皇甫熠歎息,“一枝梅狡黠無比,官府一直對他束手無策。說來可歎,知縣昏庸無能,南京城竟然要靠一個飛賊來維持安定。”
都是靠同一個人,以縣令的身份還是飛賊的身份,有區別嗎?菲澤塔想。
“我知道。不過我想如果梅清源肯幫忙,抓捕一枝梅應該不難。”
菲澤塔好不容易才憋住笑。皇甫淩靖居然指望梅清源去抓一枝梅。
“那糊塗官要是抓得到一枝梅,南京城豈會是如今盜匪橫行的情形?”皇甫熠有些好笑。
自己抓捕自己,換了是誰都做不到吧?菲澤塔想。
“可我覺得他是在裝瘋賣傻。”皇甫淩靖深吸一口氣,“我其實昨天就到了,梅清源來見過我。”
“昨天是中秋佳節,如果靖兒能來就好了。”老夫人頗為惋惜。
“老夫人,靖兒現在是官員,來南京城是來公辦,自然是先要見地方官員。”蕭氏道。
“是是是,奶奶都老糊塗嘍,總以為靖兒還是那個纏著奶奶買糖葫蘆的孩子。”
聽祖母提起小時候的糗事,皇甫淩靖隻情形喬胄軒在外麵,不然肯定又要目無上司,逮住機會使勁笑話他。“奶奶,我本想見了梅知縣,就來看望奶奶和叔父嬸娘,隻是無意中發現了一些事,才耽擱了。”
上級視察,梅清源隻是按照官場上的規矩去拜見,當著皇甫淩靖的麵隻管裝瘋賣傻,喋喋不休地介紹南京城的名勝景觀,隻當他是借公幹來遊玩。皇甫淩靖不吭聲,喬胄軒聽不下去了:“梅大人,皇甫大人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這些比你熟悉。”
“下官班門弄斧了。”梅清源笑道,然後不再做聲。
“皇甫大人是來抓一枝梅的,希望梅大人能鼎力協助。”
“我可差不動這些衙役。喬大人,請胡師爺鼎力協助如何?”梅清源一句話,嚇得旁邊的胡師爺一個激靈。
“小人不敢。”胡師爺嚇得直接跪下。
“你堂堂縣令,竟然對轄區的治安不聞不問。”
“南京城有一枝梅,百姓安居樂業,下官樂得清閑,何必聞?何必問?”
喬胄軒要發作,皇甫淩靖攔住他:“既然梅大人不想談公事,那我也不談了。梅大人,陪我下盤棋可好?”
“好啊。”隻要皇甫淩靖不抓一枝梅,梅清源也不介意陪他玩玩小遊戲。
結果就是他的一盤棋露出了破綻。
“梅清源是個人才,我在京城就聽說過他,若不是遭權貴打壓,他必定大有作為,而不是做個七品芝麻官。來南京以前,我就好奇他怎麽會一到南京城,就成了個昏庸無能的糊塗官,借下棋試探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他一直在裝傻。”皇甫淩靖看上去傻乎乎的,不過真的把他當傻瓜的人多半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你和他下的什麽棋?”皇甫淩皓的手指扣在扇子上,似乎有些不安。
“象棋。”皇甫淩靖細細回憶那一局棋,“象棋最早不是遊戲,而是軍事上的沙盤推演,不同的棋子就好比不同的軍種,下棋的人就是雙方的軍師。”
“你輸了?”皇甫淩皓不相信論排兵布陣,皇甫淩靖會輸給一個文官。
“不,更糟,我贏了。”皇甫淩靖的下巴繃緊,“但是我發現梅清源和我下棋的時候,心思根本不在棋盤上,而是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故意讓我。我贏不了也輸不了,直到他決定讓我贏。”
完了!這局棋可別讓皇甫淩靖發現一枝梅的真實身份。菲澤塔為梅清源擔心。
“他是萬事具備,隻欠東風,隻要朝中有人拉他一把,他必能出將入相。如果他能做皇甫家的女婿,肯定能讓我們家在朝中的勢力更上一層樓。”
還欠西風——梅清源根本無心做官,一個知縣已經讓他做得極不耐煩了,不然也不會寧願做一枝梅,也不想做個好官,要他出將入相,還不如直接給他一刀算了。菲澤塔想。
一心為家族利益著想,真是好侄兒。皇甫熠捋著胡須:“可惜叔父沒有女兒,你的幾個姐妹也要麽年幼,要麽已經出嫁。”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皇甫淩皓打開扇子重新扇起來,“清源正是慕少艾的年紀,可誰來做這個少艾呢?”
皇甫淩靖瞥向菲澤塔:“如果妃英‘表弟’是姑娘家,肯定絕色傾城,可惜……”
“嗤……”菲澤塔把嘴裏的茶全都噴出來。
“妃英!”皇甫熠和老夫人一起斥責。皇甫淩靖說得不錯,他們也確信菲澤塔如果換回女裝,一定是個美人,隻是實在有欠教養。
蕭氏也聽出微妙:“靖兒,你姑姑是招贅,英兒姓皇甫,是你的堂弟,應該也隨靖兒和皓兒叫老夫人奶奶,叫老爺伯父。”
菲澤塔姓斯第爾頓。要是早知道漢人有司姓,她就不隨母親姓了。菲澤塔在英國本來就沒什麽親戚,發財以後與姑姑家斷絕關係,更是隻剩叔叔一個親戚了。剛到中國,發現母親的娘家是個大家族,還以為終於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感覺,才發現身在大家族的悲哀——是家族的一份子,就注定要為家族犧牲。梅清源確實很有魅力,不過菲澤塔對他僅僅是欣賞。從小在洗腦式的宗教教育下,她如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嫁給一個不信基督的異教徒。
“嬸娘說得極是。”
是你個頭!菲澤塔悄悄從桌子上撿了一粒桔子核,彈向皇甫淩靖,卻被皇甫淩皓用扇子不動聲色地擋掉。
後麵都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老夫人似乎要把皇甫淩靖不在南京的幾天發生的事不論大小巨細,都要一一告訴他。菲澤塔一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聽到後麵實在撐不住,直到被皇甫淩皓推醒,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奶奶,叔父,靖兒告辭。”
總算結束了。可憐喬胄軒在外麵連個椅子都沒有,隻能靠在牆上假寐,一覺睡得腰酸背痛,不過好歹是結束了。一家人送皇甫淩靖出門,菲澤塔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麵,發現皇甫淩皓在悄悄地往後退,用手指頂在他的腰上。皇甫淩皓被嚇了一跳,看到是菲澤塔,示意她噤聲,等皇甫淩靖離開以後,也匆匆從邊門離去。菲澤塔有些好奇,一路尾隨,發現他是去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