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胡姬傳(25)
怕菲澤塔跟不上,梅清源沒用全力,想不到她要跟上他一點,也不費勁。兩個人影一樣悄無聲息地穿梭在屋頂之間,直到能聽見秦淮河的水聲。
“到了。”菲澤塔拉著梅清源的袖子沿著河走,終於找到真介撒骨灰的地方。
梅清源到處都沒有看到類似墳塚的東西。
“骨灰都是灑在河裏的,你要拜,就對著河拜吧。”菲澤塔眺望對岸燈紅酒綠鶯歌燕舞的畫舫,“不過知道的是縣太爺拜祭冤死的犯人,不知道的大概會以為你是拜對麵的煙花之地。”
梅清源不假思索地跪下去,反而讓菲澤塔吃了一驚,想扶他起來,卻拉不住他。
“覺得我不配拜祭她嗎?”
“你們漢人不是覺得男人下跪是奇恥大辱嗎?”菲澤塔自認對漢人的風俗習慣還是有些了解的,“你有這份心就行了,我沒想真的讓你跪。”
“人死不能複生,我隻想求自己心安罷了。”
菲澤塔拉不住他,隻能讓他恭恭敬敬地拜完,心裏對他又多了幾分敬佩。
“千鶴不會記恨你,她一直都是個好孩子。”菲澤塔等梅清源拜完,扶他起身,“現在她和母親還有兄弟姐妹們在一起,也算一家團聚了。”
“你呢?”梅清源回過頭,“我不能娶你,但是除此以外,不論你想用什麽方法處置我,悉聽尊便。”
“你對我又沒做什麽。”菲澤塔反而一臉莫名。
“我偷了你的項墜。”
“不是還給我了嗎?”
“我不小心看到你洗澡。”
“隻看到個肩膀而已,又沒什麽。”
在房間裏是隻看到一個肩膀,可等她追出來以後,他看到的可不止肩膀。
梅清源一臉尷尬,菲澤塔卻摸著下巴一臉花癡:“不過那次跟你回縣衙,你洗澡的時候,我可是什麽精彩的部分都沒漏掉。”才怪!那次菲澤塔是偷看了,不過隻看到一個裸背,就沒敢看下去。以前在海船上,菲澤塔對光膀子男人早就看得麻木了,可美人就是美人,分明隻看到個脊背,菲澤塔就覺得眼前一黑,差點連鼻血都流下來。無福消受,真的是無福消受。
“你也不害臊。”
“一絲不掛的是你不是我,為什麽我要害臊?”
梅清源徹底被她的強盜邏輯繞暈了:“我還抱過你一次。”話說出口,梅清源都覺得自己不像是在認錯,倒像是在極力挽回身為男人的麵子,死不承認自己是被一個女人調戲了。
“抱抱又怎麽樣?”菲澤塔冷不防踮起腳,吻上他的嘴唇,“這在我們的國家,也不過是日常問安的方式罷了。”
雖然隻是蜻蜓點水的輕輕一觸,梅清源的臉已經像火燒一樣。一般姑娘家要是遇到這種事,應該不是尋死覓活,就是要他負責,雖然梅清源一開始就認定是自己理虧,可要是菲澤塔也像普通女人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他一定會從心底裏厭惡她。她倒是豁達,一點也不計較,反倒調戲到他頭上來。梅清源稍微回顧了一下和菲澤塔的幾次相處——第一次是她潛進後衙,一聲輕佻的口哨,順便把他看了個精光。第二次是一枝梅闖閨房,也看到了不少春色,算是報了第一次的一箭之仇。第三次是皇甫淩皓帶她來求他找回項墜,抱了她一次,是梅清源占便宜了。結果這次第四次見麵,就被她強吻。梅清源怎麽覺得隻要自己不是以知縣的身份見她,兩個人就每次見麵,都在互相吃豆腐。看過抱過親過,下一次該輪到上床了,隻是不知道會是誰強了誰。不知為什麽,梅清源覺得自己被強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名節嗎?”
“我們之間又沒發生什麽。被你看了又怎麽樣?你不說,我不說,再堵上大叔的嘴,誰知道?”菲澤塔雙手拍上梅清源的肩膀,“就當一切都從來沒有發生過好了,你做昏官也好,飛賊也好,與我無關。”一起送上的還有一張大大的笑臉。
她能不能有一點像正常女人?哪怕一丁點都好。梅清源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在做惡夢了。
看梅清源的別扭模樣,菲澤塔終於決定放過他,雙手抱在胸前,把頭發一圈一圈繞在手指上:“不過如果你硬要覺得是你占了我的便宜,一定要補償我……”說到這裏,菲澤塔故意不再說下去。
“但說無妨。”遇上這種事,終是男子理虧。她終於有點像女人了,梅清源鬆了口氣。
“好!一枝梅的身手賣不賣?”
梅清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怎麽賣?”
“我要你為我幹活,工錢和普通夥計一樣,按月結算。”
梅清源想起來了,幾次聽菲澤塔說話,都帶著橫絕天下的霸氣,顯然是指揮別人已經成習慣了。他眼前的從來就不是一個會甘心相夫教子過一輩子的女人。
“多賺點錢不好嗎?”看梅清源一直沒反應,菲澤塔湊到他眼前,繼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夭夭已經多久沒買新衣服了?”
一枝梅豈是貪人錢財的小賊?梅清源實在是憋不住笑:“我要是圖財,皇甫家早就被我搬空了。”
“你嫌偷來的錢髒。不過不用擔心,我叫你做的事絕對合法。”
“先說是什麽事。”梅清源實在是想不出要以一枝梅的身份做的事會有多合法。
“回去再說吧。”菲澤塔瀟灑地走了沒兩步,又折回來,拽過梅清源的袖子,“回縣衙,你帶路。”
*****真介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過來時,就發現自己是在梅清源的床上。屋裏隻有簡陋矮桌上的一支蠟燭照明,菲澤塔和梅清源就坐在桌邊,一個豐神俊朗,一個溫文儒雅,甚是賞心悅目。
“小姐。”真介搖了搖還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
“大叔,你醒了。”還好,那一掌菲澤塔沒有太用力,“我們剛去給千鶴上過墳,你願意原諒他嗎?”
真介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勞小姐和大人的大駕去給小女上墳,實在是折殺我了。”
“大叔,別這樣,以後梅大人也是我的夥計,你還是他的前輩。”
“我可還沒答應。”梅清源給菲澤塔的茶碗倒上茶,“先說說你要我做什麽。”
“就三件事。”菲澤塔示意真介別跪在地上,往旁邊挪出位置讓他坐,“一,我對大明國的律法不熟悉,需要人指點,你是當官的,肯定懂。當然,如果我做出什麽違法的事,你秉公法辦就可以了,不用顧慮。”
“可以。”梅清源還真怕她做出違法亂紀的事以後,再給他來句“不知者無罪”。
“二,我不認路,去什麽地方都需要有人帶,但是我是姑娘家,出門不能讓家裏人知道,得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接送我,我想除了一枝梅以外,沒人有這個本事了。”
“小姐,”真介拉了拉菲澤塔的袖子,“還有我啊。”
“你明天就回鬱家。”
真介低下頭,兩根食指對頂,一臉憋屈:“小姐不要大叔了。”
難怪給千鶴上墳都要他帶路。“皇甫小姐,你上次來縣衙給我搗亂卻不逃走,是因為不認路?”
“還能是因為什麽?”難道是覺得被一個美男子追很享受?菲澤塔自認沒這方麵的癖好。“當然不會讓你白幹,工錢和夥計一樣,按月結清,絕不拖欠。”
梅清源向來安貧樂道,才不在乎這點小錢:“不過就算不管事,我畢竟還是個官,每天至少得在大堂上露個麵。南京城也不能沒有一枝梅,我不可能隨叫隨到。”
“難道你還怕我去縣衙找你?”要是菲澤塔找得到縣衙,也不用他每天接送了。
“那就好。”
“三,我是女人的事,不許告訴任何人,不然我也不保證梅知縣就是一枝梅的事還會是個秘密。”
要不是她一再提醒,梅清源還真想不起來她是個女人。
“答應了?”
她提的三個條件並不難做到,看在占了她那麽多便宜的份上,梅清源答應了。
菲澤塔把桌上的紙筆推到真介麵前:“立字據吧。”
“是。”真介拿過筆就開始奮筆疾書。
“我若是反悔,你還想拿這字據來縣衙告我?”真介寫完後,梅清源稍微看了看,確信無誤以後,便按下手印。
菲澤塔也按下手印,對上麵的字連看都不看:“我是商人,什麽事都隻會用利益來衡量。我隻是覺得相比‘皇甫小公子’是女人的事,知縣就是一枝梅這個消息似乎更值錢,如果你出賣我,得不償失,留張字據,不過是怕你忘了。”
“你都不看看上麵寫了什麽?”
“我不識漢字。”
“你不怕他出賣你?”梅清源指真介。
想不到菲澤塔和真介都像聽到什麽極好笑的笑話,一個為了忍住笑雙肩不停地顫抖,另一個更是直接嗤笑出聲。
看他們不像會說,梅清源隻能換個話題:“皇甫小姐,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想做什麽。”
“富甲天下。”
“皇甫家的金山銀山還不夠你花?”菲澤塔一直穿男裝,從來不戴任何首飾,更不用說塗脂抹粉,著裝方麵也沒看出有什麽需要花大錢的地方,無非就是有些貪嘴,可甜食糕點之類吃到撐死,也花不了多少錢。梅清源想不出她要“富甲天下”,有什麽意義。
“不是自己賺來的錢,花起來不安心。”菲澤塔站起身,“茶不錯,謝謝招待。大叔,我們回家。”
真介卻不起身:“那個……小姐,既然現在梅大人也為你幹活了,我作為前輩,有些話想對他說,能不能請小姐先回避一下?”
菲澤塔出去,順手關上房門“小姐,我說的回避,可不是躲在門外偷聽喲。”真介也走出房門,親自把菲澤塔送到縣衙外麵,才折返回來,“對不起,久等了。小姐是做刺客出身,耳力實在是太好,不把她送得足夠遠,我實在放心不下。”
“你不怕她悄悄跟回來?”
“小姐的路癡實在不是一般的嚴重,從縣衙門口到這裏足夠她找上幾天了。”真介在梅清源對麵坐下,“既然大家都是為小姐辦事的人,大叔是前輩,對小哥你就不用敬稱了。”
“洗耳恭聽。”梅清源隻覺得聽一個小孩模樣的人開口閉口自稱“大叔”有些好笑。
“小姐可不是什麽人都看得上的喲。不過小姐既然看上你了,我真不知道該祝賀你,還是同情你。”
梅清源隻是給自己再斟上一杯茶,笑得有些不屑:“你家小姐能把我怎樣?賄賂我?殺我?威脅我?我從小在道觀裏長大,現在還俗,不過是好奇道觀外的世界是什麽樣,看膩了就回去。名利酒色在我眼中如糞土一般,就算整個大明國都知道一枝梅就是梅清源又如何?就算把南京城的權貴得罪了個遍又如何?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大不了辭官歸林,從此不問紅塵俗世,就算是官府,也不會為難出家人。至於夭夭,你家小姐會對你的女兒心懷仁善,我斷定她也狠不下心為難夭夭。”
真介搖頭:“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你可別告訴小姐。其實千鶴的病沒有到無藥可醫的地步,我殺死她,僅僅是為了節約下她的口糧給小姐,讓小姐能活下去。”
梅清源重重地放下茶壺:“虎毒尚不食子,你還是個人嗎?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這就是小姐可怕的地方。”真介笑得有些無奈,“小姐是刺客出身,不過威*利誘都是用來對付敵人的,對自己人,她可以讓手下的人都甘願為她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她籠絡人心真的很有一手,我和凱撒前輩都是這樣心甘情願為她賣命。我不知道小姐會通過什麽方法讓你也心甘情願為她賣命,不過我可以保證,很快你也會和我們一樣。大叔想說的就這些,小哥自己保重吧。”
一直到真介走後,梅清源還是越想越覺得好笑。她會拿什麽來收買他的心?高官厚祿?他若是想要,早就不是七品芝麻官了。酒食美色?他又不是貪嘴的小孩。好酒是真的,不過小時候偷嚐過師父埋在道觀下的陳年佳釀以後,能入他法眼的好酒實在是少之又少。美色更是無稽之談。南京城第一美人步離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具活骷髏罷了,皇甫小姐美則美矣,可惜她的美是男子的俊秀,而梅清源沒有斷袖之癖。他倒要看看他的“小姐”能用什麽來收買他。
*****回去的路上,真介問了一個困擾他很久的問題:“小姐,學漢語有什麽訣竅嗎?”
“沒有。”該死的漢語比希臘語還難學,菲澤塔也學得非常辛苦,“怎麽了?”
“隻是發現小姐的漢語一下子好了很多。”
“我以前漢語不好,是因為從來不知道北鬥會說漢語。”菲澤塔停下腳步,“北鬥,我知道你醒著。”
北鬥帶著優雅的假笑微微欠身:“小主,有什麽吩咐嗎?”
“你什麽時候學會漢語的?”
“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我的名字就是一個中國人給我起的。”北鬥一派優雅從容,“小主,有什麽問題嗎?”
“你怎麽從來不告訴我你會說漢語?”
“小主你沒問。”
“你不是說會聽從我的一切命令嗎?”
“可是小主根本沒有給我命令,我如何服從?”
菲澤塔無語了:“其實自從我們到大明國以後,一路上的話你都聽得懂是不是?”
“小主的母親不是漢人嗎?她一直對你說漢語,為什麽你聽不懂呢?”
“我都八年沒聽過漢語了。”自從五歲喪母以後,菲澤塔再也沒有聽到過母親的鄉音。
“小主隻是八年沒聽到就忘了,我已經有四百年沒聽過漢語,怎麽可能還記得?”
菲澤塔和北鬥還在吵,真介在旁邊聽得嘴角抽筋。北鬥四百年的漢語功底,加上菲澤塔學什麽語言都能不帶口音的天賦,真介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