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胡姬傳(16)
胡師爺要在南京城裏隻手遮天,要當金陵的布衣皇帝,梅知縣樂得當個甩手掌櫃,高興了,就到公堂上做個擺著好看的泥菩薩,不高興了,就幹脆躲在後衙寫詩作畫。反正在百姓眼裏,胡師爺才是大老爺,誰都沒把梅知縣當回事。胡師爺家裏著火,一大早還得處理一大堆雞毛蒜皮的小官司,等他有空去找梅知縣,就看見他在書房裏悠哉地哼著小曲,不知在看什麽東西。
“老爺……”胡師爺上前唱個喏。
梅知縣還在哼他的小調。
“老爺,昨日屬下的家中走水,乃是有人蓄意縱火,謀害屬下呀。”
梅知縣點著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聽。
胡師爺總算想起來,他自己才是南京城的青天,他受了委屈,可沒人給他做主:“老爺,您可是南京城的青天,若是縱容歹人作奸犯科,可是有損老爺的威名。”他是不敢給自己做主的,要不然這次釘在他枕頭邊的是兩張紙,下次誰知到會是什麽東西。
梅知縣終於開口:“平日裏公文都是由誰保管?”
胡師爺一愣:“回老爺,是屬下。”
梅知縣把手上的東西推到他麵前,胡師爺才看清楚他拿的是真介的供狀,但是下麵畫的押被人塗成了一朵梅花。
“一枝梅!”胡師爺的雙眼瞪得銅鈴大,“老爺,這惡賊一枝梅與皇甫家勾結,如今便是鐵證如山啊。”
“鐵證?”
“這是皇甫家的外甥帶來的倭寇寫下的供詞,一枝梅是在幫他們掩蓋罪行。如今這……這……”
胡師爺指望糊塗縣令會接他的話,替他去招惹皇甫家,可縣太爺不吱聲,還帶著一臉聽說書的表情看著他。
“這……這……這鐵證是被毀了。無憑無據,也沒法治他們的罪。”胡師爺像泄了氣的皮球,可看到知縣的筆架上掛的項墜,又計上心頭,“老爺,皇甫小公子與一枝梅勾結,已是事實,隻是苦無憑證,現在走水的是小人家裏,下次,恐怕就是後衙了。”
梅知縣順著胡師爺的目光看去,看到筆架上的項墜,一個激靈,連連暗罵自己糊塗。上次去皇甫府,就是去還項墜的,怎麽稀裏糊塗又給帶回來了?胡師爺說得不錯,要是再不還回去,下一個遭殃的就是縣太爺自己家裏了。
鬱無瑕走後,菲澤塔就成了皇甫淩皓唯一的消遣。菲澤塔跟景兒學說話,長著一張男人臉,卻口口聲聲“賤婢”“奴家”,聽得皇甫淩皓一身雞皮疙瘩,從此就把她栓在自己身邊,教她男人說話的口氣。菲澤塔天天去看望外婆,聽她像嬰兒牙牙學語一樣,從隻會叫“外婆”,到會說一些簡單的詞,老祖宗享盡了天倫之樂,整日眉開眼笑。宋氏是老實的鄉下姑娘,喜歡胃口大、吃飯多的孩子,菲澤塔來了以後,她可以每天看到兒子,菲澤塔奶聲奶氣的“宋姨,餓”,然後風卷殘雲地把宋氏準備好的綠豆湯、蓮子羹一掃而空的模樣像極了小時候纏著宋氏討零嘴的皇甫淩皓。宋氏還記得小時候皇甫淩皓纏著她叫“娘”,結果被皇甫熠一頓打,騙他蕭氏才是他的親娘,宋氏隻是奶娘。宋氏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再聽到皇甫淩皓叫自己“娘”,也狠著心打他手心、不給他零食,*他叫自己“三娘”。皇甫淩皓那時眼淚汪汪的“三娘,你真是我的親娘就好了”讓宋氏躲起來哭了好幾天。不過等到他長大懂事,知道一切以後,也隻肯叫宋氏“三娘”了。
夏季一天天臨近,天氣越來越悶熱,菲澤塔醒了以後,就開始在皇甫府到處找可以納涼的地方。牡丹亭的湖心亭不錯,周圍都是水,送來涼風習習,還可以玩玩湖裏的小魚,而且蕭氏一直呆在佛堂,丫鬟們也客氣得很,不用擔心被趕走,就是旁邊的九曲橋走起來實在是讓人頭暈。高處的風一定很大很舒服,菲澤塔覬覦舅舅的龍騰閣的屋頂很久了,試過在白天爬上去,結果發現上麵雖然風大,太陽曬著也不舒服,還把景兒嚇沒了半條命,於是隻敢在夜裏去爬。還是鳳鳴軒的涼台最好,麵對茂密竹林,透風不透光,夏日裏正是納涼的好地方,還可以陪外婆聊天。於是每天到鳳鳴軒報到,就成了菲澤塔起床後的必修課。
“宋姨,餓。”外麵又傳來熟悉的喊聲。
“來了來了。”宋氏端了藕湯、菱角出去,看菲澤塔吃得一臉滿足,眼角都是幸福的皺紋。
“英兒,多吃點。總這麽吃也不見胖。”老夫人聽聲音,也知道外孫女的胃口有多大。
“奶奶,表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胃口自然大。”皇甫淩皓一手支頜,對宋氏擺到自己麵前的吃食卻是興趣了了,“三娘,我不是小孩了,不愛吃這些甜食。”
看宋氏一臉黯然,菲澤塔把皇甫淩皓的份也搶了。
“你也不怕撐著。”皇甫淩皓趕緊搶回來,不情不願地塞了幾口下去。
“別搶了,不夠我再去做。”宋氏怕他們吃得太快嗆著。
菲澤塔看了看她,隻覺得好笑。零食就是要有人搶才好吃。她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家裏有個哥哥,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英兒啊,昨天和表哥上街看到了些什麽呀?”
“唱,戲,耍,猴,麵,人,……”
不知為什麽,皇甫熠總想把“表弟”栓在家裏,又不是姑娘家,整天躲在閨閣裏不見人。皇甫淩皓帶著菲澤塔出去玩,她卻第一個去找地圖,挑的還不是古董,而是新畫的便宜貨。地圖全都找全了,才開始關心吃的玩的。糖葫蘆、香囊、荷包、算盤……小“表弟”像是從來沒有在世上活過一樣,見了什麽都新鮮,回來以後,還眉飛色舞說給外婆聽。可皇甫淩皓不知道,每天回來以後,菲澤塔的頭等大事,就是和凱撒一起把沿途收集的地圖都拚起來,畫成完整的一張。中國真是好地方,幾乎有整個東亞的海圖。想當初在日本的時候,菲澤塔看到織田信長有一把繪有亞洲地圖的扇子,讓她羨慕了很久,想不到她想要的地圖在中國全都有。等她回到英格蘭,就能用這些地圖拚出一張完整的航海圖,把中國的絲綢、茶葉和瓷器運到歐洲,讓英國壟斷歐洲與中國的貿易,就不再是夢想。中國的勞力便宜得嚇人,在中國隨便買個瓷窯或者綢緞莊,隻要做出來的東西能運到歐洲,哪怕十艘船沉掉九艘,英格蘭女船王都能東山再起。西班牙和葡萄牙兩位海上霸主都老了,該退位讓賢了。英格蘭隻是個小島國?真是笑話。隻要有菲澤塔在,哪裏有海水,哪裏就是英格蘭的國土!當然前提是她自己也能活著回到英國。
聽她說得開心,老夫人心裏也在感慨:“英兒,你就留在大明國吧,別回那塞外的戈壁沙漠了。”丫鬟老媽子都說“表少爺”長得俊,如果她換回女裝,定是個絕色傾城的美人。不如幹脆讓她嫁給皇甫淩皓,一輩子就留在富裕的南京城,也好在外婆百年之後給她送終。
沙漠?菲澤塔還沒見過沙漠長什麽樣呢。兩百年前鄭和下西洋的時候,就已經到過非洲了,兩百年後中國的平民還以為除了中國以外的地方都是戈壁沙漠?真不知是中國人願意沉浸在天朝大國的美夢裏不肯麵對現實,還是政府的愚民政策做得高明。不過中國的皇帝不錯。明穆宗從登基起,就宣布解除海禁,調整海外貿易政策,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雖然不可避免地招來許多倭寇,至少民間私人的海外貿易獲得了合法的地位。在一個輕視商人的世界,菲澤塔實在是愛死這個中國皇帝了,天天祈禱他能長命百歲。可惜不知是不是因為菲澤塔的祈禱,明穆宗在位六年就駕崩了。
“英兒,你說可好?”
叔叔還在英國,菲澤塔想拒絕,可看外婆一臉殷切,還是點下頭。外婆已經六十多歲,等她過世了再走也不遲。
老夫人往旁邊摸,摸到宋氏的手:“巧姑,英兒可是在點頭。”
“是,表少爺同意留下來了。”
“好好好。”老夫人喜得一連說了三個“好”,“哎呀,可惜我這雙眼睛瞎嘍,都不知道烺兒的夫君是美是醜。”
“奶奶,姑父可是個美男子。”皇甫淩皓插嘴。
“胡說。”老夫人輕點皇甫淩皓的額頭,“你連你姑姑都沒見過,怎麽知道姑父是呂布再世,還是鍾馗投胎?”
“表弟帶來的項墜裏有姑姑和姑父的畫像。”皇甫淩皓剛說完,就聽見旁邊傳來“咚”的一聲。菲澤塔下巴擱在冰冷的石幾上,一臉鬱悶。項墜啊,她的項墜,什麽時候才能要回來?
“表弟,你的項墜在清源手裏,和他說一聲就可以拿回來了,何必煩惱?”
老夫人板下臉:“皓兒,梅大人是南京城的父母官,不可以沒大沒小,直呼其名。”
“奶奶教訓得是。”皇甫淩皓嘴上服從,心裏道他也不過是個少年人罷了,“當初要不是青天大老爺‘梅大人’拿著項墜來報信,這會兒表弟恐怕還關在縣衙大牢裏。”
叫慣了“清源”,皇甫淩皓重咬“梅大人”三字,說得無比滑稽,逗得老夫人大笑起來:“皓兒,這種話在家裏說說還行,到外麵可千萬不能說。”
到外麵怎麽不能說?縱觀偌大個南京城,真的把梅清源當知縣的人怕是屈指可數。
說曹*,曹*就到,丫鬟來報說梅知縣來拜訪表少爺,菲澤塔幾乎是一聽到通報,就直接翻過欄杆跳出去。涼台離地五丈有餘,算上欄杆的高度,怕是要六丈了,宋氏嚇得一聲驚呼,硬是被皇甫淩皓捂著嘴堵回去。
“怎麽了?怎麽了?”老夫人隻聽到風卷衣袍的聲音。
“奶奶,沒事。表弟性子急,去見客人了。”皇甫淩皓對宋氏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也跟著跳出去,嚇得宋氏臉色煞白,看到兩人安然無恙的身影,才放下心來,徒自捂著“咚咚”直跳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