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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胡姬傳(6)

  皇甫熠對水寇動私刑,早已是盡人皆知的秘密,但誰也想不到在皇甫府的深宅大院裏有個比東西兩廠也不見得遜色幾許的水牢,可唯有這次,大牢嚇住的不是犯人,而是主人。第一次看到胡師爺口中的“倭寇”,皇甫熠就覺得像當胸挨了一悶棍。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個半百老人,兩個小孩,和梅知縣說的一樣,哪像是來打劫的。老人一看就不是漢人長相,可頭上的白發與漢族老人無異。小廝打扮的少年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衣服上滿是橫七豎八的血痕,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人的眼神中隻有早已不把自己當活人的絕望。牆上的手銬不夠用,兩個小孩一人被銬住一隻手。大孩子不過十歲左右,被手銬吊得跪坐在地上,身上的月白單衣滿是汙垢,細瘦的玉腕在玄鐵手銬中白得刺眼,隻有一頭洋洋灑灑的長發依然黑亮。小孩子的年紀隻有大孩子的一半,還是個女孩,手被銬住以後,腳都沾不到地,小小的身體吊死鬼一樣,隨著吹進水牢的陣陣陰風在半空中晃悠,其實早就沒氣了。


  血親間的心有靈犀讓皇甫熠一步步走向被銬住的大孩子,輕輕撥開披散的頭發,麵前蒼白的小臉嚇得他如見了妖魔般連連後退。一樣的英眉,一樣的鳳眼,一樣的挺鼻,一樣的薄唇,大孩子除了麵容更秀氣些,幾乎就是他的哥哥皇甫煜小時候的模樣。


  “是皇甫老爺嗎?”小廝氣若遊絲,“水寇隻是我一人,我家公子……”


  “是來尋親的?”皇甫熠連忙接上他的話,生怕他沒交代完便斷了氣。


  “你會幫公子找到他的舅舅嗎?”


  皇甫熠點頭。


  真介如釋重負,綻開孩子般的笑靨:“我的身上還有老夫人的親筆信。”


  皇甫熠幾乎是撲上去將真介身上的破衣爛衫係數扯爛,才在裏襟的夾縫中找到一封沾血的信。信紙已經陳舊泛黃,上麵的字也有些模糊,若不是羊皮紙,怕是早已變成片片飛絮。上麵千真萬確是皇甫烺的字跡:煜兄、熠兄:不知兄見此信時,妹尚在人世否。


  自妹遭擄,與丫鬟失散殆盡,受盡歹人淩辱,數欲尋死而不得,竊以為天意,遂苟且,於囹圄中,不知年歲。


  後妹為一胡商所救,方知囹圄之外已是別樣天地。承蒙恩公不棄妹已是殘花敗柳之身,娶妹為妻,次年誕下一女,形貌甚似煜兄,取名妃英。


  ……


  下麵大段的字跡已經模糊得無法分辨,隻有最下麵的“烺”字如同烙印刻進皇甫熠的眼底。


  皇甫熠一把揪起真介:“你家主子到底是公子還是小姐,說!”


  真介警惕地瞟了他一眼:“是公子。”


  “還不說實話!”皇甫熠掐得真介兩眼翻白,“信上分明說生的是個女孩。”


  “那是公子的姐姐。”


  “看來你是不打算說實話了。”皇甫熠扔下真介,“我這就叫人來,扒光了他驗明正身。”


  真介被掐得直咳嗽,抬起眼,看皇甫熠的眼神像從修羅道上爬出來的惡鬼:“你敢動我家小姐一根指頭試試,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真的是,真的是……”皇甫熠捧起菲澤塔的雙頰,“妃英……”


  不知有多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叫自己了。菲澤塔在神思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小時候,費力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熟悉的麵孔,綻開嬰兒般的笑靨:“娘……”


  第一次聽到小姐說漢語,說的就是“娘”,真介看看皇甫熠,猜到了七八分。小姐說她的母親叫皇甫烺,也是“皇甫”,莫非……真介直勾勾地盯著皇甫熠:“老爺,你就是小姐的舅舅?”


  皇甫熠被點穿心事,竟嚇得落荒而逃,一直逃出密室,還覺得背後兩道期盼的眼神像剜在他背上的尖刀。


  *****“皇甫老爺與三小姐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本就有幾分相像。妃英小姐早已被折磨得神誌不清,見到舅舅,還以為是見到過世的母親。這一聲‘娘’,喊得皇甫老爺三魂去了七魄。”說書人說到動情處,自己也流下淚來。


  “皇甫老爺做什麽不認妃英小姐?”台下有茶客吐了瓜子殼聒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三小姐已經嫁了人,生的又是個女兒,家裏多雙筷子吃飯,大不了以後再送她筆嫁妝嫁人,還能垮了皇甫家不成?”


  說書人雙手一拍:“說話的若和他同地生,並處長,必是劈手拉住,攔腰抱住,叫他當場認下外甥女,許是可以省了日後許多風波。可皇甫老爺的心裏頭也跟明鏡似的。認個外甥女、家裏多雙筷子吃飯事小,多個畫了押認了供的水寇事大。


  “皇甫老爺正心煩,剛出密道,便聽到丫鬟來敲門,道是老夫人有請。皇甫老爺一想,自己竟然為了水寇外甥的事煩心,已經整整三天不曾去給老母請安。百善孝為先,便隨丫鬟去老夫人居住的鳳鳴軒,剛到門口,便遇上了自己的侍妾。


  “說到這裏,小老兒不得不提皇甫二老爺家的四房夫人。二老爺的正房蕭氏是官家女兒,與皇甫大老爺的正房是親姐妹,乃是權貴之後,是大老爺的恩師提拔大老爺,又怕二老爺被他人拉攏,便將一對嫡出的女兒嫁與他兄弟二人。自古權錢不分家,二房孫氏的娘家是當地的鹽商。孫大財主見皇甫家有權,便從庶出的女兒中挑了個聰明伶俐的給二老爺做侍妾。娶了兩位夫人三年多,皇甫老爺依然膝下空空,蕭氏見自己的陪嫁丫鬟宋氏生得纖腰肥臀,像是個能生會養的福相,讓人算了她與老爺的八字,便做主讓老爺收她做三房,便是淩皓公子的生母。


  “三房夫人中就數孫氏最機靈,見蕭氏把宋氏許配給老爺,知道她是有心為皇甫家延續香火,便從家裏請了尊金鑲玉送子觀音來放在宋氏房裏,宋氏生下兒子,她也分得一分功勞。淩皓公子長大成人,一日去向孫氏請安,恰遇孫氏的外甥女王氏來看望姨母,兩個人躲避不及,遇個正著。淩皓公子自此對王氏魂牽夢縈,孫氏看在眼裏,便做了個月老,將外甥女許配給他。小兩口恩恩愛愛,不多久,王氏便有了身孕。孫氏勞苦功高,風頭幾乎要壓過正房蕭氏,蕭氏也由著她。王氏臨盆在即,卻不想因為身材過於嬌小,生孩子時難產,添丁之喜一夜之間便成了一屍兩命的大悲。淩皓公子喪妻之後一蹶不振,也不續弦,隻流連於煙街柳巷。


  “三房夫人一個有權,一個有錢,一個有子,本也是平分秋色,可終敵不過歲月如梭,人老珠黃。皇甫老爺本是去青樓抓兒子回來,卻不想著了一個董姓妓女的道,娶她回來做四房。董氏年輕漂亮,便仗著老爺的寵愛作威作福。蕭氏氣不過,在自家佛堂帶發出家,從此不問紅塵事。正妻做了甩手掌櫃,隻得由孫氏裏外打點家中事務,終日忙得不可開交。雖然淩皓公子一出生就被過繼給蕭氏,作為嫡出,可終是宋氏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宋氏也想隨蕭氏古佛青燈了此殘生,可放不下兒子,隻得伺候在年老眼瞎的老夫人身邊,求得一片安身之所。董氏見三房夫人都讓著自己,更加得寸進尺,堂堂皇甫家,儼然成了一個從良娼妓的天下。


  “言歸正傳。皇甫老爺遇上的,便是二房孫氏。”


  *****“老爺。”孫氏斂襟為禮,示意丫鬟退下,才到皇甫熠身邊,“老爺,烺小姐的孩子來尋親,可是真事?”


  皇甫熠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


  “是少爺說給老夫人聽,三妹在一旁聽到了。”孫氏的聲音越說越低,突然一把拉住皇甫熠,“三妹告訴我也是好心,老爺莫怪罪她才是。老夫人得知表少爺被關在水牢,正大發雷霆……”


  頭上分明懸著豔陽天,皇甫熠隻覺得身邊的風吹得陣陣陰寒,雖然臉上不動聲色,還是拉了孫氏一起去。孫氏知道是老爺要自己作陪壯膽,就由他拉著。


  老夫人的鳳鳴軒雕欄畫棟氣勢非凡,剛一進門,就看見老夫人拄著龍頭拐杖坐在椅中,宋氏低眉順眼跪在一邊給她捶腿,聽到腳步聲,連忙站起身:“老爺……”剛想給孫氏請安,孫氏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別說話,躡手躡腳跟在皇甫熠身後。


  老夫人往旁邊摸到宋氏:“巧姑,你先下去。”


  “是,老夫人。老爺,奴婢告退。”宋氏低著頭退下。


  聽宋氏的腳步聲遠了,老夫人的拐杖一下狠狠地跺在地上:“畜生,還不跪下!”


  “娘……”皇甫熠畢竟也不是少年人,誰知道這一跪,老夫人要讓他跪多久。


  “跪下!”


  孫氏對皇甫熠擺擺手,從旁邊的椅子上撚起一個坐墊扔在老夫人麵前的蒲團上,發出“嘭”的一聲,免了皇甫熠下跪的罪。


  成功騙過了老夫人,孫氏有幾分得意,轉頭向皇甫熠,想得他一個誇獎,卻不想在收手時環佩相撞,發出琳琅之聲。


  “金蟾?”


  孫氏一個激靈,可隨即換上銀鈴般的笑聲:“老祖宗好耳力。金蟾給老祖宗、老爺請安。”


  “你怎麽來了?”


  “前幾日娘家送來一支百年老山參,金蟾特意拿來給老祖宗補身子,不想老爺也在。”孫氏看了看他們母子二人,“老祖宗可是有要事與老爺商量?那金蟾就先告退了,過幾日再叫人將參送來。”說完向皇甫熠投去愛莫能助的一瞥,悄然離去,還不忘關上門。


  聽到關門聲,老夫人再也抑製不住憤怒:“孽障!我怎麽生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說!烺兒的孩子來尋親,可是確有其事?”


  “是有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自稱是烺妹的女兒,隻是……”


  老夫人聽得渾身發抖:“現在人在哪裏?”


  “他們被誤作水寇,在……”


  “在哪裏?!”


  “在牢……”


  “我打死你個畜生!”老夫人舉起拐杖就要打。


  “娘!”老夫人眼睛看不見,走路都跌跌撞撞,更別說還想打人了。皇甫熠怕她跌倒,連忙上前扶住她,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頓拐杖,也不敢喊:“娘,息怒啊。打死孩兒事小,氣壞身子事大。”


  “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娘嗎?要不是皓兒告訴我,我還不知道自己有個外孫女,怕是她就要死在牢裏了。”皇甫烺是麽兒,又是唯一的女兒,最得父母疼愛。她被擄走,已經讓老夫人哭瞎了眼睛,如今她的女兒來尋親,卻被自己的親舅舅關進大牢。老夫人嚎啕大哭起來:“我苦命的烺兒……”


  “娘,莫慌。妃英已經由孩兒從牢裏救出來了,正在家中調養。”要不要認外甥女,皇甫熠原本還舉棋不定,現在看來,不認也得認了。


  “她叫妃英?用的是我皇甫家的輩分,烺兒可是給為娘招了個贅婿。”老夫人一下子站起來,“我要去看看。”


  “娘,英兒正在靜養……”


  老夫人對皇甫熠理都不理,拄著拐杖便沒頭蒼蠅一樣亂轉,要去看外孫女。皇甫熠無奈之下,隻好扶著顫顫巍巍的老娘一步三挪走出鳳鳴軒的院子,好說歹說,想勸她打消念頭,老夫人卻越勸越固執。從門口到院外的路不長,皇甫熠存心帶著她兜圈子,好不容易老祖宗走得有些累,皇甫熠正想說改日再去,就看見兩個家丁抬了竹製小轎來,後麵跟著低眉順眼的宋氏。


  老夫人聽到竹轎的吱呀聲和宋氏的腳步聲,滿臉皺紋笑成一朵菊花:“還是巧姑貼心。”


  皇甫熠頓時連當場活活掐死宋氏的心都有了。宋氏嚇得渾身哆嗦,都不敢抬頭看皇甫熠一眼。


  “巧姑貼心,金蟾就不貼心嗎?”孫氏不知從什麽地方鑽出來,“老祖宗,大夫說要千年人參,才能救表少爺的命,金蟾一時尋不到,隻能先把孝敬老祖宗的百年人參拿去充數,怕是要再過幾日,才能再尋得上好藥材孝敬老祖宗了。”


  “好,給得好。”老夫人在宋氏的攙扶下坐上竹轎,“日後一定重重有賞。”


  “金蟾先謝過老祖宗了。”孫氏手一揮,“去居竹軒。”


  皇甫熠跟在後麵,搞不懂孫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走了沒幾步,孫氏捂著腰:“才跑了五六裏路,這老胳膊老腿怎麽就不聽使喚了呢?”


  “你……都安排好了?”皇甫熠正奇怪宋氏怎麽有膽子亂拍馬屁,抬轎子來接老夫人,原來都是孫氏的安排。


  “老爺,密室的看守可是忠心得緊,我是賤妾,一點麵子都不給,非要我軟磨硬泡,把姐姐請出佛堂,他們才肯放人。總算一般的小廝丫鬟還給我幾分薄麵,說收拾房間、安頓表少爺住下、請大夫,還是肯做的。”孫氏搖頭輕歎,“如夫人,終歸不是夫人。”


  “不是夫人,勝似夫人。”皇甫熠攬過孫氏早已不再纖細的腰,“若非禮法所限,為夫便扶你做正室(1)。”蕭氏一進佛堂閉關,便逃了個六根清淨,正妻的義務全都落到孫氏頭上,要不是她裏外打點,皇甫家怕是早就亂作一鍋粥。可她終歸是侍妾的名分,唯一的安慰隻有家裏來生客的時候,會把她誤做正室,讓皇甫熠看了,也於心不忍。


  “金蟾不敢奢求,隻求老爺心裏有賤妾的容身之處便是。”


  背後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呢喃沒有讓家丁聽見,卻一字不拉地落在宋氏耳中,宋氏隻敢低頭匆匆逃到老夫人身邊。侍妾就是侍妾,是沒有月俸的丫鬟,縱然生了兒子,為了孩子的前途,也要將骨肉過繼給正室,算作嫡出的孩子。皇甫淩皓是宋氏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可兒子是主子,母親是下人,宋氏也得隨奴婢叫他“少爺”,皇甫淩皓回她一聲“三娘”,已是天大的麵子。年輕時的宋氏也是個美人,能討得老爺幾分歡心,如今色衰愛弛,皇甫熠對她早已沒有夫妻情分,總算老夫人身邊還有她的立錐之地。


  注釋:(1)中國古代的婚姻製度規定,即使正妻死了,也不能把妾扶正。《唐律疏議》就明確規定:“妾乃賤流”“妾通買賣”“以妾及客女為妻,徒一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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