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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百鬼夜行(42)

  真介失蹤了。過了沒幾天,三好家送來了菲澤塔要的假發。菲澤塔的金棕色頭發在日本太惹眼,她想要一頂黑色的假發,就是為了便於隱藏行蹤,但讓她沒想到的是送來的假發會在日光下發藍,分明是“鬼娃娃”的頭發。


  “惠比壽君,這可是鬆永彈正大人特意叫堺港的匠人給你做的,你還滿意嗎?”三好政康還不知道假發被調了包。


  “嗯,做得很好。”該死的鬆永久秀。她偷了他的夫人的頭發,可沒偷人。真介去鬆永府邸探聽消息,一去不回,鬆永久秀倒把他的頭發做成假發送回來。原本菲澤塔在三好氏和足利義輝的鬥爭中是個局外人,和也的示威反而激怒了她,給三好氏又樹了個強敵。


  “惠比壽君到日本多久了?”


  “半年。”


  “到了日本半年,日語就說得那麽好,真是讓我這個日本人都自愧不如啊。”三好政康根本沒有意識到局勢的微妙變化,“日本女人的頭發漂亮吧?在你們南蠻,肯定沒有這麽漂亮的頭發。”


  “是啊。”菲澤塔把假發戴上試了試,“這麽黑這麽長的頭發,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看菲澤塔對假發一臉癡迷,甚至戴到自己頭上,三好政康覺得遇到了同道中人:“日本女人不僅頭發漂亮,那裏的滋味更是銷魂。”


  菲澤塔的表情一下子僵住,看他一副色迷迷的樣子,越發不敢暴露自己是女兒身,為了掩飾性別,隻能支支吾吾地附和。


  “惠比壽君才這麽小,就已經嚐過女人味了?真是了不起啊。”


  菲澤塔被他說得越來越窘。不過三好政康單純可愛的性格倒是讓菲澤塔有些想念被她留在清州城的凱撒。


  “尾張那種鄉下地方沒什麽好玩的吧?”


  “可是京都比尾張的清州城還破。”菲澤塔直言不諱。


  “確實,京都也沒什麽好玩的,不過堺港很好玩。沒有見識過堺港的繁華,就不能算到過日本。什麽時候大叔帶你去?”


  “政康大叔,我愛死你了。”菲澤塔給了他一個熊抱。


  三好政康走後,菲澤塔失神地撫摸攤在膝蓋上的假發。黑得發藍的頭發襯得她的皮膚白得沒有血色一樣,冰涼的感覺從發絲一直透到她心底。雅子已經因為鬆永久秀的命令而死,千鶴下落不明,現在真介恐怕也凶多吉少。接近三好政康,或許能打聽出真介的下落,如果三好氏對真介不利,她不介意在日本多留些日子,扶植將軍恢複權勢,再借將軍之手除掉三好氏。菲澤塔把真介的頭發做成的假發甩到肩上帶走。鬆永久秀,敢惹到英格蘭女船王的頭上來,他最好已經做好了用餘生來後悔的覺悟。


  三好政康來找菲澤塔時,修羅恰巧從外麵經過,剛才的一幕在他看來,卻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永祿九年三月十八日,震驚全日本的“永祿大逆”行動的當天,足利義輝正在勘解由小路禦所觀賞能劇《實盛》(1),同席作陪的除了他妻妾以外,隻有修羅和二十來個隨侍。


  足利義輝看得津津有味:“師兄,你看這個實盛演得如何?可惜小惠不在,看不到這麽精彩的表演,真是可惜了。”


  “小惠畢竟是姑娘家,未必喜歡《實盛》。”


  “說得也是。”足利義輝靠在旁邊的扶幾上,“下次找傀儡師來演《淨琉璃》(2),或許她更喜歡。”


  “祗園精舍鍾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娑羅雙樹花失色,盛者轉衰如滄桑。驕奢*逸不長久,恰如春夜夢一場;強梁霸道終覆滅,好似風前塵土揚。”修羅似在在言自語。


  “師兄,你說的那是《大原禦幸》(3)。”


  “不,我說的是將軍。”


  足利義輝一愣:“你想說我源氏武士也到了盛極必衰氣數將盡之時?師兄,你該不會是平氏之後吧?”


  “我不是,但是聽說尾張的織田上總介是(4)。”修羅話中有話,“這幾天小惠和三好家的人走得很近,今天三好政康還帶她去堺港玩。”


  足利義輝在手心敲著白扇,若有所思。台上演員的舞蹈,他已經沒心思欣賞了。


  *****不過此時菲澤塔真的是在堺港。


  三好氏也知道三好政康是個藏不住事的直腸子,除了讓他在三月十八日支開南蠻少年以外,什麽都沒有對他說。三好政康帶著菲澤塔參觀寺廟、逛街,隻覺得自己一路上簡直是去引起騷亂的。堺港是海港城市,經常有各國的商船來往,堺港人對黃頭發的南蠻人早已見怪不怪,可菲澤塔的俊美長相實在惹眼,所到之處不論男女老少,都因為貪看她而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生。三好政康貌似有些明白為什麽在二條禦所,隻有修羅敢帶菲澤塔上街了。菲澤塔和三好政康在堺港的一整天都像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直到臨近傍晚,三好政康總算等到他一直期盼的重頭戲開場的時候。


  天剛擦黑,遊廊裏早早地就掛起了紅燈籠,映得整條街都是一片刺眼的紅色。不論是商人還是武士,男人在這裏不分高低貴賤,有錢的就是大爺,可以摟著最漂亮的姑娘當街卿卿我我。妓院裏,木柵欄隔開一個個繪有豔俗浮世繪的櫥窗,花枝招展的遊女像珍禽一樣坐在裏麵任人挑選。看到那麽多美女搔首弄姿,三好政康激動得渾身發抖,而讓菲澤塔感興趣的隻有她們的衣服和首飾。


  “是禦菊屋的月詠!”不知誰喊了一句,路上的行人紛紛讓開,給花魁讓路。


  “是花魁遊街,我們運氣真好。”三好政康把菲澤塔也拉到路邊。


  花魁的遊行隊伍走得極慢,等了半天才看到人。最前麵是兩個提燈籠開路的龜奴,後麵跟著四個穿紅衣的小侍女。花魁一身用珠片繡出祥雲仙鶴圖案的華美衣服,帶著不可一世的高傲表情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一開始菲澤塔還以為她是坐在龜奴抬的轎子上,才會高出那麽一截,走近以後才發現她腳上的鞋子鞋底足有二十公分厚,一前一後的兩個龜奴前麵的讓她扶著肩膀,後麵的給她打傘,根本沒有碰她。花魁的鞋和普通的草鞋唯一的區別就是鞋底很厚,一樣僅僅靠上麵的兩根棉繩來穿在腳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用蔻丹塗紅指甲的小腳,讓人無法想象她纖細的腳踝怎麽提得起那麽重的鞋子,還能一步三扭,走得儀態萬方。


  菲澤塔感興趣的隻是她的鞋子,一路目送月詠的背影,三好政康誤以為她看上她了:“那個是禦菊屋的花魁月詠,漂亮吧?”


  “嗯。”菲澤塔隨口應了一句。


  “今晚我們就去找她。”鬆永久秀說禦菊屋裏有他的人,花魁月詠又是個藏不住事的直腸子,帶菲澤塔去禦菊屋,應該沒問題。


  “哦。啊?”


  菲澤塔莫名其妙地被拖進了禦菊屋,算是領教到了日本人是怎麽嫖娼的。日本人喜歡把什麽都精細化、刻板化、複雜化,茶道也是,戲劇也是,想不到就連嫖娼都是如此。和歐洲隻會賣身的妓女相比,日本的妓女確實更多才多藝,會陪客人喝酒下棋聊天,還會表演歌舞。這些玩樂的小節目讓菲澤塔小小地鬆了口氣——隻要別拖她上床,逛妓院就當體會日本風俗吧。


  “貓兒啊,貓兒啊,貓兒會不會腳蹬木屐,穿著浴衣到禦菊屋來……”歌伎一邊彈三味弦,一邊唱著亂七八糟的歌,舞伎跳著近乎靜止的舞。菲澤塔是沒看出什麽有趣的地方,三好政康倒是哈哈大笑,到了興頭上,幹脆跑上台去和她們一起跳舞,和歌舞伎鬧成一團。


  “請用。”月詠拿了一個壺過來。


  “謝謝。”菲澤塔端著平得像盤子一樣的“杯子”給她,嚐了一口,立刻吐出來,“這是酒?”


  “難道惠比壽大人還是小孩?還有媽媽看著你,不許喝酒?”月詠笑著摟過菲澤塔,“好孩子,媽媽在這裏。要不要吃奶?”


  菲澤塔一把推開月詠,急急忙忙地找北鬥。幸好日本的清酒味道很淡,而且很難喝,北鬥不喜歡。不然的話,禦菊屋要發生慘劇了了。


  月詠被菲澤塔推得不輕,但是當花魁練出的眼力讓她一眼就看出菲澤塔的冷漠不是因為生氣,於是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端坐在菲澤塔身旁,繼續找話題和她聊天:“惠比壽大人到日本多久了?”


  “半年多。”菲澤塔不敢再碰酒。


  “才半年,日語就說得這麽好。你是葡國人還是班國人?”


  “西班牙人。”菲澤塔就不信月詠也懂得和修羅一樣多。


  月詠湊到菲澤塔耳邊:“提——阿——莫——”


  菲澤塔愣了半天,才驚覺她說的是西班牙語的“我愛你(teamo)”:“你懂西班牙語?”


  “隻懂這一句,是一個南蠻商人教奴家的。”月詠浮起了幾分孩子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不肯對奴家說。”


  “‘我愛你’。”


  “既然公子愛奴家,還對奴家這麽冷淡。”月詠抱過菲澤塔,“第一次吧?姐姐來教你怎麽取悅你以後的夫人。”


  兩個都是女人,怎麽教?菲澤塔抬起頭,發覺在台上跳舞的三好政康笑嘻嘻地看著她:“月詠,別看惠比壽君年紀小,嚐過的女人可比你睡過的男人還多。”


  “真的?那麽奴家可要好好地領教領教惠比壽大人的技藝了。”


  菲澤塔從踏入堺港,就發現身邊多了很多跟蹤他們的人,看來三好政康帶她來堺港,不會是觀光旅遊那麽簡單,怕是要把她困在堺港,也就是說將軍那邊出事了。菲澤塔急於脫身,對付月詠一個,總比對付三好政康外加一群跟蹤者輕鬆,隻可憐這花容月貌的姑娘怕是要香消玉殞了。菲澤塔勾著月詠的腰離開。


  花魁的房間是整個禦菊屋最華麗的一間,隔扇上的山水花鳥不知是出於哪位名家之手,地上鋪著大紅色的床鋪,一缸金魚在玻璃魚缸裏搖曳生姿,就像活在遊廊裏的女人,縱然再美麗,也隻能活在魚缸裏供人欣賞,根本沒有自由。


  日本的隔扇都是紙做的,根本沒法隔音,菲澤塔聽到三好政康的腳步聲也跟過來了,進了隔壁的房間。一時不留神,月詠冷不防抽了她的衣帶,扯下她的整件衣服。再去拉衣服想掩飾性別也遲了,菲澤塔的衣服落到地上的時候,她手裏的劍已經架在月詠的脖子上。


  “想活命,就給我閉嘴。”


  黑色的劍襯著月詠雪白的脖子,分外駭人,月詠抬起嫵媚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中卻看不出絲毫畏懼:“久仰大名了,小惠姑娘。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你是女人,比我想象的還英俊。”


  菲澤塔愣住了。


  月詠輕輕地把菲澤塔的劍推回劍鞘,姿態一如既往的優雅,好像手裏推的不過是一把扇子,一盒胭脂,而不是輕易就可以奪人性命的利刃。菲澤塔看著月詠去櫃子裏拿了套很華麗的女裝扔給她,接著搬來梳子和全套化妝用品。


  隔壁,三好政康也摟著一個姑娘,靠在牆上聚精會神地偷聽。就聽見隔壁傳來衣料的窸窣聲和月詠的浪笑聲:“嗬嗬嗬……公子,你好大啊。啊……嗯……啊……那裏不行……嗯……公子,不要啊……啊……”


  “這小子人這麽小,那話兒倒不小,還真看不出來。”三好政康撲倒懷裏的姑娘,“我也不能輸給他。”


  一牆之隔,月詠一邊叫得繪聲繪色,一邊給菲澤塔化妝梳頭,沒多一會兒,就看見房間裏站了兩個遊女。戴上黑色的假發,換上衣服,再用黛石把眉毛塗黑,除了過白的皮膚和一雙棕紅色的眼睛以外,根本看不出菲澤塔是個外國人。收拾停當以後,菲澤塔做了個“大恩不言謝”的手勢,從窗口跳出去。


  “啊……啊,公子,公子,奴家受不了了……啊……”菲澤塔走了,月詠演得越發投入,越叫越激烈,一牆之隔的三好政康聽得血氣上湧,為了“不輸給小毛孩子”,也越發努力。


  自己一身遊女打扮,在遊廊裏應該不會引人注意。菲澤塔嫌吳服太拖泥帶水,飛簷走壁不方便,幹脆低眉垂眼,大大方方地從眾人眼前經過。日本男人對女性的審美首要條件就是有一頭烏黑秀麗的頭發,“鬼娃娃”的頭發黑得發藍,尤其符合日本男人的審美觀。菲澤塔實在太低估了真介的頭發的魅力,走了沒多久,就被嫖客拉住。


  “你是新來的姑娘?”嫖客一手抓住菲澤塔的手腕,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她抬起頭來,被她的紅眼睛嚇了一跳,“媽媽桑,這女人的眼睛怎麽是紅色的?”


  媽媽桑也一下子愣住了,但是很快回過神來:“晝顏,你怎麽在這裏?快回去快回去。”隨即對嫖客鞠躬,“真是非常抱歉。晝顏是上一代花魁日暮的孩子,可能是哪個南蠻客人留下的種,才會是這種顏色的眼睛。嚇著尊貴的客人,真是讓我慚愧得無地自容……”


  “南蠻妞?”嫖客一把抱過菲澤塔,“今晚我就要她了。”


  看到湊到麵前的惡心嘴臉,菲澤塔很想往上麵狠狠地踹上一腳,再給他的子孫根也來上一腳,可她現在是遊女,不能動粗。


  媽媽桑慌了神:“晝顏年紀還太小,不會服侍客人。讓真砂服侍您好嗎?”


  “老子就喜歡雛兒。”嫖客說著就要抱菲澤塔走。


  “爺……”菲澤塔想到辦法了,小手指伸進嫖客胸前的衣服,“爺要給奴家開苞嗎?奴家好怕。要不爺給奴家十萬兩黃金,讓奴家壓壓驚好嗎?”


  “十萬兩?”嫖客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是啊,摸一下小手十兩金子,要給奴家開苞……沒有十萬兩黃金,怎麽行呢?”


  嫖客咽了口唾沫,終於稍稍放開了手。


  “奴家的初夜連這點錢都不值嗎?”菲澤塔冷不防一腳把他踹下廊台,“姑奶奶我可是下一任花魁,給你摸個手,才算你十兩黃金,已經很便宜了。付不起錢就給我滾蛋,窮鬼!”說完就跑。


  “晝顏!”媽媽桑連連鞠躬,“這孩子還太小,不懂事,請您務必多多包涵。”


  “真不愧是下一任花魁,脾氣比月詠還衝,夠味。”嫖客擦著口水,被龜奴扶起來,“什麽時候賣她的初夜,記得叫上我,我一定來捧場。”


  “一定一定。”媽媽桑連連點頭。


  菲澤塔在禦菊屋裏麵跑得迷了路,旁邊冷不防伸出一隻手,把她拉進一間房間。


  “是小惠姑娘吧?”拉她進來的是媽媽桑。不等菲澤塔回答,媽媽桑掀開她的假發看了看:“果然是。”說完就把她的一身華服扒下來,找來龜奴的素色湯帷子給她換上,飛快地給她梳男人的發型:“別問我是怎麽知道的。今天鬆永久秀要攻打二條禦所,刺殺將軍,趕緊回京都去救他。”


  打扮好了,媽媽桑總覺得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眼睛太惹眼,送她從後門出去時順手拿了牆上掛的狐狸麵具裝飾,出門以後扔到菲澤塔手上,催她快走。


  月詠一個人在房裏演獨角戲演得沒意思了,靠到隔扇上,聽見隔壁的大老粗居然被她騙得信以為真,真的在努力“嘿咻”。月詠也起了玩心,存心捉弄他,一直叫到半夜才消停,可憐隔壁的三好政康第二天是被人抬回去的。


  注釋:(1)能劇劇目,講述平家物語中白發蒼蒼的實盛奔赴戰場戰死的故事。


  (2)一種使用人偶表演的民間藝術,當時最流行的劇目是三河國諸侯的女兒淨琉璃禦前與牛若丸之間的愛情故事。


  (3)能劇劇目,出自《平家物語》,講述平家的興盛與衰亡的故事。


  (4)修羅吟的詩是《平家物語》的開篇詩。《平家物語》主要敘述以平清盛為首的平氏家族的故事,從平氏家族的榮華鼎盛和驕奢霸道,到源平兩大武士集團大戰的經過,最後平氏家族被源氏消滅。但是源、平兩大家族的鬥爭並未從此結束,兩大家族的後代依然處於不斷的爭鬥中。自幕府創立,便有“隻有源氏才能出任征夷大將軍”的規定,足利義輝乃源氏之後,而織田信長是平氏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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