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百鬼夜行(38)
花園裏的湖心亭寬敞明亮,將軍夫人就帶著侍女坐在裏麵看修羅插花。夫人高貴端莊,夫人的近侍也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可躲在一旁偷看的下女不會那麽安靜。
“看修羅大人插花的樣子,真是看多少次都不會膩。”
“你們看修羅大人專注的眼神……”
“神啊,下輩子讓我變成修羅大人手裏的一枝花吧,隻要能被他這麽專注地看一次,就算被他用剪子剪,被他插在花瓶裏慢慢枯萎,我也願意。”
……
自幼習武練出的耳力讓這些話一字不漏地飄進修羅的耳朵,修羅並不在意,隻是專心致誌地插花。刑雯死了,他的心也死了,其他女人在他眼中,不過是長了皮肉的骷髏而已。
“喜歡插花有什麽出息?”下女中出現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現在世道這麽亂,隻有嫁給武藝高強的男人才是王道。”
不過她的話立刻引來一片反駁聲:“修羅大人的武藝又不差。”
“聽說將軍大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先前說話的侍女卻不讚同:“可是他輸給了惠比壽大人不是嗎?”
這下引來的是一片附和聲:“惠比壽大人也很俊美,長大以後,一定是個不輸修羅大人的美男子。”
“而且小小年紀,武術修為就在修羅大人之上,長大以後,豈不是更厲害?”
“我的惠比壽大人……他在道場上的英姿真是令人難忘。”
“在如今的世道,就是要嫁給那樣的男人,才有安全感。”
要是她們知道“惠比壽大人”其實是女的,大概會鬱悶得集體自盡吧,不過她的性格還真的有點像刑雯。修羅不覺莞爾。
將軍夫人聽不清下女們在說什麽,隻聽到她們的聲音匯成“嗡嗡”的一片:“修羅大人,你是為何事發笑?是不是下人太吵了?”
“不,”修羅舉了舉手裏的花,“我隻是覺得這朵花的顏色和形狀都甚合我的心意,所以才發笑。”
“修羅大人很喜歡丁香花嗎?”
“丁香?”修羅剛注意到手裏拿的花,“是啊,小小的,也沒有什麽濃豔的色彩,卻很香……”修羅沒有對手中的丁香花進行裁剪,習武之人的粗糙大手溫柔地將整個枝條連同花一起插在花瓶的正中央,動作輕柔得像往心上人的發髻上簪花。小小的,淡淡的丁香花,就像他的刑雯。想起亡妻,修羅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焦點……
生在亂世,非吾所願。關於出生地,修羅隻記得是個位於日本南部的小村子。在他剛記事不久,他出生的小村子就在戰火中被焚毀,被母親藏在水缸裏的修羅是唯一的幸存者。修羅抱著陣亡將士留下的破刀,靠吃戰場上的屍體度過了童年,沒有名字,沒有出身,隻有看到他與烏鴉、野狗爭搶死屍時嚇得四散而逃的人們叫他“惡鬼”、“阿修羅”,於是“修羅”就成了他的名字。為什麽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為什麽全村人都被殺的時候,幸免於難的偏偏是他?修羅一直在考慮這些問題,但是找不到答案。他想死,但是沒有膽子切腹,想死在戰場上,可軍隊嫌他年紀小,不肯收他。修羅隻能抱著撿來的鈍刀到處去找麻煩,可他是個沒有膽子束手就擒的膽小鬼,隻要受到攻擊,就會不由自主地反抗,加上在武術上天賦異稟,不但沒死成,反而練出一套無招無式的刀法套路。少年時的修羅足跡踏遍整個日本,到處找高手挑戰,武術日漸精進,如今別說是要找到一個能殺他的人,就是能找到接得下他十招的人,都變得越來越難。
日本太小了,地大物博的大明國總該有能讓他如願以償地死去的高手吧?於是修羅悄悄潛上去大明國的商船,到處挑戰武林高手。大明國人對“倭寇”的仇恨可謂曆史悠久、源遠流長,不論修羅到什麽地方,隻要他說自己是日本人,就沒有不應戰的。圍攻、下毒、暗殺……不愧是藏龍臥虎的大明國,把活人弄死的方法種類之多之齊全,簡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在大明國流浪了三年,修羅終於如願以償地找到了能打敗他的人,被人擊落懸崖。
“你還在喘氣嗎?”修羅醒來時,看到一個女扮男裝的小捕快,像一陣暖流湧入修羅的心。
修羅沒想到自己竟然大難不死,隻是受了重傷,被一個叫刑雯的女捕快撿了回來。不知為什麽,刑雯的笑容突然讓修羅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也不錯。在大明國待了三年,修羅的漢語已經說得和漢人一樣好了,對刑雯謊稱自己失憶,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照顧。
刑雯的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而死,她沒有兄弟姐妹,父親是當地唯一的捕快,也在不久前殉職,於是刑雯就自覺自願地女承父業,成了當地的捕快,穿男裝並不是為了隱瞞性別,而是因為朝廷沒有專門給女捕快的衣服。
從小沒有母親管束,刑雯大大咧咧像個男孩子一樣,家裏也沒有父兄*心她的婚事,都已經十八歲了,還沒有出嫁。現在家裏多了個大男人,雖然來路不明,至少長得相貌堂堂,為人也和善。村長說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成體統,就自作主張給他們做了個大媒,村裏人張羅著給他們熱鬧了一番,兩個人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夫妻。從此以後,就連周邊的村子都經常可以看到風風火火的女捕快在前麵打著“聲張正義”的旗號闖禍,後麵跟著個一臉苦笑的男人給她收拾爛攤子。
如果可能的話,修羅也想隱名埋姓,陪著刑雯在大明國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可天不隨人願。
“屠殺中原武林人士的扶桑浪人”的惡名吸引了很多“正義之士”,在懸崖下沒有發現修羅的屍體,“正義之士”找到附近的村子裏來,終於找到了修羅。“倭寇”的惡名一直傳到大明國內地,知道修羅是日本人以後,他立刻被趕了出去。重新形單影隻地踏上旅途,修羅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有勇氣自盡了,村外土地廟前背著包裹的小小身影卻把他的“勇氣”擊得粉碎。
“你真的是日本人?”
“是。”
“原來日本人裏麵也有好人啊。”
修羅被刑雯說得哭笑不得:“我可是‘倭寇’,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壞人?”
“哈!我是誰啊?我可是武功蓋世的刑大捕頭,你要是壞人,我能讓你逍遙至今嗎?”
“你願意跟我走?”
刑雯毫不猶豫地點頭:“天大地大,總有我們容身的地方,大不了在大明國待不了,我就跟你去日本。”
“日本可都是‘倭寇’。”
“沒關係,有你保護我。”
“你一句日語都不懂。”
“你教我啊。”
“現在日本到處都在打仗,可不比大明國太平。”
“正好啊。你武功那麽好,正好可以去戰場上建功立勳,謀個一官半職,我就能做夫人了。但是做了官,也不許你納妾,我死了,你才可以續弦。因為……”刑雯的神情終於黯淡下來,“從此以後,我就隻有你一個親人了。我隻是你的妻子,可你是我的整個世界。”
這傻姑娘,既然害怕寂寞,既然害怕離開家鄉以後舉目無親,為什麽不留在大明國?何苦硬要跟著他受罪?“為了我,背井離鄉也在所不惜嗎?”
“大明國有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板凳拖著走’。”刑雯拽起修羅拖走,“走啦,‘板凳’。”
這就是他的雯雯,精力充沛得像條剛從水裏撈出來的青花魚一樣的雯雯,快樂得像隻自由自在的小鳥一樣的雯雯,帶走他的生命中所有色彩的雯雯。
跟在修羅身邊的刑雯被當成他從日本帶來的老婆,兩個人幾乎是頂著各派武林高手的追殺逃回日本——萬幸,修羅已經不想死了,而且武藝不差,兩個人逃回日本時,至少還都是完整無缺的,甚至在逃亡途中,刑雯的肚子裏還多了一塊肉。
時值亂世,以修羅的武藝,不知有多少人捧著真金白銀上門求他出仕。對他而言,謀個一官半職養活妻子,簡直易如反掌。唯一的煩惱就是刑雯實在是精力充沛得過頭了,在人生地不熟的日本挺著身懷六甲的肚子,還要到處管閑事聲張正義,害得跟在她身邊的修羅為了保護她和她肚子裏的小寶貝,每天忙得焦頭爛額。
排外是人的天性,大明國人說日本人都是倭寇,日本人也未必對大明國人有多少好感,而且刑雯的個性過於耿直,又是典型的得理不饒人,終於惹惱了修羅當時侍奉的主公。主公說為了讓修羅心無旁騖地上戰場,要他殺了妻子,修羅當麵滿口答應,回到家就帶著刑雯出奔。
刑雯懷著八個月的身孕,跌跌撞撞走不快,兩個人很快就被追兵追上。修羅一個人要對付數十人,還要分心保護妻子,當時的混戰像一場噩夢,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周圍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而他手裏的刀救插在刑雯的肚子上。
他親手殺了心愛的妻子和自己的骨肉!
刀拔出發來時,刑雯的血濺到修羅的眼睛裏,直到斷氣以後,難以置信的雙眼還死死地盯著他。
修羅一怒之下,血洗主公的天守閣,能在日本爭雄的勢力又少了一個,可殺多少人都換不回雯雯的性命。不知是不是刑雯的怨靈留下的詛咒,自從刑雯死後,修羅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色彩,隻有深沉的黑,慘淡的白,和刺眼的紅,黑得像他不想繼續活下去的心,白得像被他殺死的人,紅得像能把他變成隻知殺戮的惡鬼的血。刑雯喜歡花,喜歡在家裏擺滿花束,她死後,修羅的眼睛裏就隻有花朵是有顏色的,於是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瘋狂地迷戀上插花,可惜不論他插的花有多漂亮,刑雯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