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百鬼夜行(31)
菲澤塔在新年宴會上潑了織田信長一臉醬湯,還光靠一張嘴就說得眾家臣沒一個敢對她動手。當這件的事傳入真介耳中時,真介才意識到自己找了個多大的靠山。如今看來,與其費心裝個普通木匠,還不如幹脆躲到菲澤塔身邊來——反正不論他幹多少活,織田信長都不會給他工錢。
菲澤塔害得織田信長的整個新年都忙著重新部署軍隊,一時半會兒還沒心思考慮怎麽處理她的事,不過木下藤吉郎猜到織田信長就算沒有恨到要把她挫骨揚灰,也絕不能讓她活著離開清州城。新年宴會以後,菲澤塔變得更加神出鬼沒,嚇得整個清州城都人心惶惶。如今還敢去找菲澤塔的隻剩木下藤吉郎了。
木下藤吉郎與妻子寧寧告別以後,幾乎是抱著有去無回的覺悟去見菲澤塔,一進她的屋子,就看見濃煙滾滾。
“小惠,別在屋裏烤年糕啊。”濃煙中隻能聽見真介的說話聲,根本看不見人。
這是什麽人啊?木下藤吉郎暗暗心驚。菲澤塔麾下滿打滿算也隻有凱撒、真介兩個人,就算她一個人再厲害,一個獨處異國他鄉的南蠻人惹惱了地頭蛇織田信長,兩軍對壘的結果必定是她寡不敵眾。可如今是織田信長被她弄得焦頭爛額,她還有心情烤年糕。
“是木下大叔吧?”菲澤塔已經聽出了木下藤吉郎的腳步聲。
“是,是。”木下藤吉郎摸到隔扇,猛地打開,把一屋子的黑煙都扇出去,總算能看到人了,“哎呀,在烤年糕呀,難怪味道這麽香。可惜烤的方法錯了。”說完便大大方方地坐到烤爐旁邊,三兩下就擺平爐灶。“耐心點,待會兒年糕的中間會鼓起來。”
菲澤塔把他的話翻譯給凱撒聽,然後兩個人都像好奇的小孩一樣盯著年糕,看到年糕中間真的鼓起來了,竟然不約而同地鼓掌:“好厲害。”
“後麵還有更厲害的。年糕裏麵有一股氣,放在爐子上烤,這股氣會把年糕頂得鼓起來,但是還是出不去,所以日本人稱吃醋為‘烤年糕’。”
“木下大叔,你真的好厲害。”龍皇帶來的禦廚都沒有一個會烤年糕的,居然往燒著的木炭上加水,才弄得一屋子黑煙,菲澤塔終於發現他們生魚片做得好,是因為他們隻會做生魚片——沒辦法,長期生活在海底,他們能接觸明火的機會實在不多。
“既然大叔這麽厲害,是不是也能分到一塊烤年糕呢?”
等年糕烤好以後,菲澤塔先盛了一份給他:“請用。”
“謝謝。”木下藤吉郎雙手接過,“那我開動了。味道真是不錯,真不愧是我烤出來的。木下大叔家裏弟弟妹妹多,小時候都是我烤年糕給他們吃,不是我自誇,我烤年糕的手藝還是不錯的……”木下藤吉郎從還在做禦廚奉行的時候,就練出一手絕活,可以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說話,哪怕嘴裏塞滿了東西,照樣吐字清楚。談話的第一步是先要拉近關係。兩個人要是從一開始就認定彼此為敵對立場,談判就沒法進行了。現在木下藤吉郎和菲澤塔之間的氣氛純粹就是個童心未泯的大叔和一個愛玩的小孩,他此行的目的已經成功一半了。
“木下大叔,你來找我,該不會就是來蹭烤年糕吃的吧?”
木下藤吉郎差點被嘴裏的年糕噎死。真不愧是敢往織田信長的臉上潑醬湯的人,翻起臉來比喜怒無常出了名的織田信長還快。
看木下藤吉郎噎得臉通紅,真介給他泡了杯茶,再往他的背上狠狠地拍了兩下,木下藤吉郎總算喘過氣來。
“小惠,猴子大叔可差點死在你手裏。”話出口,木下藤吉郎才驚覺自己稱呼得太隨便了,“惠比壽大人,在下可以叫你小惠嗎?”
“隨便你。”菲澤塔慢悠悠地品嚐年糕,“隻要不是‘惠夫人’,叫我什麽都行。”
至少菲澤塔的敵意不是針對木下藤吉郎,他可以放心了:“小惠姑娘,猴子大叔追隨大將也快十年了。大將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嫁給大將做側室,對他直說就是了。大將強搶民女之類的事說出去也不光彩,他不會強求。可你不該當眾拂了他的臉麵,讓他下不了台。”
“看不出你的大將就是為了讓我不忍心讓他當眾出醜,才先斬後奏的嗎?他不仁我不義,當眾出醜是他自找的。”
兩個強脾氣杠上了,活該一開始就八麵玲瓏、不願得罪任何一方的木下藤吉郎夾在中間倒黴。
“可是現在事情越鬧越大,大將顏麵掃地,你也走不了了。”
“我走不了?”菲澤塔卻是嗤笑出聲,“我能去佐久間信盛家裏過一夜再回來,都沒有人發現,我要是想離開清州城,誰攔得住我?”
“那你為什麽還留在清州城?大將對你糾纏不休,也讓你很困擾吧?”
“他還欠我五十貫錢沒還。”
“就為這麽點錢?”木下藤吉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五十貫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菲澤塔重重地放下茶杯。
“小惠姑娘,你那天戴的珍珠項鏈上隨便賣掉一顆珍珠,都不止五十貫錢了,難道還在乎大將欠你的錢?”
龍皇爬上菲澤塔的肩膀:“那麽小的珍珠,在朕的龍宮隻能用來鋪庭院。小女子若是喜歡,更大的珍珠也要多少有多少。”
菲澤塔拽下壁虎扔進爐子:“那件衣服又不是我的,隻是借來一用而已。”
織田信長剛遇到菲澤塔的時候,木下藤吉郎正出使美濃。見主公似乎十分寵愛“南蠻美少年”,木下藤吉郎借口讓寧寧和前田利家的夫人阿鬆切磋茶藝,邀請前田夫婦到家裏來小聚,從前田利家口中打聽到不少關於“惠比壽”的奇聞異事——一夜之間讓五十門火炮變成大鐵錠,用一隻壁虎當坐騎勝過織田信長的愛馬“疾風”,變戲法一樣拿出來的南蠻華服,還有和她形影不離的壁虎……木下藤吉郎看到被菲澤塔扔進爐子的壁虎毫發無損地爬出來,不慌不忙地撤掉身上的水結界,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地爬回她身上:“小惠,南蠻是不是也有類似日本的陰陽師、巫女之類的。”
“有啊。女巫、術士、吸血鬼、狼人、精靈、矮人……每個國家都有很多神話故事吧?”
木下藤吉郎傻乎乎地點著頭。
“不過我隻聽老人說過,沒有真的見過。哪像在你們的國家,到處都可以看到妖怪。”
果然!“小惠,你其實是南蠻術士吧?”
“術士?我?”菲澤塔指著自己的鼻子,“我當然不會是巫師……雖然現在也不能完全算是人類了。”
“小女子……”龍皇在菲澤塔的耳邊咧開詭笑。
“‘小乖’要給木下大叔算命?”菲澤塔回過頭看了看肩上的壁虎,“木下大叔,你運氣真好,‘小乖’難得這麽有興致的。”
“是嗎?”壁虎爬上木下藤吉郎的手掌,冰冷滑膩的感覺驚得他一身雞皮疙瘩,“猴子大叔是不是能出人頭地?”
“‘小乖’說你比織田信長更值得我拉攏。”
“什麽意思?”
“日本也是長子繼承製吧?”菲澤塔突然扯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是。南蠻是不是和我們一樣?”
“‘小乖’說織田信長能活到四十九歲,但是奇妙丸隻能活到二十八歲。”織田信長的幾個孩子其實都挺可愛的——如果男孩子不剃那麽奇怪的發型的話。成年武士的月代頭已經夠難看的了,想不到小男孩的發型還留著額發,隻剃禿頭頂的一塊,比月代頭更不堪入目。第一次看到織田信長的兒子,菲澤塔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憋住笑。不過論性格,織田信長的四個孩子都比他們的老爹討人喜歡多了。“沒有長子,就直接傳給長孫嘍?可奇妙丸二十八歲的時候,他的孩子才幾歲啊?”
挾天子以令諸侯!隻要木下藤吉郎能在織田信長還在世的時候盡量爬到高位,等他死後,木下藤吉郎在織田信長的孩子麵前,就是家老的身份了。柴田勝家、前田利家、佐久間信盛、瀧川一益、丹羽長秀……織田信長麾下確實有不少大將。他在世時,大家自然是眾心成城,一致對外,可一旦織田信長倒了,他們在繼承人的選定方麵未必是一條心。但是既然在新年宴會上,隻有木下藤吉郎能從菲澤塔的口中幸免於難,到時候奪嫡之戰還勝負難料。一旦他勝了,他就可以拿少主做傀儡,到時候織田信長打下的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了。木下藤吉郎興奮得渾身發抖:“小惠,你說的是真的嗎?”
“‘小乖’說奇妙丸元服以後的名字叫織田信忠,茶筅丸是織田信雄,三七丸是織田信孝。如果他猜錯一個,你再懷疑他的話也不遲——反正再過三年,奇妙丸就可以元服了,而織田信長還有將近二十年可活。”
木下藤吉郎咽了口唾沫:“你告訴我這些……是圖什麽?”
菲澤塔用手指蘸著茶水,在茶幾上畫了麵英格蘭國旗:“圖你成為‘日本王’以後,不要拒絕掛著這種旗幟的商船來日本做生意。”
“一定一定。”木下藤吉郎點頭如搗蒜。看來給織田信長找個台階下、好讓菲澤塔順利離開日本的事非他不可了。
認識菲澤塔的時候,木下藤吉郎才剛擺脫農民的身份、走上飛黃騰達之路不久,“日本王”的稱呼讓他受寵若驚。三十多年後,他才明白過來“日本王”是什麽意思。
三十二年後的木下藤吉郎已經身居太閣之位,成了日本真正的統治者,他的野心也隨之極度膨脹。小小的日本島已經裝不下太閣大人的野心,他要讓日本的疆土擴展到亞洲大陸,甚至歐洲,第一步就是攻打朝鮮,然後是大明國、天竺、西洋……
《舊唐書?房玄齡傳》中對朝鮮的評價是“彼高麗者,邊夷賤類,不足待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禮。古來以魚鱉畜之,宜從闊略,若必欲絕其種類,恐獸窮則搏……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久長能為中國患,除之可也。有一於此,雖日殺萬夫,不足為愧。”朝鮮也真是當之無愧地弱小,輕輕鬆鬆就讓日本一路打到了平壤。朝鮮皇帝見勢不妙,向宗主國大明國求救。日本十萬大軍開到朝鮮,和大明國的五萬大軍打完了和談,和談不了繼續打。大明國的兵力雖然不敵日本,但是當時已經不是純以兵力定勝負的冷兵器時代了,日本軍開到朝鮮的主力被大明國的大炮轟得全軍覆沒。
縱然主力軍被滅,太閣大人還不死心,設宴邀請大明國的使者,提出他的和解要求:一,朝鮮為日本屬國,年年上貢;二,割讓朝鮮四道給日本;三,大明國對日本開放貿易,兩國永遠通好;四,朝鮮宣誓,永遠不背叛日本;五,大明國嫁個公主到日本,為日本後妃;六,朝鮮出一個大臣一個皇子,去日本當人質。大明國使者滿口答應,於是兩國各自從朝鮮撤兵,夾在中間的朝鮮終於鬆了口氣。一個月以後,太閣大人派使者去大明國,使者回來說大明國答應了所有的和解條件,接著還送來了一枚玉璽和一套官服。
太閣大人以為玉璽和官服是大明國皇帝的見麵禮,喜滋滋地穿著去見大明國的使者,結果使者宣布:“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誕育多方。龜紐龍章,遠賜扶桑之域;貞瑉大篆,榮施鎮國之山。嗣以海波之揚,偶致風占之隔。當茲盛際,宜讃彜章。谘爾豐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國。西馳一介之使,欣慕來同。北叩萬裏之關,肯求內附。情既堅於恭順,恩可靳於柔懷。茲特封爾為日本國王,賜之誥命。於戲!龍賁芝函,襲冠裳於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於天朝,爾其念臣職之當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款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通俗地說,就是“看在你誠心懇求硬要歸順大明國的份上,我宗主國大明國皇帝就勉為其難地接受你的投降,將附屬國日本賜予你,封你為‘日本王’,你給我感恩戴德地記著,要對宗主國無條件服從,不然的話,就滅了你個小樣。”太閣大人的一身大明國官服倒像是特意去向大明國投降的。
可憐當時已經年過花甲的太閣大人差點當場氣暈過去,這才想起給他“做日本王”的預言的南蠻女孩有個大明國母親,也是半個大明國人,“日本王”的預言根本就是在嘲笑他。日本有的東西大明國都買得到,而大明國有的東西日本就未必有了。西洋的商船紛紛忽視日本,直奔大明國,隻有斯第爾頓家族的商船偶爾會光顧。可憐堂堂的“日本王”在當時的歐洲諸國眼中,還不如有“歐洲財神”之稱的菲澤塔?維多利亞?斯第爾頓爵士的日本船工真介值得巴結,而英格蘭女船王與“日本王”交好僅僅是為了買瓦薩比——菲澤塔從經商之初便立下規矩,絕不做食品的買賣,運到歐洲的瓦薩比中隻有極少部分是為了給真介蘸生魚片懷念家鄉,大多數是當刑具用,據說用來嚴刑*供的效果非常好。
還未到而立之年的木下藤吉郎自然不會知道三十多年以後的事,縮著小小的身子樂得屁顛屁顛地走了。等他走後,龍皇爬上菲澤塔的肩膀:“一個是種麥子的人,一個是把現成的麥子磨成粉做成餅的人,可惜,兩個不是吃到餅的人。”
“你在說什麽?”菲澤塔聽得莫名其妙。
“朕說如果把日本比喻成一塊大餅的話,織田信長和木下藤吉郎各是什麽角色。小女子,這人可不是一個長久的靠山。”
“既然我隻能活到四十三歲,木下大叔做不成日本王的時候,我也不在人世了吧?如果我的繼承人不能自己去打開他需要的貿易通道,那也就不配做我的繼承人了。”菲澤塔走到窗邊,遙望織田信長的居所,“領主大人,繼續努力吧,可惜織田氏的輝煌從你開始,到你為止。在決定惹我以前,你就該做好用餘生來慢慢後悔認識我的準備。”
斯第爾頓家族的輝煌也是從你開始,到你為止。龍皇看了看菲澤塔,最終還是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