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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百鬼夜行(29)

  時節已經臨近歲末,空氣中的梅香隨寒風而來,清幽而淩烈。與被菲澤塔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的整個天守閣相比,阿市的房間安靜得有些寂寞。阿市正在聞香,空蕩蕩的閨房飄出青灰色的煙,幽靜的檀香卻安撫不了阿市煩亂的心。織田信長有意借妹妹的婚姻與淺井氏交好,但是淺井氏的世交朝倉氏堅持認為織田信長送了個美貌堪比天上明月的妹妹給淺井長政,是不懷好意,想通過美人計消磨他的野心、削弱他的勢力。淺井長政願意娶阿市,也不是貪戀她的美色,而是想與織田信長結盟,甚至在來信中半開玩笑地抱怨“有個美貌的未婚妻,真是一件讓人煩惱的事。如果阿市公主醜若無鹽嫫母,‘紅顏禍水’的謠言就不攻自破了。”訂婚已經快半年了,淺井長政還在與反對聯姻的家老周旋,也不知何時能說服他們。織田信長向來脾氣暴躁,麵對和淺井氏的聯姻,他已經表現出空前的耐心了,但是他身邊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的耐心正在被淺井氏的猶豫不決一點一點消磨掉,要不是淺井長政一再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會說服家老、迎娶阿市,恐怕織田信長早就翻臉了。


  婚事一拖再拖也挺好,與其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結婚,還要麵對一群對自己懷有敵意的家老,不如留在娘家,有寵愛她的嫂嫂,有可愛的侄子侄女,還有她傾慕的“南蠻少年”。菲澤塔現在經常出入內庭,阿市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見麵了。每次見麵,菲澤塔總不忘殷勤地誇獎一番阿市的衣著打扮,喝她泡的茶,對她講海外的奇聞異事。阿市生活在莫大的幸福中,卻覺得這種幸福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嚏!”外麵傳來驚天動地的噴嚏聲。


  “小惠?”阿市匆匆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頭發,然後才打開隔扇,“外麵冷,快進屋來。”


  “謝……阿嚏!”進屋以後,菲澤塔的噴嚏反而打得更厲害了。


  “感冒了嗎?”阿市叫侍女拿來紙給她擦手。


  “不是……阿嚏!是這個香……阿嚏!”


  “啊,香?”阿市連忙叫人把香爐拿走,吩咐侍女打開窗。


  房間裏的香味稍稍散去一點以後,菲澤塔的噴嚏終於止住了:“我好像對那種香味過敏。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不,沒事……”阿市趕緊搖頭。整個天守閣不知多少女人整天盼著“惠比壽大人”,別說是說會兒話了,哪怕隻是看到人、聽到腳步聲和說話聲,就感覺到莫大的滿足。她能來找阿市,這是多少人都羨慕不過來的幸福啊。“今天我試著做了些羊羹,要不要嚐嚐看?”


  “真的?”


  “是。請稍等一下,我讓她們拿過來。”阿市吩咐侍女去拿點心,自己動手泡茶。


  淺井家來信了。淺井長政終於力排眾議,來與織田信長商量接阿市過門的日子。濃姬來找阿市,正是要告訴她這個消息。雖然婚事總算塵埃落定,織田信長的耐心也被淺井家消耗得差不多了,恐怕回信的措辭會相當不客氣,兩家還沒成親家,就先成了冤家。畢竟不是每個政治聯姻的女人都有濃姬這樣的好運氣,恰巧愛上了自己的丈夫,阿市出嫁後,隻怕還要一個人麵對整個淺井氏的敵意和一個未必關心她的丈夫。一想到她的境遇,濃姬也不禁歎息。


  進了阿市居住的小院,濃姬正好奇怎麽沒有遇見侍女,往裏走,才發現侍女都擠在阿市的房門口,從門縫往裏麵張望。


  “你們在幹什麽?”


  見是夫人來了,侍女們慌慌張張跪了一地。


  “進去通報一聲。”


  “夫人,請您現在不要進去。”說話的是阿市的貼身老婢真喜。


  “怎麽了?”濃姬也趴在門縫上看了看,連忙示意婢女都噤聲,一起加入偷窺的行列。


  菲澤塔拿過一塊羊羹嚐了嚐:“太好吃了。阿市,你嫁給我吧。”


  “你胡說什麽啊?”阿市羞紅了臉。


  “和你開玩笑的。”


  濃姬叫過一個侍女:“去把殿下叫來,拖也要把他拖過來,要是晚了,唯你是問。但是什麽都不許對殿下說,隻要他趕快過來。明白了嗎?”織田信長向來最恨別人對他發號施令,要讓他來,除非先勾起他的好奇心。


  “是。”侍女連滾帶爬趕緊去叫人。


  織田信長把最心愛的幼妹嫁給淺井長政,淺井家卻對婚事推三阻四,拖了半年才答應。好像堂堂織田家的公主、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織田市是除了他淺井長政以外沒人肯娶的醜婆娘,還要織田家苦苦哀求,他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婚事。織田信長窩了一肚子的火,雖然納悶是什麽事能讓濃姬十萬火急地要他過去,還是板著一張臉來了。


  聽到腳步聲,濃姬先示意織田信長別出聲,然後才讓他趴到隔扇的門縫上偷看。阿市的房間布置得溫馨典雅,坐在裏麵談笑風生的一對璧人真如畫中一般。


  阿市沒發覺門外的異常,但是菲澤塔早就聽出織田信長和濃姬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了:“阿市,你是不是快要出嫁了?”


  “是和淺井備前大人訂婚了,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過門。”一想到婚事,阿市的心就涼了下來。


  “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耶?”阿市嚇了一跳,“小惠,你見過備前大人?”


  “沒見過。”


  “那為什麽說他是‘沒用的男人’?”


  “因為我說的不是他,而是你哥。”


  阿市驚得瞪大了眼睛:“小惠!”


  “身為男人,連家裏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反而要犧牲女人的幸福來保護他,不是廢物是什麽?”


  織田信長的拳頭握得“咯咯”響。濃姬發現他在笑,卻是笑得咬牙切齒。


  “兄長大人也有難言之隱吧。”不管怎麽說,織田信長依然是阿市最敬愛的兄長。“他也舍不得我和德姬出嫁,甚至偷偷抱著我們哭過。如果哥哥麾下有小惠這樣的猛將,或許就不用犧牲我們了。”


  濃姬被阿市的話嚇了一跳。她一直以為織田信長其實對女兒和妹妹都沒什麽感情,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毫不猶豫地犧牲她們的婚姻。原來他也舍不得她們。


  麵對濃姬驚訝的目光,織田信長隻是痛苦地閉上眼睛。菲澤塔說得對,他確實是個沒用的男人,保護不了妹妹和女兒,反而要她們為他的霸業做出犧牲。但是日本統一以後,就再也不會有類似的悲劇發生了。如果天下的汙垢非要用血來洗,那就流盡織田家的血來清洗天下吧。


  “小惠,聽說兄長大人想收你做養子。”


  “就他,還想做我的老爹?不過定力倒是不錯。”菲澤塔看了看隔扇,“領主大人,夫人,別躲了,我早就聽出你們的呼吸聲了。”


  “耶?”阿市嚇了一跳,看見織田信長和濃姬走進來,趕緊平伏在地,“兄長大人,嫂嫂大人,午安。”


  織田信長在他們麵前坐下:“下人在傳閑話,說阿市和男人幽會,我還納悶是誰膽大包天,敢和我織田信長的妹妹偷情。”


  “我好像還沒有到能傳出閑話的年紀吧。”菲澤塔卻不以為意。


  “惠比壽桑,你也不是小孩了。既然已經有閑話傳出來,終歸對阿市的名聲不好。你幹脆娶了她吧。”淺井家對婚事一拖再拖,幹脆取消婚約也罷,讓阿市留在織田家招贅,免得她去夫家受苦,還能幫織田信長招徠到一員猛將。濃姬打著小算盤。


  “大話誰都會說。既然你認為你是更有用的男人,那就證明給我看,你能怎麽更好地保護阿市。阿市不能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南蠻浪人,做不到六十萬石的大名的妹夫,我可是不會承認的。”終於找到留下菲澤塔的辦法了,雖然被她說得很不堪,織田信長也不知道現在該怒還是該笑。


  “要你承認?我要真是個大老爺們,隻要阿市肯跟我走,我就直接帶她私奔了,還要你承認?”


  看來他們兩個真的是郎情妾意早就好上了,濃姬正高興,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要真是個大老爺們”是什麽意思?難道……


  “惠比壽桑,是不是身體上……有什麽難言之隱?”濃姬知道這種事對男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說話吞吞吐吐,不敢明言。


  “你該不會不能人道吧?”織田信長可從來不懂什麽拐彎抹角。


  “殿下!”


  “你們……就當是吧。”菲澤塔剛意識到自己說走嘴,還想隱瞞性別。


  “兄長大人,小惠是女孩子。”阿市看了看菲澤塔,“我聽到和你在一起的小狸貓叫你‘小惠姐姐’,你其實是女孩子,對吧?”


  阿市的聲音細若蚊蠅,可聽在眾人耳中,不亞於晴天霹靂。


  “我說過我是男的嗎?”菲澤塔一臉無辜。


  “不是吧?”濃姬狹長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你是女孩子,還盤腿坐。”


  “跪坐不習慣。”


  “還說男式日語,女孩子怎麽可以那麽粗魯?”


  “我說的話你們能聽懂就不錯了,對我一個外國人要求別那麽高行不行?”


  金黃色的頭發看久了也習慣了,她要不說,還真沒人想得起來她是南蠻人。


  “你總不見得到日本這麽久,還連男裝女裝都分不清吧?”


  “穿男裝舒服。”菲澤塔看了看織田信長夫婦和門外一群瞠目結舌的侍女,“好吧,我承認,我是存心隱瞞自己的性別。誰讓你們這裏的風俗那麽可怕,說起切腹像說切西瓜,好像肚子切開以後,隻要用針線縫一縫就沒事了一樣。要是讓人知道織田家的武士都敗給了一個小女孩,他們還不集體切腹去?領主大人,我可是在為你的家臣著想啊。我們那裏有一句話,叫‘戰場讓女人走開’,所以不論是想收我做家臣,還是做養子,這輩子是不可能了。你說對吧,領主大人?”


  織田信長似乎還沒有從巨大的打擊中反應過來,站起身走路都腳步打飄,幾乎是幽靈一樣飄出去的。


  “殿下!”濃姬匆匆追出去。


  阿市也有些擔心。


  菲澤塔見阿市愣在原地,突然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放心,你哥哥的抗打擊能力還是挺強的,我試過很多次了。”


  “為什麽你是個女孩子?”阿市深深地歎息,“如果你是男孩子該多好。”


  “身為女兒身,又不是因為我自己喜歡。”


  “你女扮男裝,就是因為想做男孩子嗎?”


  菲澤塔搖頭:“因為我穿男裝比穿女裝好看。”


  “小惠!”


  菲澤塔想笑,卻隻發得出幹笑聲:“大海是男人的世界。自從打算出海以後,我就拋棄了女子的身份。”


  “那到了陸地上,也不用刻意隱瞞自己是女孩的事吧?那太辛苦了。”


  “我以前有個玩伴,是皇親國戚。他曾經對我說:‘你的性格對野心家有致命的吸引力,看上你的男人中十個有九個是野心家。一旦你看走眼,嫁給其中的某一個,幫他們功成名就以後,糟糠之妻不下堂就隻是個笑話。’”這是菲澤塔踏上尋親之旅以前,愛德華對她說的話。而且在野心家眼中,菲澤塔屬於“我得不到,就誰都別想得到”的女人,如果他們不要她了,她就必須死,而以菲澤塔的心性,肯定躲不過工於心計者的明槍暗箭。


  “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就幹脆扮男裝了。”


  “剩下的那一個會是誰呢?”艱辛的童年讓菲澤塔說話做事都分外早熟,話說出口,阿市才想起來她才十多歲,還沒到該關心婚事的年紀。


  “是我那個玩伴的哥哥,我的未婚夫。自從父母死後,我一直以為他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叔叔嬸嬸以外唯一關心我的人,可我一讓女王抄家,他就要和我解除婚約。”已經一年了,當時心碎的感覺還是像一道傷疤一樣留在她的心上,一想起來,便隱隱作痛。菲澤塔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凹痕。“沒關係,好得很,世界這麽大,我就不信沒有比他更好的男人。”


  “小惠,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兄長大人就是個比拋棄你的男人更好的人?”


  這傻姑娘,看不出她哥哥就是愛德華說的不能嫁的野心家嗎?“嗯,他是很好,如果能再符合我的五個條件就更好了。”


  “什麽條件?”


  “第一,至少再長高一尺。”


  “兄長大人的個子還不夠高嗎?再增加一尺,不是要比嫂嫂大人的哥哥‘六尺五寸丸(1)’還要高了?”


  “六尺五寸……”菲澤塔大概算了算,“很高嗎?在英格蘭,女人長到那麽高都不稀奇,說不定我成年以後,都比你哥哥高了。”


  “可是到了兄長大人的年紀,怎麽可能再長個子?”


  “所以我的第二個條件是年齡減半。”


  “這是不可能辦到的吧?”阿市笑起來,“第三個呢?”


  “沒有妻妾孩子。”


  妻妾可以休,孩子總不見得塞回娘肚吧?“第四個?”


  “第四,我不會嫁給和我的宗教信仰不一樣的人,所以我的丈夫必需信仰新教。”


  阿市總算聽到一個辦得到的條件了:“新教就是南蠻教吧?京都有很多南蠻傳教士……”


  “那些都是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的天主教傳教士,不是新教徒,雖然都信仰上帝,不過是兩個宗教體係,對我而言,他們也是異教徒。還有,我不是神職人員,不能施洗禮,要改變宗教信仰,恐怕隻有去英格蘭找神父了。至於第五個條件嘛……算了,那個頭發看久了也習慣了,就前麵四個條件吧。”


  難道她覺得她的條件很容易達成嗎?“小惠,兄長大人隻是脾氣有些暴躁,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希望你十年以後也還能說這話。”


  “十年以後?”阿市莫名其妙。


  “啊,不,沒什麽。”天機不可泄露,龍皇已經在瞪菲澤塔了。


  注釋:(1)濃姬的哥哥齋藤義龍身高六尺五寸(其實也就175cm),在當時的日本人看來,是相當高大了,因此被稱為“六尺五寸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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