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百鬼夜行(14)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八寶突然直起身子嗅了嗅:“神樂大人來了。”
菲澤塔還來不及反應,三隻小狸貓已經逃進林子深處。琅鋣咬破手指,在地上畫了個結界,把安倍熙照和真介都罩在裏麵,三個人立刻不見了人影。剛做完一切,狐仙廟的廟門突然打開,晚風卷著枯葉飄落在地板上。
神樂穿了一件草黃色印楓葉圖案的留袖,拎著一個人進來。看到菲澤塔,神樂誇張地鬆了口氣:“小惠在這裏,太好了,我們不用浪費時間找人了。”說完從袖子裏掏出一大把紙片灑向空中,紙片一落地,就變成人夫、侍女,在整個狐仙廟忙碌。
“怎麽回事?”神威還莫名其妙。
“你問他。”神樂沒好氣地指了指她拎進來的人。
“海座頭大人?”菲澤塔認出了給“朗斯洛特號”指路、讓她和凱撒順利找到海岸的盲僧人妖怪。
“好久不見了,南蠻小姑娘。在日本還住得習慣嗎?”海座頭悠閑地捧著茶杯,和整個狐仙廟忙忙碌碌的式神形成鮮明對比。
“是。真的很久沒見了。謝謝你救了我們。”
“謝你個頭!”神樂一把拎起菲澤塔,“我們大難臨頭了,你知不知道?”
“什麽大難臨頭?”菲澤塔還莫名其妙。
“這家夥去龍皇陛下麵前嚼舌根,說我們這裏來了個南蠻姑娘,今晚龍皇陛下要來我們這裏賞楓葉,他到現在才說!”神樂都快急瘋了。
“龍皇!”不隻是神威,就連躲在結界裏麵的琅鋣都大驚失色,“龍皇來我們這種鄉下地方幹什麽?”
“龍皇是誰?”菲澤塔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是日本海的海神。”海座頭還悠閑地晃著肥胖的身子,“雖然長崎和京都也有南蠻商人來往,可是那裏的人類太多,到處都是人類的臭味。而且來的南蠻人全都是男人,一點意思都沒有。每年都去富士山、京都賞櫻花賞楓葉,龍皇陛下覺得那裏的風景都看膩了。這裏正好,又清靜,而且還來了個能看到我們的南蠻女孩,龍皇陛下很期待這次的楓葉祭呢。因為是臨時決定,龍皇陛下說了,你們什麽都不用準備,他都自己帶來。”
“總得收拾一下吧?”神樂抓過菲澤塔,“小惠,龍皇是來看你的。拜托你,要是萬一惹怒了龍皇,一場海嘯,就能毀了整個巳厘山和下麵所有的村子。”
“那麽恐怖……”菲澤塔終於發現事態嚴重。
“不過也是機會。”神威把菲澤塔從神樂手中搶過來,“龍皇身邊有很多高明的大夫,而且十分慷慨。如果能取悅他,或許就能拿到仙丹救真太郎。”
如果是平時,神樂肯定又要罵神威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帶進狐仙廟,但是此時她已經沒心情了,叫來一大堆侍女給菲澤塔換衣服化妝。菲澤塔那時才知道日本有一種很恐怖的禮服,叫十二單衣,除了最裏麵的小袖和單衣以外共有九層,裏裏外外共有三十公斤重,穿著方法更是麻煩至極,四個侍女一起動手,才好不容易幫她穿上。化妝已經是苦不堪言的事了,原本隻到肩膀的金棕色短發還被侍女用法術變得長達腳踝,頭上重得讓人沒法動。
整整一個小時以後,總算全部穿戴完畢,侍女扶著菲澤塔出來。
神樂的衣服也換成了十二單,雖然同樣是一臉不堪重負的表情,看到菲澤塔化完妝的模樣,還是十分得意地用扇子掩著嫣紅的小嘴,越過扇子打量她:“哦呀哦呀,不錯嘛。我小時候的衣服你穿也挺合身。”她穿了一件深紫色牡丹紋的唐衣,裏麵是赤紅色浮紋覆蓋地紋二重的表衣,五衣為海藍到翠綠的五層漸變色,配薄紅色絲綢長袴,繪有寫意山水的貼金箔檜扇半掩著妖冶的容貌,欲拒還迎中盡顯成*性的端莊嫵媚。
都是用帶子綁的,根本不用考慮穿的人高矮胖瘦,哪有什麽合身不合身?和神樂相比,菲澤塔的十二單顏色比較活潑,橘紅色團菊紋的唐衣裏麵是深綠色花鳥紋的表衣,五衣的顏色從暗紅到明黃漸漸展開,深紅色長袴也是絲綢做的。
看到神樂的衣服,菲澤塔心裏還比較平衡。看到神威穿的衣服以後,菲澤塔都想哭了:“我穿男裝行不行?”
神威一身淡黃色直垂,上麵印有蘇芳色三葉草圖案,像是家紋。因為還沒有成年,他不能戴帽,隻是用發帶束起頭發,顯得很精神。
“不行!”神威和神樂異口同聲答得一點餘地都沒有。
“我們走吧。”神樂向菲澤塔伸出手,帶著她去舉行楓葉祭的地方。從背後可以看到兩個人的裳裙一個是秋青色波浪紋繡鬆鶴,一個是白色蔓草紋繡蝴蝶,拖在地上的延腰足有一尺。七尺長的頭發一個烏黑一個金黃,光是看她們兩個站在一起,就是一道風景。
林子裏的空地中多了一個巨大的台子,上麵鋪著榻榻米,台子周圍點著蘭燈,楓葉的影子打在仕女圖案的絹製屏風上影影綽綽。人夫和侍女完成工作以後,重新變回神樂袖子裏的小紙片,海座頭和他們一起靜待龍皇蒞臨。
沒過多久,夜空中傳來鼓聲和一個嘹亮的聲音:“龍皇出巡,閑人回避。”
菲澤塔一開始隻是好奇天上的星星怎麽好像都在往下掉一樣,變得越來越大,後來才發現是無數盞燈籠遠遠地飄過來。神樂、神威和海座頭一看到燈籠,就平伏在地,菲澤塔也隻能學他們的樣子跪拜。
鼓聲和“閑人回避”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菲澤塔一邊跪在地上聽,一邊納悶——既然按照日本的習俗,皇帝出巡要沿街的人都保持跪拜的姿勢不能起身,弄這麽大的陣仗給誰看?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菲澤塔這樣能以耳代目的耳力的。
走在最前麵的是開道的鑼鼓;緊接其後是全副武裝的侍衛,聽腳步聲有上百人,鞘中的刀劍隨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起鏗鏘的聲音十分雄壯;侍衛隊後麵遠遠傳來鼓樂聲,端莊肅穆的音樂伴著樂師的腳步聲,讓人喘不過氣來;後麵跟著百官,都身著朝服,手持玉簡,也是一支不小的隊伍;走在中間的是龍皇的鑾駕,聽腳步聲不是用轎夫抬的。鑾駕經過麵前的時候,菲澤塔悄悄抬起眼,看到四條粗得像柱子一樣的烏龜腿。從烏龜的大小來看,鑾駕至少有一間房間大小,龜甲周圍還都貼了金箔,窮奢極侈;跟在鑾駕後麵的腳步聲比較輕柔,像是女子,應該是歌舞伎;最後是搬食物、美酒以及各色器具的廚子和雜役,聽他們不堪重負的腳步聲,搬的東西應該不輕。
“恭迎聖駕。”東道主匍匐在地。
“平身。”龍皇的嗓音像風平浪靜的大海一樣渾厚。
終於可以起來了。菲澤塔鬆了口氣,直起身,就看到無數的燈籠漂浮在空中,把黑夜中的樹林照得如同白晝。用榻榻米鋪成的足有一町(1)大小的場地已經坐滿了人,而背轎輦的巨龜——菲澤塔後來到了大明國以後,才知道這不是大烏龜,而是一種叫贔屭的神獸,是龍的一種——匍匐在場地外。龍皇的轎輦不是有一間房間大小的轎子,而是就是一間房子,前麵還有階梯,階梯旁扶手上依次雕有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狎魚、獬豸、鬥牛和行什。屋簷上貼了金箔,高高翹起的飛簷上麵雕著顏色鮮麗的螭吻,下麵掛著銅鈴,雕欄畫棟,十分華麗。轎輦裏麵也點著燈,前麵垂有半透明的竹簾,隻能看到端坐在裏麵的男人和低著頭跪坐在他兩旁的八個侍女的剪影。他帶來的百官按照品階高低坐在轎輦前的兩側,侍女在他們身邊忙碌著,為每個人備好酒菜。
“朕一時興起,希望沒有造成你們的不便。”
“不敢當。”神樂答話時再次匍匐在地,“龍皇陛下大駕光臨,乃是妾身的榮幸,若是招待不周,還望陛下恕罪。”
即使隔著竹簾,菲澤塔還是能感覺到龍皇和他帶來的文武百官一樣,一來就滿是好奇地盯著她的金棕色頭發。
“南蠻來的小女子。”龍皇果然點到她了。
“是。”菲澤塔也連忙匍匐在地,心想如果僅僅是人類帝王,或許她還不用這麽恭敬,可對方是海神。雖然隻是日本海的海神,做海運的人得罪海上的神明,終歸不是明智的事,更不用說從日本去大明國,一定會經過日本海。要是歐洲的宗教法庭知道她曾經向異教神明跪拜,肯定會把她活活燒死,可她也沒想到在這個詭異的國家居然可以麵對麵地見到神明。
“抬起頭來。”
“是。”菲澤塔抬起頭,*著自己麵對全場好奇的目光。
“真是個美人。南蠻的女子都像你一般美麗嗎?”龍皇的讚歎不像是恭維。
“呃……我這長相在我的家鄉屬於很一般的。”菲澤塔穿女裝是大眾臉,但是她的長相似乎特別符合亞洲人的審美觀。
“南蠻來的小女子,坐到朕的身邊來。”
菲澤塔一驚。好在侍女到她身邊欠了欠身以後,隻是幫她把擺放食物的矮幾搬到轎輦旁邊的榻榻米上。菲澤塔這才鬆了口氣,拖著一尺長的延腰從兩列文武百官的中間走過,到龍皇的轎輦旁坐下。
“真是端莊美麗的女子。”
“看,她的頭發多麽漂亮。”
菲澤塔從百官麵前走過時,不斷地聽到他們的讚歎聲,對於“端莊”二字,實在是受之有愧——要不是身上的衣服太重,她才不會走得這麽慢,這麽“端莊”。
酒宴開始了。可能是龍皇特別照顧南蠻來的美人,席間沒有作和歌之類的活動,隻有品種繁多的歌舞、戲劇、雜耍,讓人目不暇接。菲澤塔在龍皇身邊,可以享受和他一樣好的視野,不過跪坐久了,讓她的雙腿發麻,根本無心看表演,隻想換個姿勢,讓自己稍微舒服些。
“小女子,你來日本多久了?”轎輦裏傳出龍皇傲慢的聲音。
“兩個月。”
“兩個月?可惜,那時櫻花已經謝了。”
“是啊。”可惜什麽?菲澤塔隻是路過日本,恨不得馬上就出發去大明國。
“在日本住得還習慣嗎?”
“除了地震以外都挺習慣的。”菲澤塔至今還記得在日本第一次遇到地震時的恐懼,不斷在心裏祈禱大明國的地震可別像日本一樣頻繁。
“地震啊……朕還以為人類已經不害怕地震了。”龍皇倒是頗為感慨,“以前的人類還比較單純樸實,對我們神靈心懷敬畏,我們也更願意保護他們。如今人類越來越強大,漸漸地開始不依賴我們的力量,遠古神明的故事也從人類的口口相傳中慢慢消失,甚至有很多日本人都已經看不到我們了。你是南蠻人,卻相信我們的存在,朕真的很高興。”
菲澤塔不斷地在心裏祈求上帝的原諒。她原本以為身上附了個北鬥,僅僅是能看到刀靈劍靈,到日本以後,才發現北鬥的眼睛其實是鬼眼。實在不是因為她願意相信異教神明的存在,而是因為在這個詭異的國家,隻要有一點通靈體質,就能親眼看到各種異教鬼神每天在眼前晃悠。
場上正輪到白拍子(2)表演。舞女身著官服,戴著立烏帽,懷抱一麵小鼓,隨宗教音樂般莊嚴的節拍翩翩起舞。女子著男裝,本就在柔美中摻雜著幾分男子的颯爽,白拍子更是將這種雌雄莫辯的魅力演繹得爐火純青。在座的高官莫不看得兩眼發直,舞者也有些得意,卻在無意中瞥見龍皇旁邊的南蠻女子卻以扇掩口,在打嗬欠。菲澤塔不是因為白拍子跳得不好看才打嗬欠,實在是因為白天劫法場,晚上太累,可白拍子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一曲舞畢,白拍子不理會眾人的喝彩,徑直走到菲澤塔麵前:“南蠻美人,你覺得我跳得不好嗎?”
“沒有。”菲澤塔還在納悶白拍子為什麽會單獨問她的意見。
“龍皇陛下可是因為你,才特意來這種鄉下地方,不知你有什麽可以敬獻給陛下的?陛下來賞紅葉,什麽都自己帶來,豈不是成了陛下招待你們?”
“我……”菲澤塔語塞。
“無妨。”龍皇開口為菲澤塔解圍,“在這裏我們是主人,南蠻來的小女子是客人,隻有主人招待客人,哪有客人招待主人的道理?”
白拍子搖了搖頭:“南蠻美人,原來除了一張漂亮臉蛋和南蠻人的身份以外,你也沒什麽特長啊。”
這下菲澤塔火了,抬起頭來毫不客氣地回敬白拍子:“你會的,我也會。我會的,你不會。”
“小女子,你打算為朕獻舞嗎?”龍皇頗為詫異。
“正是。”菲澤塔驚人的模仿能力可不僅僅限於武術,對跳舞也是看一遍就會。神威說取悅龍皇的話,說不定就能討到仙丹救真介的命,正好菲澤塔也坐得腿麻了,想起來活動活動筋骨。穿十二單衣可沒法跳舞,她也可以順便擺脫七尺長的頭發和身上足足三十公斤重的衣服。
“但是陛下,我有一個請求。如果陛下覺得我跳得好,我想要一件賞賜。”跪坐的時間太長,菲澤塔隻覺得雙腿已經沒有知覺了,站起身時一個踉蹌。
“可以。”龍皇拍拍手,“叫裁縫和樂師來,帶她去做準備。”
白拍子本就是龍皇身邊最好的舞伶,自信沒有人的舞技比得過她,見南蠻美人似乎連路都走不好,靜靜地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等著看她出洋相。
注釋:(1)日本麵積單位,大約相當於一公頃。
(2)白拍子在音樂上指雅樂及聲音清晰的拍子,也指平安末期的歌舞和表演的妓女。大多數是女藝人或由妓女上場,戴著黑色的立烏帽子,佩帶黃金技術打造的太刀,以小鼓、笛、銅缽子為伴奏,在音樂伴奏下邊唱邊悠然起舞。唱的通常是當時的流行歌謠,帶有濃重的佛教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