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百鬼夜行(9)
因為帶著孩子,一路上三個人走走停停,過了十來天,才到達京都。京都早已不見平安京時代的繁華,昔日公卿武士家的豪宅荒廢得在屋頂上長出雜草來,兔子和狐狸在牆洞裏進進出出,坑窪不平的路麵中央已經出現大窟窿,雖然已經用草填上,還是讓人沒法安心地踩在上麵。除了破敗以外,京都更是盜賊橫行,殺了人,就直接扔在路邊,甚至走在大街上,就能聞到路邊草叢裏散發出的屍臭味。平安京建立之時,大明國還是大唐王朝,建都洛陽,京都的古建築都是模仿洛陽的建築而造的,所以至今還有大名稱進京為“上洛”。可如今看到的京都滿目蒼夷,更像是戰敗後的荒城,別說是有京城的樣子,簡直連一般大名居住的城鎮都不如。
確定沒有被跟蹤以後,和也卻沒有在京都多停留,而是帶著雅子和千鶴去堺港。
與京都相比,熱鬧的堺港倒更像是都城。
堺港位於攝津、河內、和泉三國交界之處,原本就距離京都很近,加之又瀕臨海灣,往來客商絡繹不絕,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天南地北的商品、五湖四海的手藝人都匯集於此。在這個商人自治的城市,商人聯合會敢誇下海口,不論是日本、朝鮮、琉球、大明國,甚至南蠻(1)的貨物都應有盡有,在堺港隻有付不起錢的買家,沒有拿不出貨的賣家。和所有的海港城市一樣,堺港吃喝玩樂的地方更是一應俱全,浮華奢靡得好像根本不屬於這個飽受戰亂之苦的國家。
三好長慶在世時,住在位於堺港的宅邸,如今他屍骨未寒,鬆永久秀就登堂入室,取而代之。尤其讓雅子覺得難堪的是鬆永久秀要見她的地方是遊廊(2)的禦菊屋。
和也帶著千鶴去集市上遊玩,雅子一個人去見鬆永久秀,一踏入遊廊,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色彩便撲麵而來。入夜之後,遊廊反而熱鬧得沸沸揚揚,門口的大紅燈籠照得整條街明亮如同白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遊女像籠子裏的珍禽一樣,在用木條隔開的妓院櫥窗裏抽煙聊天,搔首弄姿,吸引街上欲火焚身的男人。雅子不敢在大街上走,飛身竄上屋頂,偷偷潛進禦菊屋,把自己也打扮成遊女的模樣。
五弦琵琶和三味弦彈奏出的樂曲伴著樂伎的靡靡之音,男男女女的笑聲不絕於耳,遊女們在客人身邊撒嬌調笑,穿梭在雅子身邊,卻沒發現她是生麵孔。
雅子拉住一個小侍女:“鬆永大人在哪一間?”
“在月詠花魁的房裏。”身穿唐錦、打扮得像日本娃娃一樣的小侍女給雅子指路,“姐姐,我以前怎麽沒有見過你?”
“你是新來的吧?我也沒有見過你。”雅子就是怕身份被揭穿,才特意挑了個年紀特別小的侍女問路。
“我是兩個月前來禦菊屋的。”
“難怪。你這樣對前輩說話,是誰教你的?不懂規矩。”
“是……是月詠花魁在教我。請您原諒我先前的無禮,千萬不要告訴月詠花魁。”小侍女連忙道歉,“姐姐,我給你帶路吧。”
“這還差不多。”
雅子擺出高傲的姿態,跟著小侍女到月詠花魁的房門外,先打發走小侍女,貼在門上聽了聽,確定自己的出現不會壞人好事以後才出聲:“失禮了。”
“進來。”裏麵傳出一個老人的聲音。
雅子打開門進去,關上門以後盈盈跪拜:“鬆永大人,我是雅子。”說完便低著頭跪坐在一旁,卻在用眼睛的餘光打量房間周圍。
正對房門的是一麵繪有鬆鶴圖案的華麗大屏風,屏風前點著蘭燈,照亮扶幾上放的酒瓶和煙盒。妖冶的花魁月詠坐在一旁,為一個衣著華貴的老人斟酒。老人已經年過半百,但是精神爍爍,斑白的頭發紮得一絲不苟,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身材健碩不輸年輕人,嚴肅得甚至有些凶相。
“你是誰?”月詠回過頭看了看雅子,很快又換上不屑一顧的表情,為鬆永久秀點上煙,“知道有我伺候鬆永大人,還敢貿貿然闖進來,一點規矩都不懂。”
雅子暗暗驚歎月詠真不愧是花魁,就算不看她的長相,光是看她一舉手一投足的優雅姿態,便是一種享受。月詠的嗓音有些沙啞,可是即使用這算不上十分動聽的嗓子說著一點也不客氣的話,嬌嗔嫵媚的語氣也能讓聽到的人全身的骨頭都酥掉。
雅子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應該如何反應,於是抬眼看了看鬆永久秀。
鬆永久秀隻管自己抽煙喝酒,好像根本沒聽到她們說話一樣。
雅子知道該怎麽辦了,於是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也風情萬種地瞥向月詠:“啊拉,這不是禦菊屋的花魁嗎?我還好奇是誰沒伺候好鬆永大人,惹得鬆永大人生氣了,讓我來伺候。”
“你是哪一家的?敢到禦菊屋來撒野,還敢來搶本花魁的生意。”月詠的姿態優雅依舊,言語間卻優雅不再。
“哎呀,這麽粗魯的女人,居然也能做花魁,原來禦菊屋是這麽下等的地方。難怪生意越來越清淡,客人跑了,也不能怪人家了。”雅子在言語中就是對身份問題避而不談。
月詠愣了愣,突然用袖子掩著嘴笑起來:“鬆永大人,還是別捉弄她了吧,要是再捉弄下去,她未免也太可憐了。”
“是她可憐,還是你可憐?”鬆永久秀看了看月詠,突然也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不愧是老夫看中的人,身為女人,照樣敢踏進遊廊,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找到老夫,還能把月詠說到啞口無言。月詠,幸好你及時求饒,不然的話,依老夫看,要是再說下去,她就該直接滅你的口了。”
“奴家哪有求饒,隻是看她再被鬆永大人捉弄下去太可憐,高抬貴手放過她而已。”月詠嘟著小嘴,“既然是有正事要談,請大人容奴家告退。”
月詠重咬“奴家”二字,雅子才突然發現自己的疏忽大意——遊女是絕對不會用“我”這麽自大的字眼來稱呼自己的。
“月詠,你留著給老夫倒酒。”鬆永久秀叫住月詠。
“不要我回避嗎?”
“聰明的女人知道什麽時候該耳聰目明,什麽時候該做瞎子聾子。你要是知趣,坐在旁邊也聽不到,你要是不知趣,出去以後也會聽到。”
“真是難伺候的客人呢。”月詠坐回鬆永久秀身邊。
鬆永久秀不是在教月詠做遊女討生活的技巧,而是在考雅子,先是約她在遊廊見麵,考她的身手和潛伏易容的本事,現在是考她的智慧,看她能不能在讓月詠聽不懂的情況下和鬆永久秀對答如流。
鬆永久秀磕掉煙管裏的灰,讓月詠重新給他點上:“雅子,你們家的那個傻瓜大哥怎麽樣了?就是住在尾張的那個。”
尾張的大傻瓜,他是在問織田信長的事。雅子歎了口氣:“還是和以前一樣,隻會和家裏的小孩玩打仗遊戲。”統一尾張是織田家的內部鬥爭。“最近不知從哪裏抓到一隻猴子,還說什麽要擊敗四萬大軍,隻要三千人就可以了。”“猴子”是織田信長的屬下木下藤吉郎的外號,三千人對四萬人是指桶狹之戰。“嫂子勸過他做點正經事,他倒好,幹脆把嫂嫂的娘家人也當成敵人了。可憐嫂嫂的外甥剛死了父親,還要對付這麽個瘋子姑父。”織田信長下一步要攻打的美濃是他的正室夫人濃姬的娘家齋藤氏的領地,現在齋藤氏的家督是濃姬的外甥齋藤龍興。
俗話說“得美濃者得天下”。當初征夷大將軍足利義輝曾向織田信長求助,織田信長雖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複,卻開始對美濃虎視眈眈,是在著手替自己肅清上洛的道路。等到他吞並了足夠多的領地,將手下養得兵強馬壯,便會打著“替天行道,匡扶正義”的名號上洛勤王,幫助足利義輝對付三好氏——不過恐怕不是為了“正朝綱”,幫足利義輝拜托三好氏的掌控、成為日本名符其實的統治者,而是想讓征夷大將軍成為自己手中的傀儡。鬆永久秀若有所思:“和那樣的大哥在一起,日子過得很辛苦吧。”
“是啊。”
“對了,雅子,我記得你有個女兒,是叫千鶴是吧?”
“是。”
“可憐你死了老公,一個女人家家還要撫養小孩,夠不容易的。”
“是。”雅子聽出鬆永久秀是要她以帶著女兒的寡婦的身份去完成任務。
“這樣吧,我推薦你去二條禦所(3)當侍女怎麽樣?將軍夫人是個菩薩心腸的女人,肯定會很同情你們的遭遇,願意收留你們。”
“那可真是太感謝了。”原來是要她潛伏入二條禦所。一個孤苦伶仃的寡婦身邊要是還帶著個瞎眼的小孩,就不會有人懷疑她的刺客身份。
“雅子啊,你這個名字真是個好名字呢,人也像名字一樣典雅美麗,就該去侍奉身份高貴的人。”
“子”是宮廷貴族社會喜好為女子取的名字,民間一般不會用。雅子原本叫雅美,十多年前才改為雅子。那時正是三好長慶成為幕府相判眾、滿心以下犯上的狼子野心的時候。開慶功宴時,三好長慶心情大好,給當時做斟酒侍女的雅子改了名字。雅子的名字原本就暗含以下犯上之意,鬆永久秀提起她的名字,其實是暗示他也要以下犯上,對足利將軍不利了。
“是,謝謝您的誇獎。”雅子不動聲色。
“可憐的小千鶴,兄弟姐妹全都夭折了,老天奪了她的眼睛,才放過她一條命。以後母親做了將軍的侍女,她也能過太平日子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雅子不能完成任務,鬆永久秀難免會對千鶴不利。鬆永久秀特意叫雅子帶著千鶴一起來,不僅僅是為了方便她潛伏入二條禦所,也是為了把千鶴作為牽製雅子的人質。
“是。大人的恩惠,雅子一定銘記於心。”平安是福,團圓是福,可生活在戰亂年代,平民百姓的這點小小的福分都顯得格外奢侈。三好氏和幕府將軍之間的戰爭,雅子已經受夠了,足利義輝將軍死了以後,雅子也算是報答了三好長慶的養育之恩,到時候她一定毫不猶豫地帶著千鶴隨真介去大明國,日本各國之間的紛爭從此以後與她無關。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是。”
雅子走後,鬆永久秀看了看一直像個擺設一樣坐在旁邊的月詠:“你聽到了什麽?”
月詠不動聲色地垂著眼睛為鬆永久秀倒酒:“大人要奴家做聾子,做瞎子,聾子能聽到什麽?瞎子能看到什麽?”
“現在老夫要你耳聰目明。”
“奴家聽到那個女人真是可憐,老公死了,孩子又夭折了,唯一幸存的孩子還是個瞎子,家裏還有個瘋瘋癲癲的大哥,實在讓人心疼。”月詠歎了口氣,“大概是老天都嫉妒她的美貌,把什麽不幸的事都往她身上推。鬆永大人推薦她去二條城做侍女服侍將軍,真是善莫大焉。不過老天處處與她作對,恐怕是因為她上輩子造孽太多,這輩子要受罰。鬆永大人卻處處幫她,會不會是逆天而行?奴家在為鬆永大人擔心呢。”月詠一邊說,一邊抓著鬆永久秀的手放進自己懷裏。
“你都不問我和雅子是什麽關係,為什麽要幫她?”
“大人若是想說,不用奴家開口也會說,大人若是不想說,奴家問了也是白問。”
“知道什麽樣的女人最可愛嗎?”鬆永久秀捏了捏月詠粉嫩的臉頰,“知趣的女人最可愛。可惜啊……世上就是有那麽多不知趣的女人。”織田信長統一尾張、桶狹之戰粉碎了今川義元的上洛計劃,然後準備打美濃攻伊勢,其實是在肅清他自己的上洛道路。可負責監視他的真介和雅子不但沒有消息傳來,反而幹脆過起了他們的小日子,三好長慶實在是太縱容他們了。不過也不能怪三好長慶。是鬆永久秀把他折磨得神誌不清,最後一命嗚呼,三好長慶晚年的糊塗都是鬆永久秀的功勞。沒關係,如今三好長慶已經死了,鬆永久秀會好好利用他留下來的棋子。
“說起來,奴家可真得感謝那些不知趣的女人。”月詠突然開口。
“怎麽說?”
“要是沒有那些不知趣的女人做陪襯,大人怎麽能體會到奴家這樣知趣的女人的可愛之處呢?”月詠把又香又軟的身子送到鬆永久秀懷裏,“大人,別談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要不要和知趣的女人做些快樂的事?”
鬆永久秀看了看月詠:“去,把外麵那個男孩子叫進來,你不用進來了。”
“是。”月詠把身子從鬆永久秀懷裏抽出來,“奴家告退。”說完便出去了。
一個清俊少年等在門外,看到月詠出來,才抬起頭。看少年的樣子,不過是剛元服(4)的年紀,容貌清秀漂亮得能讓女子都自愧不如。
月詠踢了踢他:“小鬼,你是鬆永大人的小姓(5)吧?鬆永大人叫你進去服侍。”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也身為“鬼娃娃”的首領,三好長慶生前對他也敬重有加,如今三好長慶才剛過世,和也居然就淪為被遊女當成小姓的地步。和也硬忍下怒火,打開門進去,平伏在鬆永久秀麵前:“主公,您找我?”
“雅子和千鶴回去了?”鬆永久秀對他看都不看。
“是。”
“這次的任務完成得不錯。”
“謝謝您的誇獎。”把一個女忍者和一個瞎眼小女孩帶到京都也能算任務?簡直是對“鬼娃娃”首領的侮辱。
“抬起頭來。”
“是。”和也坐直身子,卻依然低垂著眼。他的肌膚瑩白細膩,身材纖細如同女子,容貌清秀的臉還有些圓嘟嘟的,完全是小孩模樣,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年近四十的男人。
“兩年前,織田上總介上洛,將軍在接待他時感慨道:‘如果我身邊的小姓也能像三好長慶身邊的一樣,永遠也長不大就好了。’那時長慶大人身邊的小姓就是你吧?”鬆永久秀像端詳工藝品一樣盯著和也看,熾熱的目光讓和也渾身不自在。
“是。”和也硬*著自己忽視鬆永久秀不禮貌的注視。
“你是不是也給長慶大人侍過寢?”
“我……”
“難道長慶大人給你們服‘鬼娃娃’,不是為了讓你們當小姓?”鬆永久秀瞥了他一眼,“忍者這東西啊,就像遊女一樣,誰給錢就跟誰走,毫無節*可言,嘴上稱老夫為‘主公’,心裏誰知道是怎麽想的。以後老夫就是三好家的當家人了,到底能不能委你以重任,老夫真的要好好考慮考慮。”
“我……明白了,主公。”鬆永久秀是要借羞辱他來證實他的忠心。和也站起身,拉開衣襟,整件衣服都從他潔白渾圓的肩頭滑落,落在玉雕般的裸足邊。分明已經是行將就木之人,居然還這麽貪生怕死,和也自己都想嘲笑自己。可是不管活得多辛苦,他都想活下去。
“那個老不死的以為他是誰!”月詠此時正在另一間房間裏大發雷霆,“先是來了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什麽尾張的瘋子大哥,什麽死老公瞎子小孩,什麽要去二條城當侍女,什麽雅子是個好名字,莫名其妙說了一大堆話,還要跟我玩啞謎。末了倒好,把我趕出來,叫他自己的小姓去服侍。喜歡男人就直說,還來浪費本姑娘的時間,把我堂堂花魁當成什麽了?”
“嘛……嘛……月詠你小聲點,客人都還沒走哪。”月詠是禦菊屋的台柱子,連媽媽桑都得對她客客氣氣的。月詠發脾氣,媽媽桑跟在她後麵收拾被她踢翻的屏風打碎的花瓶踩死的金魚。“蘭丸,勝郎,你們兩個像柱子一樣杵在那裏幹什麽,還不趕緊過來收拾!”花魁拿媽媽桑出氣,媽媽桑隻能拿龜奴出氣。
“嗨,嗨。”被點到名的龜奴乖乖過來,“花魁了不起?脾氣那麽大。”
可惜勝郎說話不夠小聲,被月詠聽見了,回過頭來對著他屁股上就是一腳,把勝郎踹了個狗吃屎,然後優雅地理了理衣服,端著花魁的架子出去接客。
“痛死我了。”勝郎捂著腰站起來。
“誰讓你說月詠花魁的壞話,報應啊報應。”
“你小子還幸災樂禍!”
蘭丸笑嘻嘻地躲過勝郎的拳頭,把打碎的花瓶拿出去扔掉。堺港魚龍混雜,妓院更是三教九流交匯的地方,往來的情報和貨物一樣多。月詠是個什麽心事都藏不住的直腸子,就算會在客人麵前演戲,也絕對不會在龜奴麵前掩飾自己的感情。有蘭丸看著月詠,鬆永久秀大可以放心地叫她陪酒。
“月詠也真是,要砸也挑便宜點的東西砸啊,否則鬆永大人付的錢還不夠重新置備的。”媽媽桑看了看被月詠弄得一片狼藉的房間,都想哭了。“勝郎,你叫上幾個人,再去買個新的花瓶來。還有蘭燈、燭台……”媽媽桑把要買的東西寫在紙上交給龜奴,“多叫幾個人一起去。”
龜奴走了,媽媽桑看了看被月詠踩死的金魚,突然一拍額頭:“看我這腦子。羽衣!羽衣!”
“嗨!”一個小侍女跑進來。
“去追上勝郎哥哥。告訴他,還要再去買一缸金魚回來。”媽媽桑另外拿過一張紙,寫下要買的東西,“大魚缸一個,金魚三條……好了,知道去哪裏找勝郎哥哥嗎?”
羽衣點頭。
“好。”媽媽桑把紙條和錢一起放進羽衣的袖子裏,“剩下的錢給你買糖吃。”
羽衣走了,媽媽桑還在後麵喊:“你可不準為了買糖,給我買便宜貨金魚回來!”
“知道了!”小侍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離開遊廊以後,羽衣往集市的方向跑,對賣金魚的攤位看都不看,故意左繞右拐,確定不會被人跟蹤以後,才跑到大小路偏北澡堂町的納屋莊左衛門的宅邸,用力地敲門:“蘇羅裏桑,快開門啊,蘇羅裏桑。”
“誰啊,半夜三更的。”一個長了一張一天看到十次都不會讓人注意一次的大眾臉的男人揉著眼睛出來,“哦,原來是禦菊屋的羽衣,快進來。”
羽衣飛快地進屋,蹬掉鞋子,從袖子裏拿出媽媽桑給她的紙條交給蘇羅裏新左衛門。蘇羅裏新左衛門表麵上是刀鞘師、妓院及住吉神社的人,因為做刀鞘的手藝高超,別人給他起了“蘇羅裏”這麽個和刀出鞘的聲音一樣的外號,而他也借著幫旅客打雜,收集南來北往的消息。兩年前織田信長上洛的時候,派木下藤吉郎到堺港買洋槍,木下藤吉郎順便連蘇羅裏新左衛門的心一起買了。現在蘇羅裏新左衛門也是織田信長安插在堺港的眼線。
“阿蘭!”蘇羅裏新左衛門朝裏屋喊,“阿蘭,點燈過來。”
“來了來了。”
蘇羅裏的老婆阿蘭捧著燈過來,蘇羅裏把紙條遞到燈旁。上麵寫的根本不是什麽購物清單,而是“鬆永欲殺將軍,已派刺客去二條城,尾張還有細作”。
“阿蘭,天亮以後就讓鴿子去送信。”
“是。”阿蘭捧著燈走了。
“羽衣也辛苦了。”蘇羅裏從矮幾上的果盤裏抓了一把糖塞進羽衣的袖子裏。
“謝謝!”羽衣一鞠躬,隨即蹦蹦跳跳地走了。金魚?隨便買一缸就可以了,誰會在乎到底買的是好貨還是便宜貨,反正很快又會被月詠“發脾氣”弄死的。
天亮以後,鬆永久秀要走了,禦菊屋的媽媽桑誠惶誠恐地跟在他後麵:“請問……月詠那孩子是不是有什麽招待不周的地方?請您務必告訴我,我一定讓她改。”
“昨天我聽到樓下很吵。是不是月詠在發脾氣?”
“我真是慚愧得無地自容。”媽媽桑用手帕擦著額頭和下巴上的汗,“月詠那孩子沒能得到鬆永大人的青睞,十分傷心難過,想不到還打擾到大人休息,真是太不應該了。”
鬆永久秀卻大笑起來:“你別怪月詠。隻會對男人言聽計從的女人簡直令人作嘔,我就喜歡月詠那樣脾氣火爆的女人。昨天她發脾氣的時候砸壞了多少東西?我雙倍賠償。”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媽媽桑笑開了花,一路送鬆永久秀出門,“鬆永大人,我們家月詠承蒙您照顧了,請您以後務必要多多關照她。”
媽媽桑殷勤地一路送鬆永久秀出門,直到看不到他的轎子以後,還保持著鞠躬的姿勢。
“請務必再來,巴嘎。”鬆永久秀的轎子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媽媽桑這才直起身,收起給客人的笑容,轉身回屋。
“真是巴嘎呢。”月詠已經換下華麗的海藍色唐花留袖吳服,穿了一身蠟染的素色湯帷子,靠在窗邊拿著小巧的煙管抽煙,看到禦菊屋的龜奴蘭丸鬼鬼祟祟地從後門出去,跑向鬆永久秀的轎子走的方向。“男人這東西呀,還真是好騙呢。”月詠慵懶地吐出嘴裏的煙,在青花瓷煙缸上磕掉煙灰。
窗外,一群鴿子飛過湛藍的天空,鬆永久秀人還沒有回到家,他在堺港禦菊屋說的話已經送到尾張的清州城了。
注釋:(1)日本對最初到達日本的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等國的稱呼。
(2)日本古代的妓女被稱為“遊女”,妓院聚集的地方就稱為“遊廊”。不過遊廊到日本江戶時代才出現,本故事發生的時候還沒有遊廊。
(3)將軍所居住的地方,位於京都的正中心。
(4)古代男子成年開始戴冠的儀式。日本泛用(古代日本武士十五歲就被視為成年,稱為元服),始於中國。
(5)“小姓”一詞意為“侍童”,除了在大名會見訪客時持劍護衛,更多的職責是料理大名的日常起居,包括倒茶喂飯、陪讀待客、陪大名上床等,說白了就是孌童。關於戰國時期的小姓文化,有興趣的大家自己去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