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黑色的白羊(16)
在距離監獄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空置的豪宅,可能是某位大貴族的別墅之一,房子很大很寬敞,但是沒有人住。一聽說船員們被捕,菲澤塔隻掛心他們的安危,也沒想到等救出他們以後,這一船的人該怎麽安頓。幸好上蒼憐憫,現在有地方住了。
翻牆進去,就是豪宅的院子,菲澤塔還來不及感慨兄弟們找的好地方,就聽見耳旁傳來劍風聲。菲澤塔一個轉身堪堪躲過,可對方淩厲的攻勢如影隨形。菲澤塔推開威爾,舉劍格擋,卻被對方*得一路後退。禍不單行,外麵很快傳來追兵的吵鬧聲,照亮夜空的火把迅速包圍他們所在的豪宅,也照亮了菲澤塔所在的院子。菲澤塔驚訝地發現把自己*得步步後退的居然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看衣著,老人應該是這幢房子的守門人之類,圓圓的鼻子上戴著老花眼鏡,滿臉慈祥的皺紋,尤其讓菲澤塔覺得難堪的是老人手裏什麽武器都沒有,隻有一根拐杖。
看到菲澤塔的長相,老人也同樣意外。外麵傳來粗暴的敲門聲,老人回頭看了看:“年輕人,我先去把外麵的人打發走,然後我們再繼續。你覺得怎麽樣?”
菲澤塔趕緊點頭。
老人拄著拐杖走了,菲澤塔聽到旁邊好像傳來支支吾吾的聲音,回頭一看,發現“朗斯洛特號”的船員全都被綁了起來,亂七八糟地堆在院子的角落裏。
蒙卡達家的私兵正打算破門而入,門突然自己開了。一個老人一手提著燈,一手拄著拐杖出來:“先生們,有什麽事?”
“我們正在追捕逃犯,要進去搜查。”士兵說完就要進去。
“這裏沒有你們要找的逃犯,年輕人。”老人橫過拐杖攔住他。
“有沒有,可不是你說了算。”
士兵還要往前走,可老人手裏的拐杖紋絲不動。“年輕人,這裏不是你們能進的地方。”
“讓開,不然的話,小心我們對你不客氣。”士兵以為老人不過是看門的,見硬闖不過,就拔出劍來。
老人微微一笑,用手裏的拐杖三兩下就把他手裏的劍打掉,一拐杖打在他的腿上,讓他摔了個狗吃屎,士兵還沒爬起來,就被老人用拐杖抵住咽喉。
“年輕人,你媽媽沒教過你對老人應有的禮貌嗎?”
“不知好歹老家夥,”士兵撥開老人手裏的拐杖,“給我一起上!”
老人看了看圍攏過來的士兵們,歎出一口氣,把拐杖用力地往下一插,一直插進青石板地麵的縫隙中,然後從拐杖裏抽出一把雪亮的劍。
“你們幾個在幹什麽?”納瓦羅和蒙卡達匆匆追上來。
士兵連忙讓到一邊:“唐?艾米裏奧,我們懷疑斯第爾頓和他手下的人逃進這幢房子裏了,可這個老家夥不讓我們進去搜查。”
“住口!”蒙卡達喝住士兵,低頭走到老人麵前,“我為我的手下冒犯您而向您道歉,唐?亞曆漢德羅。”
“這老家夥是誰?”納瓦羅不明就裏,“你居然還稱呼他為‘唐’。”
“他是卡斯蒂利亞公爵的哥哥唐?亞曆漢德羅?孔特雷拉斯。你要是不想連累我一起被卡斯蒂利亞公爵抄家,就趕緊閉嘴。”蒙卡達低聲喝住納瓦羅。
“年輕人,我的眼睛已經花了,但是耳朵還沒聾。”孔特雷拉斯把劍放回拐杖,輕輕一提,就把拐杖拔出來。地上留下了一個不淺的坑。
納瓦羅連忙縮回去。
“我很抱歉,唐?亞曆漢德羅。我們正在追捕一夥很危險的逃犯,我手下的人隻是心急了一點,並不是有意冒犯。”蒙卡達把士兵都喝走,“那夥強盜可能正在附近流竄,是否需要我安排一些人來保護您的安全?”
“小艾米裏奧,我還沒有老到什麽都得靠別人。”孔特雷拉斯繼續把劍當拐杖拄,略顯佝僂的身形隻像個上了年紀的普通老頭,根本看不出是個厲害的劍客。
“那麽祝您晚安,唐?亞曆漢德羅。”蒙卡達微微欠身,隻能悻悻然帶著納瓦羅和他手下的其他人離去。
等人都走了以後,孔特雷拉斯才拄著拐杖回到院子裏。菲澤塔和威爾已經把綁住的人都放了,水手們看到孔特雷拉斯回來,還要去為自己受的羞辱報一箭之仇,都被菲澤塔橫劍擋住。
“擅闖府上的事,我很抱歉。謝謝您幫我們支開追兵,我們馬上就走。”
“沒關係,你們可以留下,陪陪我這個寂寞的老頭。”孔特雷拉斯向菲澤塔伸出手。
菲澤塔以為他是要握手,很高興能化幹戈為玉帛,於是也放下劍伸出手來。
孔特雷拉斯卻彎下腰,吻了吻她的手背:“久仰大名,斯第爾頓小姐。年僅十歲的女船長,還是個頂尖的劍客,路易第一次提起你的時候,我就想見見你了。”
“路易?”孔特雷拉斯說的是路易,不是路易斯——路易斯?蒙納戴茲甚至都不知道菲澤塔是女孩。可菲澤塔實在想不起來除了路德維希?黑斯廷斯以外,她還認識哪個路易。
“路易?魯契尼,別人都叫他‘賊鷗’。”
這幢房子是卡斯蒂利亞公爵在聖多美的別墅,老人就是“十劍客”之一的“遊俠”亞曆漢德羅?孔特雷拉斯。
*****偌大的孔特雷拉斯府邸隻住了亞曆漢德羅?孔特雷拉斯一個人,除了他自己住的一小間房間以外,所有的房子都空置著,隻要稍微打掃一下,就能住人了。孔特雷拉斯慷慨地借出自己的房子,實在是幫菲澤塔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愷撒也安然無恙,幫著菲澤塔安頓船員們的住宿。菲澤塔順便清點了一下人數,發現西馬龍和歌利亞都不在救出的水手中。西馬龍可能被帶到了奴隸市場,而歌利亞在其他人被捕的時候趁亂逃走了,讓菲澤塔心裏平添了幾分不安。
越獄後的第一晚,孔特雷拉斯等安頓好了所有的客人以後才睡,一夜無事,第二天一大早,就聽到廚房裏傳來切菜煮飯的聲音。孔特雷拉斯穿好衣服起床,很遠就看見一個小身影在廚房裏忙碌。孔特雷拉斯故意放輕腳步,可走了沒幾步,就被菲澤塔發現。
“早安,孔特雷拉斯先生。”菲澤塔回過頭,“早飯馬上就好。”
“怎麽不多睡一會兒?”孔特雷拉斯拄著拐杖走到廚房門口。昨晚菲澤塔也是安頓完所有的船員以後才最後一個睡,今天卻是第一個起床的。
“我餓了。”菲澤塔答得理所當然,“而且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先得出去購物,房子裏的這麽點食物,可不夠我們吃的,當然不會讓您破費。”
有弟弟卡斯蒂利亞公爵的接濟,孔特雷拉斯向來仗義疏財,根本不在意這點小錢:“現在整個聖多美都在通緝你們,你怎麽出去?”
“穿女裝。”菲澤塔一點都不擔心,“孔特雷拉斯先生,我不希望再有別人知道‘朗斯洛特號’的船長是個女孩。您能為我保密嗎?”
孔特雷拉斯爽快地答應下來。
“包括對您的愛徒,還有對瑪利亞。”
孔特雷拉斯點頭:“不過孩子,好勇鬥狠可不是勇敢。早知如此,何必把事情鬧得那麽大?私自釋放犯人也罷了,還去招惹唐?艾米裏奧。”
“可是不招惹他,我怎麽知道我的船員被關在哪裏?”
“能關得下這麽多人的監獄不會很多,你可以一個一個地去找。”孔特雷拉斯站在菲澤塔身邊,都聽不到她的腳步聲,如果是被她跟蹤,孔特雷拉斯也沒把握能發現她。聖多美守衛森嚴的監獄,對她而言,恐怕都是無人之境。
“可是我不認路。”菲澤塔看了看房子,由衷地感謝設計師,也感謝孔特雷拉斯給她安排的房間——從房門出來以後越過欄杆下來就是中庭,然後往前直走就是廚房,菲澤塔早上奇跡般地隻找了半小時,就找到了能填飽肚子的地方,“再說就算我能悄悄救回我的船員,也沒法悄悄地開走我的船,和蒙卡達起衝突,實在是在所難免。更別說西馬龍還下落不明,要找他,可比找到其他人難多了。”
“西馬龍?”孔特雷拉斯記得這個詞是指逃跑的黑奴,並不是人名。
“我的一個黑人船員,是我從納瓦羅的運奴船上救下的黑奴首領,隻懂一點西班牙語。他說他是‘西馬龍’,我也就隻能這麽叫他了。”菲澤塔怯生生地抬眼看了看孔特雷拉斯,“孔特雷拉斯先生,您會不會因為我把聖多美鬧得天翻地覆而……”
“作為紳士,我絕不會為難女士,恰恰相反,在任何女士有困難的時候,我都會無條件地提供幫助。”
想不到女兒身還能當護身符用,菲澤塔故意誇張地鬆了口氣。
“介意滿足一下一個糟老頭的好奇心嗎?”孔特雷拉斯靠在門邊,“一個像你這樣年紀的女孩不是在學女孩該學的事,卻像個男人一樣出海探險,甚至不惜女扮男裝。”
“您見過能在陸地上生活的魚嗎?”菲澤塔攤了攤手,“人各有誌,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覺得找個好人家嫁了,然後眼巴巴地指望丈夫過一輩子,就是幸福。公爵家的長子放棄令人羨慕的繼承權,卻去做一個雲遊四海的劍俠,在大多數人看來,不是也很奇怪嗎?”
“路易告訴你的?”孔特雷拉斯忍不住笑了起來。
菲澤塔點頭:“您的戀人一定很漂亮。”
“瑪利亞確實很美,可她不是我的戀人。我也不是長子。我們家原本是兄弟三個,除了安東尼奧一個弟弟以外,我還有個哥哥。”
打理完灶台,菲澤塔搬了張凳子過來,準備聽故事。
孔特雷拉斯也找了個地方坐下:“我的哥哥迭戈比我年長四歲。作為繼承人,迭戈一直在接受極為嚴格的教育,而家裏對沒有繼承權的我和安東尼奧就不那麽嚴厲了。迭戈很聰明,也很古板,是公爵家理想的繼承人,我很享受身為次子的自由,有足夠的時間研習我喜歡的劍術,可安東尼奧不甘於上天的安排。在我十五歲的時候,迭戈死於一次意外,雖然事隔四十多年以後,安東尼奧才承認那次‘意外’其實是他為了奪得繼承權有意安排的謀殺,我那時就察覺到如果不盡快采取行動,下一個‘出意外’的可能就是我。我不想受到繼承權的束縛,需要找個借口來推脫在迭戈死後落到我頭上的繼承人身份。我當時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毛孩子,覺得‘愛上’一個漂亮但是地位低下的女人、為了和這個女人在一起而放棄繼承權是個不錯的主意,大不了我以後真的娶她。瑪利亞是我們家的佃戶的女兒,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我就選中了她。瑪利亞有心上人,而且快結婚了,可礙於我的身份,她又不敢太明確地拒絕我的追求。他的未婚夫誤以為她想攀龍附鳳,取消了婚約,讓瑪利亞每天以淚洗麵。我也沒想到因為我們的兄弟之爭,害得無辜的瑪利亞傷心,就想真的和她結婚算了,以後好好補償她。公爵家不能出一個佃戶出身而且是個吉普賽人的公爵夫人,我提出要和瑪利亞結婚,他們就唯有剝奪我的繼承權。我以為一切都能像我希望的那樣發生,想不到我的父母為了不讓培養第二個繼承人所付出的心血也付諸東流,把瑪利亞一家都趕盡殺絕,隻有瑪利亞一個人逃了出來。瑪利亞來找我,我以為她真的愛上我了,打算帶著這個被我連累得無依無靠的姑娘私奔,可她來找我是為了詛咒我,然後當著我的麵自盡。”強壯結實堪比年輕人的體魄讓孔特雷拉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平時說話中氣十足,此時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才讓他的嗓音中帶上一些與他的年齡相符的滄桑感,“我以瑪利亞的死為借口,和家裏鬧翻,從此便離開家,一走就是二十年,直到我的父母去世、安東尼奧成為新的卡斯蒂利亞公爵。二十年來,我到處流浪,盡我的綿薄之力幫助我遇到的每一個吉普賽人,這是我能補償瑪利亞的唯一方法了。”
“所以收養了路易斯?”
“我看中的是馬諾羅。”說到愛徒,孔特雷拉斯終於有了些笑意,“我無意中看到他和別的孩子打架,覺得這孩子可能很有天賦,就向他的母親提出要帶他走。他的母親隻要了六個雷阿爾,就把馬諾羅賣給我了,可馬諾羅說他不願意和他的兄弟分開,於是他的母親又從家裏拖出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說送給我,就是馬諾羅的孿生兄弟路易斯。還有他們的小妹妹瑪利亞,我收養她,是因為她和我的瑪利亞同名,而且長得和她有些相像。六個雷阿爾,三個孩子,在他們的母親眼中,平均每個孩子隻值兩個雷阿爾……”孔特雷拉斯看了看菲澤塔:“人上了年紀就會喜歡回憶過去,聽一個老頭嘮叨,是不是很無聊?”
“不,沒有。”菲澤塔隻是感慨有個大眾化的名字真好,“聽說卡斯蒂利亞公爵和您的感情很好。”
“因為我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到了現在這把年紀,就更不可能有孩子了。就算現在我要回公爵的頭銜,也隻能從安東尼奧的孩子中選一個作為我的繼承人。我們之間沒有利益衝突。”孔特雷拉斯看了看菲澤塔,“孩子,我想你也不完全是白人吧。”
菲澤塔一直很自卑於自己的異教徒血統,不過既然孔特雷拉斯已經坦誠相對,她如果不以同樣的坦誠相待,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我的父親是白人,母親是他從海盜船上救下來的奴隸。我一直很看不慣奴隸貿易,因為那些受苦受難的可憐人經常讓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
“嘿嘿,原來你們兩個都瞞了我那麽多事,寧願告訴一個陌生人,也不願意告訴你們的老朋友。”隨著熟悉的猥瑣笑聲,魯契尼銜著一根草莖吊兒郎當地走進來,“在弄什麽好吃的,我的船長?”
“沒準備你的份。”菲澤塔故意把準備好的食物端走。
“喂,我一路上幫你們解決了多少監視者,你連早飯都不讓我吃。”魯契尼在後麵緊追不舍。
“那麽躲在那邊牆角後麵,那幢房子旁邊,那個煙囪裏麵的是什麽?老鼠?尤其是離我們才五十步都不到的地方還有一個。”菲澤塔冷不防掄起一把菜刀朝魯契尼扔過去,魯契尼低頭躲過,菜刀飛到院子裏的一棵樹上,隨著一聲慘叫,一個監視者和被飛過去的菜刀砍斷的樹枝一起落到了院子外麵。
“那算什麽?”菲澤塔擺出茶壺姿勢指著剛才掉下去的倒黴鬼,“聖多美特產的某種大鳥嗎?”
魯契尼嘴裏的草莖上下擺動了半天才答話:“你的意思是說隻要把外麵那些老鼠都解決掉,就可以吃早飯了?亞曆漢德羅,我們先出去運動運動怎麽樣?”
“待會兒陪我出去買東西,順便把麗貝卡接過來,再去一趟蒙卡達府邸。”
“船長……”
“要不就賠償我的船帆外加利息。”
魯契尼仰天長歎。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他已經不奢求上天堂了,隻求上帝別把他扔進地獄的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