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聖杯騎士與吹笛人(26)
由於澤爾塔和奧尼昂斯一家的喧賓奪主,菲澤塔要召開家庭會議,還得趁半夜躲著他們。斯第爾頓家的房子有一層小閣樓,地方極其低矮,隻能席地而坐,甚至以阿拉貢的身高,隻要坐直身子,就會撞到房頂。地上擺著一支蠟燭頭,微弱的火光隻能勉強照亮坐在周圍的六個人——馬修、索菲、路德維希、阿拉貢、凱撒和菲澤塔。與其說是家庭會議,不如說更像是邪教在舉行秘密祭典。
“我這次惹怒了西班牙,女王龍顏大怒,要抄我的家。”菲澤塔扔下驚雷。
凱撒不停地抽煙,馬修被菲澤塔的話驚得深吸一口氣,隨即被空氣中的煙味嗆得連連咳嗽,趕緊盡量讓索菲挪到遠離凱撒的地方,免得她吸入什麽對胎兒不利的東西:“菲茲,收手吧,就當是做了一場夢。錢沒了就沒了,我還能給你掙點嫁妝,讓你好好嫁人。”
馬修話還沒說完,靠在他肩上的索菲就笑起來:“傻瓜,沒想到最不了解維基的居然是你。”
“什麽意思?”馬修覺得自己沒有誤會什麽。
菲澤塔看向另外三個:“你們三位呢?趁機和我撇清關係嗎?”
“丫頭,我這條老命是你的,你要上絞架,我陪你一起上。”凱撒看了看阿拉貢。
“我知道你是棵搖錢樹,隻要跟著你,就不愁沒錢花。”阿拉貢想挺起胸膛,結果一頭撞上房頂。
“路易?”菲澤塔看向路德維希。
“是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吧?”
“被發現了。”菲澤塔吐了吐舌頭,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馬修想到五年以前,他帶著剛失去父母的菲澤塔投奔姐姐。當時他們一家人也是在一個陰暗的閣樓上開家庭會議,澤爾塔和貝蒂夫婦把本該屬於菲澤塔的一切瓜分得一點都不剩,而馬修成了小菲茲唯一的依靠。如今依然是閣樓,昏暗的燭光把菲澤塔的眼睛映成血紅色,仿佛開在地獄的玫瑰,讓人一時分辨不清此時支配她的身體的究竟是菲澤塔還是北鬥。五年過去了,菲澤塔僅僅是從一個小小孩長成了一個大小孩,現在卻輪到她盤算怎麽在發跡之後甩掉寄生蟲一樣的姑姑。
聽菲澤塔說完以後,馬修歎出一口氣:“菲茲,澤爾塔和貝蒂好歹也是你的姑姑。”
“我讚成。”索菲幾乎和馬修同時出聲,回過頭看到馬修責怪的目光,一臉哀怨地摸上依然平坦的小腹,“寶寶,爸爸不要我們了。”
馬修立刻投降。
“路易,我們在國外的資產有多少?”
“法國的波爾多和勃艮第各有一處葡萄園,不過法國離英國太近,很難說會不會受牽連。德國魯爾區有一塊煤田,鄰近我外公的領地,現在由我的舅舅幫我們管理。其他的產業基本上都還在英格蘭。”
“放在你舅舅那邊安全嗎?”
“放心,他們比你姑姑知趣,知道他們現在是在靠誰養活。”路德維希想了想,“女王應該不會馬上就抄你的家,我們盡量把英格蘭的產業脫手,去買德國的。”
“不能全部脫手,得留一點讓女王抄。雖然這是我和女王事先商量好的一出戲,總得給女王足夠的出場費。”菲澤塔用手指在地上畫圈,“留下一半。還有,我們還有多少寶石沒有用?”
“九成。”路德維希怕一下子出手,對寶石市場的衝擊太大,用得很慢,能用錢的地方,就決不用寶石。
“送回‘尼可’的小島上去。再找幾個黑人來。我還要給女王陛下額外留個小禮物。”菲澤塔看了看索菲,“叔叔和嬸嬸要不要先去國外避一避?不過現在整個歐洲除了英格蘭以外,都是天主教國家。”
“我們還是留在英格蘭吧。”馬修摟過索菲,“找個僻靜點的鄉下地方,好讓索菲養身體,等孩子出世。”
索菲靠在馬修懷裏,滿臉幸福。
“我就留在歐洲。一下子被女王抄掉一半家產,得過一陣子,才恢複得過來。”路德維希咬著下嘴唇,“不過菲茲,我得事先聲明,等你從中國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得分道揚鑣了。按照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我幫你立業,你幫我揚名,功成名就以後,成果各自一半,從此兩不相欠。”
“說得真絕情。”菲澤塔做了個傷心的表情,“凱撒呢?你敢陪我去中國嗎?”
“你去地獄,我都敢跟去。”這話如果是從一個美男子口中說出來,定然殺傷力極大,可惜凱撒麵目猙獰,說話時還咧開血盆大口,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
菲澤塔倒了一下胃口後,還是懷著感激接受他的效忠。
“我也去!”阿拉貢自告奮勇,“一路上的好酒,異國尤物……”
“阿拉貢,你有點出息行不行?”
“哦,那我要去嚐中國的酒和美女。”
菲澤塔投降了:“你留在歐洲保護路易。我走了以後,路易要自己出海了,需要有人保護他的安全,萬一他出事,我在歐洲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我的武藝沒那麽差。”路德維希好歹也是師從名家學過劍術,而且學得還不差,不過話剛出口,就在菲澤塔和阿拉貢的注視下悻悻然縮回去,“雖然比不上你們。”
“既然不讓我去中國,你一定要帶中國的美酒回來,最好再帶幾個美女,我喜歡異國尤物。”嘴上說要中國美女,阿拉貢卻盯著菲澤塔——有一半中國血統,還特別能賺錢的尤物。
菲澤塔麵對他色迷迷的目光頭都不抬:“阿拉貢,要是我回來的時候,路易受了一點傷,我就把你的那話兒切了——一截一截地切。”
這小丫頭絕對說得出做得到,索菲沒覺得什麽,可在座的男人都被她嚇得不輕。凱撒說得對,敢出海的女人比男人恐怖多了。
*****會議過後,路德維希就開始緊鑼密鼓地轉移資產,菲澤塔按照約定,去看望黑人時,沒忘記帶馬修去看“尼可”。短短幾天,黑人的村莊和農田已經初具規模,“朗斯洛特號”來的時候,就看見“尼可”拉著一艘簡易的小舢板,上麵坐著幾個黑人小孩,由它拉著去衝浪。菲澤塔被西馬龍——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菲澤塔隻能還是叫他“西馬龍”——和黑人中的老人迎進北鬥的人骨教堂。黑人不信仰上帝,不過看到人骨教堂精美絕倫的裝飾,就把它當做神跡保存了下來,兼做村子裏的會議堂。菲澤塔在吉爾福德買了一塊地,提出要黑人幫忙去英格蘭幫女王造一座行宮,作為送給女王的謝禮,黑人們一口答應。菲澤塔提出去中國的時候順便送黑人們回非洲,遭到全村人的一致反對——他們好不容易在小島上定居下來,如果回非洲的話,可能又要卷入部落戰爭,然後再次淪為白人殖民者的奴隸。
“他們,留下,我,去,向導。”西馬龍自告奮勇,“我,首領,認識酋長,認識路。”自從被俘以後,西馬龍就打定主意要逃出去,偷偷記住沿岸的路線,希望下船以後還能逃回去,可惜身在西班牙的運奴船上,不可能逃進海裏。“赤道,沒有風,船,停很久,不開。”
菲澤塔研究過西班牙和葡萄牙航海家的記錄,知道赤道附近四百到五百公裏的地方有個無風帶,有時刮信風,有時兩三個月半點風都沒有,帆船隻能活活困死在海上。“公爵號”就是因為運氣不好,遇上無風期,船上的食物和淡水消耗得極快,才不得不向“朗斯洛特號”求助,結果遭到打劫。菲澤塔看了看村子裏的黑人,雖然身強力壯的男人有上百個,“朗斯洛特號”實在是太大了,靠他們劃船來讓“朗斯洛特號”移動,確實不太現實。
西馬龍拍了拍菲澤塔的肩膀,指了指大海的方向:“‘尼可’,拉船。聰明,聽話。”
菲澤塔覺得心裏的一盞明燈被點亮了。對呀,“尼可”的體型不比“朗斯洛特號”小,靠它拉船綽綽有餘,不過可能會嚇死很多船員。誰也想不到這麽個龐然大物幾個月前還隻有兩個巴掌大,本該成為海上霸主的生物卻因為從小養成的習慣,變得離不開人類,成為溫馴的坐騎和寵物。
“朗斯洛特號”的斯第爾頓船長掛著英格蘭的國旗打劫西班牙的船隻,卻把劫掠的成果統統裝進了自己的腰包,還示威一樣用搶來的黑奴在有“倫敦的後花園”之稱的吉爾福德造了一幢豪華堪比王宮的羅思麗莊園。女王捏造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抄她的家,其實是殺雞儆猴,警告英格蘭的“王家海盜”們別忘了是誰庇護他們去海上燒殺搶掠,是誰赦免他們不會在英格蘭被絞死,反而可以當英雄,提醒他們搶劫了其他國家的船以後,別忘了分女王一杯羹。這是伊麗莎白一世統治下的大航海時代的開端,時代的更迭往往伴著無數的弱者被曆史淘汰,“王家海盜”們還以為斯第爾頓船長也不過是個被曆史淘汰的小角色,對女王的暗示心領神會,卻不知道這是英格蘭政治上的女王和經濟上的女王聯手安排的一出戲。
女王的演技堪比劇院裏的頭牌女演員,抄家的鬧劇比菲澤塔想象的還順利。唯利是圖的澤爾塔和奧尼昂斯一家發現菲澤塔惹惱了女王,毅然和她斷絕一切關係。自從一夜暴富,菲澤塔身邊多了很多巴結她的商人,路德維希雖然從小受父親熏陶,終歸隻有理論知識,閱人經驗尚淺,一場金錢的考驗也讓他們看清身邊誰是馬屁精,誰是牆頭草,誰是立場堅定的忠臣。不過用路德維希的話來說,商人之間隻有利,沒有義,菲澤塔眼中的“堅定的忠臣”其實不過是比較有眼光,看出他們其實是在做戲的人。雇來的水手就像浮萍,隨波逐流,誰有錢就跟誰走,雖然佩服強者是男人的天性,水手們隻見過菲澤塔屠殺自己人,從沒見過她指揮海戰,對她隻有畏,沒有敬。抄家的鬧劇一傳出來,絕大多數的船員都散了,碩果僅存的幾個忠心派都被菲澤塔留下,和路德維希一起組建新的船隊,準備在歐洲慢慢扳回頹勢。在鬧劇中,菲澤塔有個意外收獲——小女仆伊凡蒂。伊凡蒂是法國的新教徒,為了逃避宗教迫害,隨父母來到英國,想不到父母在海上染病身亡,她一登上英格蘭的土地,就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菲澤塔是一次去教堂做禮拜的時候很偶然地遇見她,看她長得實在可愛,心生愛憐,就帶她回家做個女仆。雖然名義上是女仆,伊凡蒂做不了多少事,甚至常常幫倒忙,菲澤塔依然對她很好。小姑娘把菲澤塔看做再生父母一樣,縱然其他仆人都走了,她也死活不肯離開菲澤塔。菲澤塔看到伊凡蒂,才想起來叔叔嬸嬸都對家務一竅不通,伊凡蒂給他們做小管家正合適。
但是菲澤塔想不到的是經不住考驗的還有範。範第二次向她提出解除婚約,就在女王下令抄她的家之後。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多塞特侯爵府”雖然破舊,卻載滿了菲澤塔的童年中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身材高大的年輕侯爵站在窗邊,窗外溫暖的陽光勾勒出一個健美的剪影,卻把陽光全都攔在屋外。狹小的“侯爵府”可以在瘟疫流行時劃出一片安全的淨土,同樣可以在溫暖的春日劃出一條春風吹不進的分界線。此時站在範麵前的已經不是賴在他身邊撒嬌的小女孩,不是從路德維希的生日宴會上逃出來的小公主,而是穿著簡潔男裝的“美少年”,“朗斯洛特號”的斯第爾頓船長。
“為什麽?”菲澤塔沒有像上一次一樣歇斯底裏,甚至平靜得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我以為你和我訂婚,不是為了我的錢。”
“伴君如伴虎,我不能冒險和一個得罪女王的人在一起。”
“因為羅賓嗎?”菲澤塔知道範從來不會為自己著想。他會主動傷害菲澤塔,隻能是因為另一個讓他牽腸掛肚的人。
範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不能讓女王找到處死愛德華的借口。
菲澤塔很想笑:“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愛德華的心智根本不像一個小孩,範對他的態度也根本不像哥哥對弟弟。
“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範已經在後悔不該心軟。和菲澤塔訂婚,其實是把她也綁到愛德華的身邊。在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身為女性卻坐在王位上,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女王而言,任何有王位繼承權的人都是對她的王位的威脅,尤其是男性繼承人。女王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設立王位繼承人的問題,生怕其中有人會削弱她的權勢。如果哪天女王頂不住壓力了,不得不殺死愛德華,菲澤塔將會和他們一起上斷頭台。不如趁她還沒有涉入太深,狠狠心和她斷絕關係,對大家都好。
“為了你的弟弟,可以不顧我嗎?”範在菲澤塔的心裏有多重要,她都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了,可他還是選擇拋棄她。
“你不是也在我和你叔叔之間選了你叔叔嗎?”範板著一張沒有表情的撲克臉,鋼藍色的眼睛裏再也沒有對小孩的溫柔,“是你自己不要我把你當小孩看,而是把你當未婚妻。是你自己選擇跳過童年,直接卷入大人的世界。你是個堅強的大人了,可以照顧自己,而羅賓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可以依靠。”
“好,”菲澤塔點頭,憋著眼淚的笑比哭更讓人心碎,“我明白了。”
範朝她伸出雙手:“不想再抱著我哭嗎?”此時的溫柔,卻更像是一種挑釁。
菲澤塔抄起手,生怕自己會忍不住撲進他懷裏:“撒嬌是弱者的特權。”
“那麽你同意取消婚約了?”
“不同意。”
“死纏著一個男人,你不覺得丟臉嗎,斯第爾頓小姐?”
“‘斯第爾頓小姐’?”菲澤塔像聽見什麽極好笑的笑話一樣,“麵子能當飯吃嗎,多塞特侯爵?”
短暫的沉默之後,還是菲澤塔先開口:“我要去中國了。”
菲澤塔希望範能說些什麽,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謝謝你把主動權交到我手裏,如果在路上遇到什麽好男人,我就能直接以自由身嫁人。不過隻要我一天不願意,我們就還是未婚夫妻的身份,你也不能結婚。”
“祝你好運。”範的祝福在此時聽來倒像一種嘲諷,仿佛等不及要擺脫她。
“謝謝。”
菲澤塔大步離開範的家,走上大街,身邊立刻充滿女性的注目——從兩歲到八十歲,無一幸免。菲澤塔很想笑。上天真是和她搞了個殘忍的惡作劇,給她一副傾國傾城的容顏,可她的美貌隻能吸引同性,留不住她愛的人。取消婚約?挺好。心死了,什麽都無所謂了。能找到中國挺好,能認祖歸宗挺好,幹脆死在去中國的路上,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