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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知更鳥之死(17)

  菲澤塔已經沒法割斷與王室的關係,而且她現在依然每個星期都去哈特菲爾德,雖然範很不想看到馬修與索菲新婚後的恩愛幸福,為了菲澤塔以後的安全,範還是去了一趟斯第爾頓家,意外地發現隻有菲澤塔一個人在廚房裏忙得像受繼母迫害的灰姑娘。


  “範?”看到不速之客,菲澤塔也很意外。


  “你的叔叔和……嬸嬸呢?”說出“嬸嬸”這個詞的時候,範覺得喉嚨有些幹澀。


  “去我姑姑家了。”


  “沒帶你一起去?”


  “姑姑一直覺得是我害死了阿什利表哥,他們再也不想看到我。”菲澤塔低下頭,就在範想去安慰安慰她時,又抬起晶亮的眼睛,“不過要是我一起去的話,就沒人招待你了。”


  “他們把家務都交給你?”


  “沒辦法……”菲澤塔已經會像大人一樣歎氣了。叔叔結婚以前,菲澤塔僅僅是需要照料一個書呆子,如今還要多照料一個對家務一竅不通而且一做家務就對周圍環境破壞力極大的嬸嬸。不過自從阿什利死後,姑姑和姑父再也不準菲澤塔進他們的家門,做女仆賺錢的路徹底斷了,幸好以後索菲可以光明正大地帶她去找通緝犯換錢。菲澤塔一刻都沒有忘記過她的八百馬克的高利貸,省吃儉用了五年,才剛剛攢下一百馬克,高利貸債主給的期限已經快到了,斯第爾頓家經不起讓索菲做家務帶來的損失。


  範實在看不下去:“放著我來吧。”


  雖然不喜歡姐姐和姐夫,出於親戚之間的尊重,馬修還是帶著新婚妻子去見他們。索菲一直都對奧尼昂斯家沒好感,尤其是馬修先帶她去見過恩師洛佩斯醫生一家以後,才帶她去奧尼昂斯家,在洛佩斯家受到的熱情招待更加讓索菲在奧尼昂斯家如坐針氈。從進門開始,澤爾塔就沒有停止過用極不友好的眼神看索菲,而貝蒂發現艾文色迷迷地盯著索菲,更是直接把弟媳歸入狐狸精的行列。格洛麗亞和伊莎貝拉眼中則是隻有新舅媽帶來的禮物,根本不朝她看一眼。整個談話氣氛都非常不愉快,澤爾塔不停地盯著問索菲的年齡和出身,馬修說她是修女,搪塞出身的問題,澤爾塔還盯著她的年齡不依不饒。索菲忍無可忍,一句“至少結婚的時候比你年輕”,把老姑娘澤爾塔氣瘋。得知索菲曾經是範的未婚妻以後,貝蒂開始喋喋不休地推銷自己的大女兒格洛麗亞——說實話,十七歲的格洛麗亞漂亮得像童話故事裏的公主,如果她的父母不是艾文和貝蒂,索菲會很樂意把她介紹給範。艾文在席間話不多,雖然長得醜,風度還是很不錯的。馬修深為自己還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姐夫感到欣慰,不知道他走開的一小會兒時間裏,妻子就受到姐夫的騷擾。馬修回來時,發現奧尼昂斯家的新女仆已經和索菲成為非常好的朋友——索菲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給了艾文一腳,徹底斷了女仆被男主人騷擾的後顧之憂。


  畢竟是新婚,索菲一直沒敢把對馬修的姐姐和姐夫的不滿說出來,不過馬修看得出,如果他敢再把老婆大人帶到他們麵前……馬修一刻都不敢忘記,他的妻子以前可是個刺客,把她惹火了,誰都沒法保證他的姐姐一家人的安全。


  推開家門,馬修看到多塞特侯爵像個小主婦一樣麻利地準備晚飯,頓時目瞪口呆,而他身邊的菲澤塔則是對穿圍裙的高大男人見怪不怪。更讓馬修驚奇的是應該養尊處優的侯爵廚藝居然還不錯。


  吃飯時,範注意到馬修手上的戒指:“好像太大了點。”


  “是,大小有點不合適,戴著不太舒服。”


  範把結婚戒指都送給他們,馬修還嫌不合適!範的撲克臉波瀾不驚,不過女人的第六感告訴索菲,他的心情不太好。索菲在桌子下麵狠狠踢了馬修一腳,提醒他注意措辭。她知道範是個爛好人,但她不知道他在麵對未婚妻被搶的羞辱麵前,還能不能繼續做爛好人。


  馬修按下索菲的手背,提醒她,他還沒說完:“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會讓我一輩子銘記您為我們做的一切,多塞特侯爵,也會讓我一直記得我的妻子來之不易,讓我更珍惜她。”


  “你搶了我的未婚妻。”範冷冷地提醒馬修。


  “你的未婚妻已經死了。”索菲同樣冷淡地提醒範。


  範抬起冰冷的眼睛:“是,斯第爾頓太太,如果你和你的丈夫都能問心無愧。”


  “能問心無愧是假的。”馬修托了托眼鏡,“請說吧,您登門拜訪有何貴幹。”


  “我要你還我一個未婚妻,用你的侄女來還。”


  “什麽?”索菲考慮過範可能報複馬修,但沒有想到他會打菲澤塔的主意,“範,維基的年紀都能做你的女兒了。”


  “親愛的,十四歲的男孩還沒有生育能力。”馬修的職業病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發作,“但是多塞特侯爵,菲茲是我的侄女,不是我的私人財產。我承認我奪走了您的未婚妻,讓您蒙羞,我願意盡我所能來補償您,但是我不能為了自己犧牲菲茲。”


  “我堅持。”範無動於衷。


  “我同意。”菲澤塔還咬著叉子,輕鬆的表情似乎根本不知道大人們是在談論她的終生大事。


  範回過頭,俯視身邊的孩子,菲澤塔也毫不避諱地仰著頭看他:“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些,我不介意嫁給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男人。”


  “我隻說訂婚,沒說結婚。”劉海的陰影遮住了範的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即使這樣,你也願意嗎,斯第爾頓小姐?”


  “我願意。”菲澤塔不假思索。


  “謝謝你接受我的求婚,我的未婚妻。”範像對貴夫人一樣去吻菲澤塔的手背,逗得她咯咯直笑。


  已經有個侯爵未婚夫,等菲澤塔長大成人後,還有哪個小夥子敢追求她?範提出隻訂婚不結婚,擺明了是打算讓菲澤塔一輩子嫁不出去,以報奪妻之仇。馬修和索菲對範的愧疚蕩然無存,菲澤塔似乎還沒明白訂婚和結婚有什麽區別。


  晚飯過後,菲澤塔乖乖地收拾桌子,索菲把馬修也打發走,一個人麵對範。放在桌子上的蠟燭隨風搖曳,朦朧得有些曖昧,讓一對曾經的戀人之間氣氛更加尷尬。


  過了許久,索菲終於先忍不住:“範,你到底想做什麽?現在馬修不在,你對我說實話。”


  “你認為我說的不是實話?”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絕不會傷害一個孩子。”索菲嚐試喚起範的良知,“還記得嗎?我帶著維基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她叫你‘爸爸’。”


  “你背叛了我。”


  “我們訂婚本來就是一場交易,彼此之間根本沒有感情,不是嗎?”


  隻是她單方麵地對他沒有感情而已。範垂下眼瞼:“你知道你悔婚對我是多大的傷害和侮辱嗎?”


  “知道。”索菲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學習揣摩男人的心思,當然知道奪妻之仇對男人而言,是多大的侮辱。


  “你覺得羅賓會放過你的丈夫和侄女嗎?”範抬起眼,跳動的燭火溫暖了他的鋼藍色眼睛,“維基現在為女王效力,而且還經常去哈特菲爾德,羅賓要弄死她的話,簡直易如反掌。”


  索菲立刻明白了。


  “你知道羅賓對我的感情。隻要維基是我的未婚妻,他就不會傷害她和她的家人。”範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我知道這是個餿主意,但是短時間以內,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放心吧,我不會荒唐到真的娶一個孩子。等維基能保護自己,我就會解除和她的婚約。”


  “範……”雖然已經猜到七八分,聽到他親口說出真正的用意,索菲還是震驚得無以複加,“我們還是朋友,對嗎?我會像任何一個姐姐愛弟弟一樣愛著你。”


  “謝謝你的好意。”範站起身,“我隻有一個姐姐,誰都代替不了她。你知道她是誰。”


  “九日女王”簡?格雷,愛德華的母親,索菲當然知道:“我知道我代替不了她,但我還是想說,別對維基太好。再過五年,她就不是小孩了,小心她真的會愛上你。”


  可惜索菲已經提醒得太晚了。十歲的孩子心智遠比成人想象的成熟,況且菲澤塔還是個早熟的孩子。


  馬修在廚房裏憂心如焚,菲澤塔還在優哉遊哉地洗碗。


  “菲茲,你知道你剛才答應了什麽嗎?”


  菲澤塔點頭。


  “你難道真的打算和多塞特侯爵結婚?”如果是侯爵的弟弟,馬修還可以考慮考慮。“他可能甚至都不願意娶你。”


  “可他也不會傷害我。”菲澤塔直了直腰,“如果結婚的事他是認真的就好了。”


  “菲茲,你知道嗎?先破蛹而出的蜂王會殺死未破蛹的蜂王。”能在王室活下來的多半都不是什麽好人,馬修還是一如既往的反對菲澤塔和王公貴族在一起。“世上有很多壞人。除了你的父母以外,沒有人有義務對你好。多塞特侯爵不是你爸爸。”


  “我知道他不是爸爸,但是世上也有很多願意保護弱者不求回報的人。”可怕的不是範,而是愛德華,以範的心慈手軟都能在宮廷中活下來,是因為有愛德華的心狠手辣在保護他。對於宮廷裏的情況,菲澤塔比馬修了解得更多。


  菲澤塔畢竟還是個孩子,不了解大人的世界。如果放任她上當受騙,馬修相信哥哥嫂嫂一定會從墳墓裏爬出來,然後把他一起拖進去,可她還固執得不聽勸。


  “範一直板著一張撲克臉,但是眼神中偶爾還是會流露出真正的情緒。你可能個子太高了,看不到,但我能看見。”菲澤塔示意馬修去偷聽索菲和範的談話。


  馬修將信將疑地挪近房門,正好聽見他們談話的後麵幾句,雖然沒有完全聽懂,至少明白範的荒唐舉動其實是為了在宮廷裏保護菲澤塔。看著在水池前洗碗的小身影,馬修發現自己太低估女性在擇偶方麵的直覺了。


  *****在瘟疫中僅僅倫敦就死了兩萬人,誰都不會注意到這兩萬人中是不是真的有多塞特侯爵的未婚妻。索菲被“笑臉”的手下打傷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宮廷中,沒有人關心她究竟是死是活。貴族們關心的是更有趣的新聞——多塞特侯爵有戀童癖,未婚妻剛下葬,他就和別人訂了婚,而且新的未婚妻才十歲。不堪入耳的流言甚至傳進了與世隔絕的哈特菲爾德。


  不知是不是被塞西爾發現了飛鴿傳書的方法,老管家梅爾莫斯以“鴿子會傳播瘟疫”的名義,把哈特菲爾德的鴿子全都殺了,讓菲澤塔帶口信成為愛德華與範聯係的唯一方法。


  “你以後就是我的嫂嫂了?”


  女仆們放好紅茶與點心以後就退下,愛德華背對窗戶翹著二郎腿,坐在背光的高背椅子裏。窗外的陽光很刺眼,愛德華完全淹沒在椅子的陰影中,菲澤塔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想可以這麽說。”


  “他做爛好人要做到什麽程度才甘心?”愛德華的手握成拳頭,重重地砸在椅子扶手上,“你還告訴女王,索菲是我的人?”


  菲澤塔點頭。


  愛德華三步並兩步衝到菲澤塔麵前:“你這蠢貨!為什麽背叛我?!隻要你肯等我十年,等我登上王位,我能讓你做英格蘭的王後。到時候不管你是想報答你的叔叔和師父,還是別的什麽,我都可以滿足你,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可你……你居然為了你的叔叔,出賣我!”


  菲澤塔皺起眉頭:“你是怕外麵的人聽得不夠清楚嗎?”


  就連愛德華都聽到了門外倒抽冷氣的聲音,隻能悻悻然坐回去。


  等到外麵的腳步聲遠了,菲澤塔才開口:“我在女王麵前替你求過情了,隻要你能太太平平地待在哈特菲爾德,她不會為難你。”


  “你說女王叫你‘麻雀’?像對待男寵一樣給你起外號?”愛德華發出一聲冷笑,“可憐呐,某人還不知道救駕是你的恩師把你出賣給女王的一場戲。你立了救駕的大功,女王卻連個虛銜都舍不得,你還甘之如飴。以後你就等著被伊麗莎白?都鐸榨幹、利用到死吧。”


  “你應該感謝我。”菲澤塔垂著眼,享受紅茶的怡人香味,“我把自己賣給女王,對她忠心耿耿,而且不求回報,女王不會舍得我死。有女王做靠山,我就有辦法保護範,然後範才有命保護你。”說到這裏,菲澤塔抬起眼,直勾勾地盯著羅賓,“你真的該好好地感謝範。要不是他到處發善心替你贖罪,我才懶得管你死活。”


  “是,我‘感恩戴德’,我的嫂嫂。”愛德華叫來仆人,“送我的‘嫂嫂’回去,以後再也不用接她來了。”


  菲澤塔走後,梅爾莫斯發現愛德華還一動不動地坐在老地方。茶已經涼了,蒼蠅在點心上飛舞,衣著華貴的美少年垂著頭。天色漸暗,他整個人好像都被蒙上了一層灰,像個被人遺棄在閣樓上的國王娃娃,依然戴著金色已經黯淡的王冠坐在寶座上,卻隻會保持同一個姿勢,等待主人什麽時候想起他來,才能重見天日。梅爾莫斯走近愛德華身邊,發現他的膝頭攤著一本童謠,正翻到《知更鳥之死》:

  誰殺了知更鳥?


  是我,麻雀說,

  用我的弓和箭,


  我殺了知更鳥。


  誰看見他死去?


  是我,蒼蠅說,


  用我的小眼睛,


  我看見他死去。


  誰取走他的血?


  是我,魚說,

  用我的小碟子,


  我取走他的血。


  誰為他做壽衣?


  是我,甲蟲說,


  用我的針和線,


  我會來做壽衣。


  誰來拿火炬?

  紅雀說,是我,


  我立刻把它拿來。


  我將會拿火炬。


  誰來當執事?

  是我,雲雀說,

  隻要不在夜晚,


  我就會當執事。


  誰來挖墳墓?

  是我,貓頭鷹說,

  用我的鑿子鏟子,

  我會來挖墳墓。


  誰來當牧師?

  烏鴉說,是我,


  用我的小本子,


  我會來做牧師。


  誰來當主祭?

  是我,鴿子說,


  我要哀悼摯愛,

  我將會當主祭。


  誰來扶棺?


  是我們,鷦鷯說,

  還有公雞和母雞,

  我們會來扶棺。


  誰來唱讚美詩?


  畫眉說,是我,


  她站在灌木叢上,

  我將唱讚美詩。


  誰來抬棺?


  是我,鳶說,

  如果不走夜路,


  我就會來抬棺。


  誰來敲喪鍾?

  是我,牛說,

  因為我能拉鍾,


  我就回來敲喪鍾。


  所以,再會了,知更鳥


  空中所有的鳥,

  全都歎息哭泣,


  當他們聽見喪鍾,

  為可憐的知更鳥響起。


  啟事:通告所有關係人,


  這則啟事通知,


  下回鳥兒法庭,


  將要審判麻雀。


  “羅賓少爺?”梅爾莫斯叫了一聲。


  愛德華抬起眼看看他,空洞的藍眼睛像倫敦陰鬱的天氣:“‘麻雀’來過,知更鳥死了,沒有一隻動物是真的為他傷心。是不是很可憐?”


  他知道他是哈特菲爾德莊園的囚犯,從一開始就知道。梅爾莫斯歎出一口氣:“隻要你以後做個好孩子,我還是會和以前一樣服侍你。”


  愛德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示意梅爾莫斯可以退下了,一個人在房裏坐到天黑。月亮升起來了,紅得像在滴血,仿佛一隻充血的眼珠越過樹梢,偷看黑漆漆的房間。房裏沒有點燈,一切都被黑暗埋葬,牆角的鏡子在微弱的月光下亮得刺眼,把愛德華的眼睛也映得仿佛遊走在墳地的食屍鬼。“下回鳥兒法庭,將要審判麻雀。”知更鳥死了,愛德華也會讓毀掉他的“麻雀”受到懲罰。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哈特菲爾德的漫漫長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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