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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棋局(3)

  菲澤塔隨著馬車的顛簸數著自己的呼吸,最後馬車停在了一座天主教堂的廢墟外。


  這無疑是當年亨利八世大肆打壓天主教勢力時的又一傑作。月光被殘破的彩繪玻璃染成寒冷的黑藍色,雖然時值盛夏,如墜冰窟的顏色讓原本隻是帶了一些水汽的晚風像是因宗教戰爭而死的幽靈依然在這座廢墟徘徊,對著生者呼出充滿嫉妒的冰冷空氣,似乎恨不得把他們接觸得到的所有活物都帶入和他們一樣的死亡世界。為了照明,曾經的大殿中央點了一盆火,陰影更清晰地勾勒出牆上殘破的聖經故事雕刻。這些雕刻原本是為了方便沒有受過教育、不識字的平民學習《聖經》,以鞏固羅馬教廷在民間的威信和統治權,直到如今,還能在諸如法國的巴黎聖母院之類曆史悠久的天主教大教堂上看到類似的雕刻。然而亨利八世和他的女兒伊麗莎白一世一樣,首先是君王,其次才是宗教首領,父親把教堂裏精美絕倫的雕塑都被當成偶像崇拜而毀掉,以打擊羅馬教廷在英國的勢力,女兒則是將這些雕塑換成十字架,同時把王室紋章掛在十字架上麵作為裝飾,讓臣民朝拜天主的同時,把他們的君主也當做神明一起朝拜。


  這無疑是一座因為拒絕王室紋章而遭到滅頂之災的教堂。殘破的壁龕中,三博士對著聖母瑪利亞身旁空蕩蕩的搖籃跪拜哭泣,諸位偉大的先知們在各自的神龕中被碎屍萬段,施洗約翰的石像斷頭橫倒在他曾經被供奉的地方,哀歎自己命運不濟,活著時在巴比倫因為莎樂美公主的一段舞而被希律王砍了頭,時過一千多年,他的雕塑又在英國遭遇同樣的命運。昏暗的光線下,在火盆裏跳著奇怪舞蹈的火焰將壁雕上碩果僅存的一點鑿痕無限擴大。每當風吹過,火焰搖擺不定,陰影就像是牆上長出了一張張會動的嘴,靜靜地詛咒每一個進入這個地方的人。月光在曾經像棋盤一樣整齊地鋪著大理石的地麵撒上一層銀輝,“大理石棋盤”的破損處像是吞噬光芒的黑洞,黑色與藍色夾雜的地板讓中央的小火盆像一艘迷失在大海上的孤舟;破碎的地板又像是被棋子的鮮血玷汙過的棋盤,神像的殘肢斷骸像是被殺得支離破碎的棋子,證明這裏曾發生過如何慘烈的戰爭。


  馬車停下後,菲澤塔不等有人來攙扶,就自己打開門跳下車。


  月亮很細,很彎,亮得讓那個弧度像是天上咧開的一張嘴在嘲笑人類,卻沒有在人間灑下多少光輝。原本就並不十分明亮的月光經過破碎的屋頂和殘根斷壁的過濾,更顯得隨處可見支離破碎的神像的整個教堂廢墟都十分陰森可怖,除了有火盆的地方以外,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人類和飛蛾一樣,天生帶有趨光性,其他與會者都圍在火盆周圍,讓跳動的火焰把他們搖晃的影子打在牆上。而一身黑衣的菲澤塔就像一個黑暗凝固成的精靈。黑布依然蒙在她的眼睛上,她卻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如履平地。沒有人說話,也沒有腳步聲,隻能聽到火盆中的柴火劈啪作響,顯得整個教堂越發安靜。過於寬大的裙擺遮住了她的腳,在別人看來,菲澤塔仿佛是腳不沾地地飄到眾人麵前。


  “大家都到齊了?”不等摩西介紹,菲澤塔就隔著蒙眼布“打量”了一下其他人,“請原諒,遲到是女士的專利,而且我很少有機會享受這一特權。我是這兒唯一的女士吧?既然我沒有聽到首飾碰撞的聲音,也沒聞到女士香水的氣味。”接著向前伸出手,等著男士們來向她打招呼。


  她這是什麽意思?與會者們麵麵相覷,最後終於有一隻濕潤的手握上了她滿是繭子的小手。


  “很高興認識你,虔誠善良的孩子。我是……”


  “斯蒂芬斯教區主教。”菲澤塔給了他一個禮貌的微笑,仿佛是在宴會上結識一位達官貴人,“你身上有一股教堂常用的熏香味,平時說話也帶著布道的口氣,詞句中還經常會摻一點拉丁語,一聽就是神職人員。羅伯特?斯蒂芬斯,十五歲出家,獻身於天主教事業至今,已經三十八年了。真是令人敬佩的經曆。”


  斯蒂芬斯主教看了看摩西:“我想奧利維爾男爵對我們的介紹非常詳細。”說完就想抽回手,不料菲澤塔卻拽著他的手指不放。


  “請相信我,奧利維爾男爵從來沒有向我介紹過你們中的任何一位,關於你的一切都是我通過別的方法知道的。”菲澤塔冷不防捏住斯蒂芬斯主教的指關節,滿意地聽到倒抽冷氣的聲音,“簡直是奇跡!這是痛風石吧?如果我沒記錯,天主教的齋戒日非常多,而且非常嚴格。真是難以置信。虔誠的人果然都會受到上帝特別的偏愛,三十八年以來主要以燕麥粥、胡蘿卜以及各種蔬菜為食,別說是肉,連奶渣和魚都很少能吃到的人卻會患上這種隻有天天大魚大肉的人才會得的富貴病。《但以理書》上說但以理隻吃蔬菜和白水,都能長得比喝酒吃肉的人俊美肥胖,現在我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但以理(1)。請允許我向您致敬。”菲澤塔說著便蹲下身,貌似虔誠地吻了吻斯蒂芬斯主教的手,卻讓斯蒂芬斯主教恨不得就地挖個洞鑽下去。


  “你的醫學知識很豐富。”


  “托馬斯?馬洛裏醫生,幸會!”菲澤塔終於放開可憐的斯蒂芬斯主教,徑直走向說話的人,準確無誤地握住他的手,好像她能隔著蒙眼布看到一切一樣,“我叔叔也是個醫生,這股消毒藥水味經常讓我懷念起小時候。”


  馬洛裏醫生隻是像所有的男士和女士握手一樣禮貌性地捏了捏菲澤塔的手指,就想縮回手,不料菲澤塔也拽著他的手不放:“給奧利維爾男爵麝香、讓我流產的就是你吧?麝香這東西隻在遠東出產,你是從哪裏弄來的?大明國對天主教徒可沒什麽好感,是哪個日本的傳教士送給你的吧?我去日本的時候,也在京都見過幾個傳教士,像是伽斯帕爾?比勒拉神父,還有路易斯?弗洛伊斯神父……唉?心跳變快了?你也認識他?莫非就是他送給你麝香?聽說他最近投靠織田信長了。可惜啊,織田信長雖然是個‘南蠻迷’,十分迷戀歐洲的東西,是個很好騙的衝頭,卻不是能在日本的亂世中獲勝的霸主。如果弗洛伊斯神父把他當成靠山,可能在十幾年內就要跟著他一起倒大黴了(2)。”


  馬洛裏醫生一開始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直到菲澤塔繼續說下去:“或許比起遠在日本的傳教士朋友,你更關心你自己。男人真是一種讓人費解的生物,又怕老婆,又要情人。為什麽不幹幹脆脆地拋棄一個,與另一個長相廝守呢?啊……抱歉,我忘了,‘瑪利亞教’不允許離婚的。”


  聽到“瑪利亞教”這個侮辱他們宗教信仰的詞,與會眾人都沸騰起來。


  菲澤塔卻平靜如昔,繼續伸著手:“下一個。”


  “我來!”一個壯漢上前幾步,冷不防一把抓上菲澤塔的手,想把她抓疼,卻被她順勢扳斷了指關節。


  “托馬斯?漢森,肉商。一手的油,身上還有肉膻味。可惜,我可不是任你宰割的豬肉。”菲澤塔對肉商殺豬一樣的叫聲充耳不聞,“如果我沒有記錯,漢森太太十分貪小便宜,所以為了討好你親愛的妻子,你賣出去的肉都是缺斤少兩的,隻為了能多攢幾個小錢,讓她多笑笑。不過你可能至今還不知道,你年輕漂亮卻貪財的妻子並不是真的貪財,而是在外麵有情人,‘貪小便宜’其實是在盡一個家庭主婦所能地存私房錢,用於和情人私奔。她是兩天前失蹤的,對嗎?漢森先生,真是讓人敬佩,你那麽愛你的妻子,卻可以為了你們的‘偉大事業’放下找她的事,所以至今都不知道她其實是卷著你的錢和小情人私奔了……”


  “漢森,你太無禮了。”另一個年輕人突然打斷菲澤塔的話,接著牽起她的手,還湊到唇邊吻了吻,“幸會……”


  “查爾斯?陶特爵士,幸會!你的指甲修得很漂亮。一般男人不會有那麽多心思打理指甲的,甚至連我這樣事業繁忙的女人都沒這個閑心。”菲澤塔也回以禮貌的微笑,同樣蒙著眼睛就說出對方的名字,“查爾斯爵士,其實我挺佩服你。表麵上是個靠祖業過日子的敗家子,其實背地裏搞的是人口買賣,一邊要忙於見不得人的生意,一邊還要作出無所事事的模樣,真的挺不容易的。你就是諸位的主要資金來源?看來在英國複興‘瑪利亞教’的‘偉大事業’確實挺費錢,為了造反的資金來源,你們還真是來者不拒啊。可是你們知道這個資金來源是什麽人嗎?如果我的情報網沒有錯,瑪麗?漢森太太的情人就是你,查爾斯爵士。可憐的漢森太太,因為長得有點小姿色,被和她一樣出身貧寒的人當做小公主,就認定自己是應該過貴族生活的上等人,嫌棄漢森先生的粗俗,向往你的英俊相貌和許諾她的爵士夫人頭銜,卻不知道你隻是劫財劫色最後再把她賣個好價錢。漢森先生,你還不知道吧?查爾斯爵士慷慨地掏出的大筆錢鈔其實是你省吃儉用攢下的辛苦錢和你妻子的賣身錢。如果我的情報網提供的消息沒有錯,現在瑪麗?漢森太太已經被賣到新大陸去了——如果‘飛翔號’沒有遇到海難的話。”


  “你們別聽她挑撥離間!”另一個聲音插進來。


  “威廉?多德!”菲澤塔都不用和他握手,隻聽聲音就認出他來,不出所料地聽見倒抽冷氣的聲音,“怎麽?那麽緊張?你不過是個格林威治宮的小侍衛,我卻記得你,就讓你那麽受寵若驚嗎?如果我的情報網提供的情報沒錯,在叛變當天,是由你負責綁架伊麗莎白女王作為人質,對嗎?真是忘恩負義。當初女王陛下在各處尋訪的時候看你可憐,才破格讓你一個差點餓死的乞丐加入侍衛隊的,你就這麽報答她?”


  菲澤塔背後的一個人朝站在菲澤塔麵前的多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地拔出劍,然後踮著腳一點一點地走近菲澤塔,打算從背後襲擊她。


  “羅伯特?布爾克先生,你以為我蒙著眼睛,你還站在我後麵,我就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嗎?”菲澤塔連頭都不回,等到布爾克走近以後,才突然回過身。


  布爾克隻看到眼前黑光一閃,還沒意識到出了什麽事,手中的劍已經隻剩一個柄,而菲澤塔兩手空空如也,蒙眼布始終沒有拿下來過。


  菲澤塔的聲音平靜如昔,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你媽媽雖然是個天主教徒,卻一直很愛戴女王陛下,所以才會讓你也去格林威治宮做侍衛。你可憐的媽媽,在你十歲的時候死了丈夫,守寡至今,靠給人做女仆幹粗活拉扯你長大,隻希望你能有出息。如果知道她的兒子居然參與推翻女王陛下統治的陰謀,她該有多傷心。你也不想讓你最親愛的媽媽傷心吧?”


  布爾克嚇得一下子跪倒在地。


  眾人麵對蒙著眼睛的菲澤塔,感覺像是麵對一手持劍一手持天平的司法女神,雖然什麽都看不見,卻沒有什麽是能瞞過她的。


  菲澤塔最後走向站在人群正中間的人:“羅伯托?裏多爾菲先生,自從在梵蒂岡第一次看到你寫給教皇的信,我就在納悶你的字怎麽都有些斜。原來是因為風濕性關節炎,我沒猜錯吧?在左腳膝蓋處,所以你左腳的腳步聲和右腳不太一樣。真是可憐,這不停折騰你的膝蓋讓你必須歪著坐,才能稍稍緩解一下這份痛楚。沒錯,我從潛進梵蒂岡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你了,到現在才來拜訪,隻是為了釣出諾福克公爵。幸好,現在諾福克公爵已經完了,我也不必繼續陪著你們玩遊戲了。”菲澤塔到此時才一把抽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明亮的雙眼分明是火焰一樣的顏色,銳利的眼神卻能讓對上她的視線的每一個人都會忍不住打哆嗦,“至於我是誰,我想奧利維爾男爵一定已經向大家都做過仔細的介紹了。菲澤塔?維多利亞?斯第爾頓爵士,‘人魚號’的船長……或者按照你們喜歡的稱呼——‘伊麗莎白的雜種狗’。”


  注釋:(1)《聖經?舊約?但以理書》第一章寫道:猶大王約雅敬在位第三年,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來到耶路撒冷,將城圍困。王吩咐太監長亞施毗拿從以色列人的宗室和貴胄中帶進幾個人來,要教他們迦勒底的文字言語。王派定將自己所用的膳和所飲的酒,每日賜他們一分,養他們三年。滿了三年,好叫他們在王麵前侍立。但以理卻立誌,不以王的膳和王所飲的酒玷汙自己,所以求太監長容他不玷汙自己。神使但以理在太監長眼前蒙恩惠、受憐憫。太監長對但以理說:“我懼怕我主我王,他已經派定你們的飲食,倘若他見你們的麵貌比你們同歲的少年人肌瘦,怎麽好呢?這樣,你們就使我的頭在王那裏難保。”但以理說:“求你試試仆人們十天,給我們素菜吃、白水喝,然後看看我們的麵貌和用王膳那少年人的麵貌,就照你所看的待仆人吧。”委辦便允準他們這件事,試看他們十天。過了十天,見他們的麵貌比用王膳的一切少年人更加俊美肥胖。


  (2)1586年織田信長死於本能寺之變後,由豐臣秀吉掌權。天主教在九州大名和民眾中的強烈影響讓豐臣秀吉感到不安,於是頒布了著名的“傳教士追放令”。1596年西班牙商船“聖?菲利浦號”遭風暴襲擊漂流至土佐浦戶,其中一船員無意中透露出羅馬教廷向來慣於通過傳教來馴化民眾、建立殖民地,秀吉聞知此言後勃然大怒,當年就在長崎將方濟閣會的傳教士和日本信徒二十六人處決,即所謂“慶長大殉教”。德川家康建立江戶幕府後,也曾發生過處死天主教徒的“元和大殉教”,並因過於嚴酷地迫害天主教徒而在九州北部的島原引起“島原之亂”,於是日本實行閉關鎖國,徹底將天主教驅逐出境,日本的天主教信仰也隻能轉入地下,直到明治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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