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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玩偶的尊嚴(2)

  維奧莉特平白無故地請假一天,時隔三天後再次出現在摩西麵前,發現他出人意料的緊張。


  “去和伊密爾船長結婚了嗎?”維奧莉特僅有的血親就是異父妹妹羅芙緹,再加上摩西一個姻親,就是她能稱為“家人”的所有人了。摩西知道自己和羅芙緹的身體都好得很,根本不需要維奧莉特的照料,維奧莉特以家裏人生病為借口,恐怕是有什麽不方便對菲澤塔說的事要和摩西說。摩西又想起曾經對菲澤塔的懷疑,找了個借口支開她,故作輕鬆地用開玩笑的語氣開場,隻是口氣怎麽也輕鬆不起來,一句玩笑話,聽起來卻像是在對維奧莉特冷嘲熱諷。


  “不,是幫他去運貨。”兩百把紫杉木長弓,運給亞士頓森林裏的強盜。製作長弓弓身的木材一定要堅硬而柔韌、有彈性,箭才能射得遠,其中最好的木材就是紫杉木。可惜紫杉出產在溫暖濕潤的地中海沿岸,其中的最上品偏偏出產自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亞。英國本身的紫杉木產量很少,亞士頓森林中隻有榆木、榛木、橡木和羅勒木供強盜們就地取材,而出產紫杉木的西班牙和英國的關係偏偏就像一個裝滿火藥的幹燥木桶,隻要一點小火星,戰爭就會全麵爆發。在如此劍拔弩張的情況下,還能弄到那麽多西班牙紫杉木做成長弓送人,不僅要有錢,更要有手段。維奧莉特有些心虛地從大開的門口看向另一個房間裏的菲澤塔。


  菲澤塔似乎一點也不介意摩西背著她和維奧莉特說悄悄話,坐在搖椅上看書,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樣。以他們之間的距離,隻要維奧莉特壓低聲音,她應該聽不見他們說話,可是隻要看到菲澤塔坐在視線可及的地方,維奧莉特就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就在兩天前,維奧莉特親眼看見菲澤塔和亞士頓森林中的強盜們在一起談笑風生,伊密爾叫她“斯第爾頓船長”,而她提起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亞公爵時,用的稱呼是“叔公”。


  “運什麽貨?”摩西的聲音喚回了維奧莉特的思緒。


  “兩百件……木頭小玩具,運給倫敦的高檔玩具店。”維奧莉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說出早已想好的謊話,“伊密爾船長真的很窮,家裏多了我一個女仆,就要靠給玩具店做玩具來賺錢糊口。如果我們成功了,他能留給我多少遺產做嫁妝?”


  “就這點小事?”


  “我現在可是在陪你們玩命!要一份豐厚一點的嫁妝作為報酬很過分嗎?”雖然嘴上說著抱怨的話,維奧莉特依然不敢大聲,“這些話為什麽要避著斯第爾頓太太說?”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策劃的,如果我要退出,她會不會……我覺得這女人很可怕。”維奧莉特維持嘟噥一般的音量,一邊說,一邊瞥向在另一個房間看書的菲澤塔,生怕她不誤會自己是在和摩西密謀對她不利。發現自己知道了太多的秘密,維奧莉特就覺得不妙了。言多必失,摩西不是笨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圓幾次謊。去,告訴伊密爾,說維奧莉特不是好女人,告訴伊密爾別迷戀她的美貌,別天真得把斯第爾頓船長和“斯第爾頓太太”是同一個人、斯第爾頓家和西班牙的貴族有親密關係的事都透露給她知道,盡快殺了她滅口,維奧莉特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可是菲澤塔像是完全沒有聽到維奧莉特的心聲,繼續悠哉遊哉地在溫暖的陽光下看書,翻書的清脆聲響像是把維奧莉特的心撕碎的聲音。


  原來是看到沒利可圖,想打退堂鼓。這勢力眼的女人。摩西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


  維奧莉特點頭:“你們做你們的大事,我隻要我自己的小好處,不然我就不幹了。我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再耽誤上幾年,如果沒有一筆可觀的嫁妝,我怎麽給自己找個好丈夫?你和羅芙緹都不會為我著想,我不能不為自己的未來盤算。”


  “找到可以威脅我的手段,膽子大了?”摩西在椅子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饒有興味地打量維奧莉特,“我記得以前你隻會逆來順受。”


  “誰會喜歡看人臉色過日子?”維奧莉特別過臉,躲避摩西打量的目光。


  “你會這麽想,也無可厚非。”摩西點了點頭,“不過我們的計劃還是照舊。想方設法和伊密爾船長結婚,等他死後,如果不能給你留下一筆好嫁妝,你的嫁妝我來出。”平心而論,維奧莉特長得非常漂亮,而且沒有羅芙緹那種令人作嘔的做作,如果不是和羅芙緹有血緣關係的私生女,哪怕僅僅是個普通女仆,摩西恐怕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原本作為獎勵,摩西考慮過給她一筆當自己的*的嫁妝,現在看來,她的清純可人和柔順乖巧一樣,都是裝出來的,還是送她一筆去地獄嫁給撒旦的嫁妝比較穩妥。


  可以走了吧?今天的關算是過了。因為太緊張,維奧莉特轉身離開時不小心在椅子上絆了一下,一個色彩鮮豔的東西從她的口袋裏麵掉了出來,滴溜溜地一直滾到摩西腳邊。


  “這是什麽?”摩西撿起掉在地上的小東西。那是個隻有拇指長的木頭小人偶,從小衣服到上色,都做得十分精致。人偶的上下各連著一條棉線,隻要拉動它身上的線,木頭小人的手腳就會動。


  “伊密爾送給我的。”維奧莉特伸出手,不料摩西根本沒有還給她的意思,連忙補充道,“你看他,窮得連女仆的工錢都付不起,隻能用這種小玩意來拖延付工錢的時間,這破東西身上的衣服還是我做的。”


  “哦?”摩西還在拉手裏的木頭小人偶,看著人偶在線的牽引下手舞足蹈,眼神卻沒有焦點,“這東西要是放在高檔玩具店裏,價錢可不便宜啊。”“不便宜”得能讓摩西想起很多令人不快的往事。


  以前他的繼父約翰?奧利維爾在世的時候,每次有人上門有求於他,都不會忘記帶點禮物,以討好身為繼承人的摩西。有一次約翰?奧利維爾的一個生意夥伴上門,就從弗洛倫薩帶了一個這樣的小玩具。摩西至今還記得那是個木頭小憲兵,也是一拉繩子就會手舞足蹈的那種。約瑟是私生子,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那位有求於約翰?奧利維爾的客人隻帶了一件禮物,看到奧利維爾家有兩個男孩,不免有些尷尬。約翰?奧利維爾說摩西已經是大孩子了,不會喜歡這麽幼稚的玩具,又說身為哥哥要謙讓弟弟,毫不猶豫地把唯一的禮物給了約瑟——那時摩西才十歲,哪裏是“大孩子”?而約瑟還是個隻會在搖籃裏吃了睡睡了吃的嬰兒,怎麽會玩這種東西?客人當然從約翰?奧利維爾的態度中咂摸出了蹊蹺,從此以後,上門的客人還是隻會帶一份禮物——從掛在搖籃上的彩色小飾物,到裏麵裝有鈴鐺、一搖動就會發出響聲的小玩具,到下麵裝有輪子、可以拉著走的小鴨子,到木頭搖搖馬,到給小孩識字的精美故事畫冊,到所有小男孩都喜歡的錫製士兵玩具,到價值不菲的名種小貓小狗,到不惜成本從海外運來的小馬駒……所有的禮物都是“勢利眼”們按照約瑟的年齡精心挑選的,而正統繼承人摩西在他們眼中完全是個隱形人,隻有從小照顧他的保姆會從自己用來養老的存款裏留下一部分,給摩西買他喜歡的畫板、炭筆和顏料。繪畫顏料的價錢對約翰?奧利維爾和他的生意夥伴而言不過是一筆小錢,對保姆而言卻是奢侈品,保姆的這點小偏愛是摩西童年時唯一的溫暖。不,還有約瑟。登門來訪的客人們厚此薄彼到就連約瑟自己都看不下去,經常把客人送給他的高檔零食拿給摩西分享,還會奶聲奶氣地要他們“給摩西哥哥也帶一份禮物”,被大人指責為“不懂禮貌”。其實仔細想想,摩西對約瑟的怨恨其實完全來自於大人的偏心,約瑟自己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摩西的事,甚至現在想起來,摩西還有些懷念小跟屁蟲在他後麵喊“摩西哥哥”的模樣。不過他已經連誣陷約瑟入獄的事都做了出來,難道還指望約瑟現在依然會像小時候一樣,跟在他後麵叫“摩西哥哥”嗎?可笑!如果約瑟真的還活著,摩西唯一的選擇,就是和他鬥得你死我活。


  “老爺?老爺?”見摩西一直不出聲,維奧莉特也不敢從他手裏把人偶搶回來,隻能試著喚回他的注意力。


  直到木頭小人偶身上的線被扯斷,摩西才回過神。


  看到伊密爾送的玩具被弄壞,維奧莉特隻覺得心裏的一根弦也像人偶身上的線一樣被扯斷了,整個人都忍不住跟著一顫。伊密爾送給維奧莉特這麽個小東西,當然不是因為付不出工錢,隻是看到她對小娃娃愛不釋手,才送給她的。這是維奧莉特第一次收到禮物。


  沒關係,隻是斷了一根線,回去找伊密爾修一修就好了。維奧莉特盡量安慰自己,不料摩西隨手就把斷了線的小人偶扔進火爐。


  不要!維奧莉特竭力阻止自己喊出聲,但控製不住看到心愛之物當著自己的麵被毀的心痛。


  摩西看著維奧莉特,直到她竭力平複情緒,收起傷心的表情,恢複麻木的臉,才緩緩勾起嘴角:“這麽點小恩小惠,就能把你收買了?你也太便宜了吧?”說著還拿過火鉗撥了撥爐子裏的柴火,好讓木頭小人偶燒得徹底一些,“別忘了,伊密爾船長既然能成為斯第爾頓家的旗艦船長,就不可能是省油的燈,我通過你來算計他,他說不定也想通過你來算計我。乖乖地聽我的話,拿份好嫁妝嫁個好男人,讓自己的下半輩子有個依靠;或者背叛我,跟著一個不名一文的矮子過一輩子。這是你的選擇,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摩西站起身,又回過頭居高臨下地看了維奧莉特一眼,“當然,能和那個矮子過一輩子,還是在你們算計我成功的前提下。”


  維奧莉特看著摩西走向菲澤塔。菲澤塔放下手中的書,在他的攙扶下站起身,臉上掛著甜美的微笑,舉手投足間看不見絲毫敵意。自從得知“斯第爾頓太太”就是斯第爾頓船長本人,維奧莉特對她便隻有佩服。和自己的心上人因為誤會而不得不分開,依然能忍著心痛和離間自己與愛侶的人在一起,這才是真正的女中豪傑。和這樣的付出相比,維奧莉特隻是失去了一件小玩具罷了,盡管是象征第一次有人關心她的禮物。


  爐子裏的小人偶已經燒得看不出原形,隻剩一點餘燼還在閃爍著通紅的光。可這畢竟是維奧莉特得到的第一份禮物。維奧莉特悄悄地往另一間房間瞟了一眼,看到摩西已經走了,便把手伸向炭火中木頭小人偶的餘燼,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維奧莉特抬起頭,看到是菲澤塔。


  “一個小玩具罷了,不值得你弄傷自己。”菲澤塔幫維奧莉特擦掉臉上的淚痕,“幫我傳個話給伊密爾好嗎?就說‘恭喜’。”


  “‘恭喜’什麽?”


  “他知道恭喜什麽。”


  維奧莉特聽得一頭霧水。


  等到維奧利特告退、房間裏隻剩下她一個人,菲澤塔踱回剛才坐的搖椅旁邊,從搖椅上拿起剛才看的書,抽出夾在書頁中的裁紙刀。陽光照在鋒利的刀刃上,亮得刺眼,仿佛她手裏拿的是一團光。菲澤塔一揮手,手中那團亮閃閃的陽光突然化作一條金線,穿過維奧莉特剛才站的地方,接著便閃電般地消失,隻留下一把插在牆上的小刀,刀柄上鑲嵌的孔雀石裝飾反射的陽光在牆上顫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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