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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神子(3)

  天還沒有亮,四周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約瑟隻能看到菲澤塔的背影像個飄在半空中的幽靈,邁著鍾擺般均勻規則的步伐向前走,仿佛黑暗對她的視力毫無影響。可約瑟不是能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依然暢行無阻的菲澤塔,因為看不清路,經常撞上柱子,或者被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絆倒,盡管菲澤塔的步速並不快,約瑟還是好幾次都差點跟丟。


  菲澤塔畢竟是個老練的刺客,如果她存心想失蹤,要甩掉隻是個文弱書生的約瑟,簡直易如反掌。因此盡管約瑟已經十分努力,最後還是跟丟了菲澤塔。


  一停下追逐的腳步,約瑟幾乎累得趴下來,多虧他及使用雙手支住膝蓋,才沒有倒在地上。他追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了道歉?可是約瑟根本不知道自己說錯或者做錯了什麽。如果是其他人說約瑟該對自己的身世知足了,約瑟或許還能理解,——奧尼恩從一出生起,就像隻被人拋棄的流浪狗,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而約瑟至少還有母親;蒙納戴茲兄弟的母親是個妓女,家裏兄弟姐妹十幾個,沒有一個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可約瑟有父親;範雖然有母親也有父親,但是父親不願意認他,隻讓他以侍衛的身份住在自己身邊,甚至不允許他隨自己姓,而約瑟的父親不但認下了私生子,還對他寵愛有加,——可菲澤塔的過激反應就有些不可理喻了。她是通過合法婚姻誕生的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和她爭搶繼承權,雖然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至少他們的婚姻給她留下了清白的出身。而且菲澤塔的母親還是個大明國貴族,她有全歐洲的貴婦都沒有的高貴血統。按理來說,菲澤塔的童年應該過得比船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幸福才對。隻是個可憐的私生子的約瑟僅僅是羨慕了一下她的幸福童年,她至於有這麽激烈的反應嗎?

  短短的路跑得約瑟氣喘籲籲,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思緒消失的時候,約瑟終於緩過氣來,開始有心思打量周圍。


  這是羅思麗莊園裏的一個庭院,唯一的建築像是某座古老修道院的殘骸,已經被時間風蝕得隻剩一麵殘破腐朽不堪的牆,供人推測它曾經的雄偉。牆上有一個直徑大約相當於三人高的石雕輪盤,靠水力推動,不斷地發出吱嘎聲。約瑟借著月光看清輪盤中間是端坐於寶座上的命運女神像。隨著寶座的旋轉,蒙住雙眼、有兩張臉的命運女神時而以笑臉示人,時而以哭臉示人。圍繞正中央的命運女神雕像的是一個一個巨大的拱門,使整個輪盤看起來像是一朵巨大的花朵,命運女神像位於*的地方,而周圍的拱門就是花瓣,繞著*不停轉動。拱門中是各種與真人一般大小的石像:手持權杖的是國王,高舉十字架的是主教,戴著鈴鐺帽子的是小醜,拄著寶劍的是騎士,手拿羽毛筆的是大臣,……隨著石雕輪盤的轉動,這些石像轉到最高處時,可以高高在上地俯瞰花園,但是轉到低處時,就會成為可憐巴巴的倒吊人。隨著輪盤的轉動,從外麵看不見的輪軸和粗糙的石頭摩擦,發出的聲音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詩歌,而詩歌的歌詞就刻在旁邊:

  命運如日,命運如月


  陰晴圓缺變幻無常

  猶如神明遊戲人間

  命運如風,命運如雪


  有時是溫和的保護

  有時是殘酷的考驗

  命運如刀,命運如劍


  經過腥風血雨洗禮


  才有資格站在峰巔

  盲信命運之人認命閉眼

  任由命運將其折磨熬煎

  惡毒而殘酷的命運啊


  嘲笑他們


  為小恩小惠謝地謝天


  我絕不屈從上天的意願

  違抗眾神哪怕赤手空拳


  惡毒而殘酷的命運啊


  總有一天


  我要你跪在我的殿堂前

  生命短暫易逝仿佛閃電


  肉身化為塵土消失不見

  惡毒而殘酷的命運啊


  即使徒勞

  我也要讓英名永留人間(1)


  在“修道院殘骸”的周圍還有許多打扮各異的人物雕像,表情都呆板得像是戴著千篇一律的麵具,服飾卻精致華麗得誇張,仿佛這些雕像的存在是為了炫耀雕刻者表現華麗服裝的功力,僅僅是因為作者覺得雕像沒有臉太駭人,才敷衍了事地給了他們一模一樣的五官,僅僅用光怪陸離的服飾和雕像不同的動作表明他們的不同身份。每一座雕像的衣服上都有石雕飾帶,上麵寫著各座雕像的名稱——嬌小柔弱、正掩麵哭泣的美女雕像上寫的是“勇氣”,用雙手把裙子掀到胸前、正向人展示裙底風情的蕩婦雕像上寫的是“貞潔”,高高地抬起頭顱、傲慢得不可一世的主教雕像上寫的是“謙卑”,身著華服、腦滿腸肥、還高舉著酒杯和烤肉大吃大喝的貴族雕像上寫的是“勤儉”,寶劍出鞘、殺氣騰騰的騎士雕像上寫的是“和平”,手持驢首節杖、打扮愚蠢滑稽的小醜雕像上寫的是“智慧”,一手拿著滴血的斧頭、一手高舉剛砍下的頭顱的劊子手雕像上寫的是“寬容”,一手抓著錢袋子、一手蒙著眼睛的法官雕像上寫的是“正義”……每一座雕像的神態動作和上麵寫的字截然相反的含義極盡諷刺之能事,隻有托著骷髏的死神雕像上寫的是“公平”,仿佛在嘲笑人世間隻有死亡不分高低貴賤,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庭院正處於黎明前的黑暗中,隨著鏤空石雕輪盤的轉動,月光忽明忽暗地照亮散落在一旁的雕像,仿佛這些沒有生命的石頭人都會動。整個院子的布置讓約瑟覺得自己像是到了一個群魔亂舞的世界。


  “這個庭院名為‘命運之輪’,是我設計的。漂亮嗎?”約瑟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迷人的男中音,“命運女神可能一時給人開個小玩笑,但是不會改變盛極必衰,衰極必盛的常理。生命是短暫而荒謬的,隻有死亡是永恒而嚴肅的。可惜很多人類活不到能參透這一真理的年紀,很多人參透了,卻依然愚蠢地固執於生命,不願意服從死亡。”


  “北鬥?”突然出現在約瑟身邊的是菲澤塔的身體,但是會在黑暗中發光的血紅色眼睛說明身體裏是另一個靈魂。“那首詩是誰寫的?”


  “我。”


  “你?”約瑟忍不住打量北鬥,“你……不是……”


  “我隻是一把劍,一個惡魔,就應該隻懂得殺戮,不應該懂得人類的文學嗎?”北鬥替約瑟說完他想說的話,“和某一種生物接觸五百多年,即使沒有刻意去學習,也會懂得關於那種生物的一切。如果你有我這麽長的壽命,世界上也沒有你學不會的東西。”


  約瑟姑且接受了北鬥的說法:“那首詩說的是誰?”


  “你說是誰?”


  約瑟想了想:“難道是船長?”


  北鬥看約瑟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莽撞孩子:“你隻看到她擁有的一切,卻不看她付出過多少,就忙於責怪她。難怪小主會發火。心死了身體還沒死的人分為兩種,一種人用禁欲來折磨自己,一種人用縱欲來折磨自己,禁欲的出家,縱欲的出海。但不論是禁欲還是縱欲,他們都是想用痛苦來找回自己還活著的感覺。如果小主經曆過的一切真的像你想象的那麽順利,她現在應該是個被寵壞的大小姐,而不是一個不顧海員的迷信,以女兒身出海的女人。你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用對自己的折磨換來的,現在卻有人把她的痛苦當成快樂、享受,當成可以用來指責她受到命運格外青睞、因此不顧他人疾苦的理由,難怪她會生氣。”


  “她活得很痛苦嗎?”約瑟隻看到菲澤塔仗著巨大的財富帶給她的權勢,簡直為所欲為,活得肆無忌憚,十分瀟灑。


  “小主常說,帶出海的東西都是隨時準備扔進海裏、再也拿不回來的東西,包括從世界各地運輸來往的貨物,包括船上的一切用品,包括她自己的性命。一個對人世毫無留戀,覺得世界上最大的幸運,就是能盡早死去,時時刻刻都渴望著死亡,僅僅是因為受到宗教約束,才沒有自行了斷的人,會害怕什麽呢?小主開始覺得生命是一個值得留戀的東西,不過是最近兩三年的事。”


  “北鬥,船長小時候……是不是過得很苦?”


  “我第一次見到小主的時候,她才剛過十歲不久,可是已經當了五年的賞金獵人。在她的道德觀中,殺人根本不是什麽罪行,用人頭去換錢養家是理所當然的事。她的性格很有趣,讓我印象尤其深刻的,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當時我明確地告訴她我是個魔鬼,以為她會害怕,可她不但沒有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恐懼,反而氣勢洶洶地告訴我,她可是個人類,應該是我害怕她——她活在人世十年的人生經驗得出的結論居然是人類比世界上的什麽生物都恐怖,世界上沒有比人類更可怕的東西。和人類比,魔鬼反而還比較親切可愛。我覺得她實在是太有意思了,才會破例附在一個女人身上,保護她,幫助她,想看看這樣一個驕傲的女人能在男人主宰的世界折騰出多大的風浪。我們一起上過戰場,一起進過監獄,一起經曆過無數的生離死別,她從來沒有讓我失望……”北鬥看了看約瑟,“現在天還沒亮,我還能製造出幻術。想看看小主小時候的記憶嗎?”


  約瑟還來不及回答,北鬥就用手指點著他的眉心。約瑟眼前一黑,隨即看到無數的場景從麵前掠過,像是一出*真的戲劇在飛快地變換布景。畫麵的最後定格在利物浦港口,不過是在十二年前,菲澤塔五歲的時候……


  注釋:(1)改編自《布蘭詩歌·命運之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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