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摩西(2)
聽到典禮官通報斯第爾頓家族的大名,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大門,隨即為滾滾洪流般的腳步聲和外麵黑壓壓的人群所震懾。
那個莽撞的孩子!塞西爾和沃爾辛厄姆看到菲澤塔帶來的“大軍”,不約而同地為她捏了一把汗。
伊麗莎白女王喜怒無常,親切的時候可以平易近人,可一旦發起怒來,就是個脾氣暴躁不亞於她的殺妻狂父親的暴君。用克裏斯托弗?哈頓爵士(1)的話來說,女王的脾氣就是“在她微笑的時候,那簡直是一片潔淨的陽光,每個人都想盡可能從中沐恩;但是,頃刻間會突然烏雲密布,暴風雨驟至,雷霆就令人吃驚地打在每一個人身上。”女王六親不認的時候,誰都別想在她麵前恃寵而驕、成為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的特權階級,甚至她的首席男寵萊斯特伯爵也不例外。
想當初女王的首席男寵萊斯特伯爵效仿當時軍隊中流行的貪汙之風,在隊伍缺編的情況下向上麵領取滿員的軍餉,以中飽私囊,結果被女王發現了。女王得知這種貪汙舞弊的行為以後非常氣憤,立刻下狠手整頓軍隊,對自己的男寵也毫不手軟,要求萊斯特伯爵向她匯報有關賬目。萊斯特伯爵仗著受寵,對女王的命令置若罔聞,女王便毫不猶豫地斷了他們的餉銀。
女王就算忌憚斯第爾頓家族功高震主,要牽製菲澤塔,也是以賜予米迦勒公爵頭銜的形式,在明麵上是施恩。可是菲澤塔居然把手下的大將們全都帶到了弟弟的爵位授予典禮上,是打算向女王宣戰嗎?女王封菲澤塔的繼承人為公爵,——雖然是個有名無實的公爵,——菲澤塔卻帶著大軍來威脅女王,擺明了是“恩將仇報”。就算女王一怒之下,當場叫人把菲澤塔送上斷頭台,也不過是處決一個罔顧君王的恩寵而大舉反旗的叛徒,占盡了大義的名分,誰都不能說她的行為有何不妥,而剛從西班牙的鐵蹄下救了英格蘭的無名英雄就要作為亂臣賊子名垂青史了。
然而女王的反應永遠出乎任何臣子的意料。
“朕的英雄們來了!”看到菲澤塔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前來參加宴會,女王卻依然保持著從容鎮定的微笑,回頭吩咐王家司庫,“去把朕的王冠取來,朕要為朕的海洋公爵舉行爵位授予典禮。”接著就嗬退被斯第爾頓家族的大軍驚得全麵戒備的侍衛,邁著優雅的步子,毫無防備地走到斯第爾頓家的船長們麵前,向他們伸出一雙纖纖玉手,讓他們親吻致意——英格蘭還沒有強大到可以脫離斯第爾頓家族的財力支持,女王不想和英格蘭女船王撕破臉,隻是以看似天經地義的行為提醒菲澤塔,別忘了君臣之道。
船長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菲澤塔悄悄地推了伊凡蒂一把。
伊凡蒂走到女王麵前,恭敬地吻了吻她手上的戒指,菲澤塔也跪下親吻女王的手,她身後的船長們這才整整齊齊地跪了一地——他們給女王下跪,僅僅是因為他們效忠的菲澤塔跪著,他們才不敢站著。他們效忠的對象從來就不是伊麗莎白女王!不悅的神情從女王棕紅色的眼睛中一閃而過,但是立刻就被和藹可親的笑容所掩蓋。
“真高興見到你,菲澤塔爵士。雖然斯第爾頓船長經常不給朕麵子,朕對你的寵愛還是會一如既往。”女王對著伊凡蒂的方向開口,卻是在和她身後的菲澤塔說話。
以家庭女教師的身份,菲澤塔沒有資格答話,隻是把頭低得更低。
女王看不出菲澤塔是不是接受了她的示好。
“斯第爾頓醫生,”女王接著把手伸給馬修,“夫人沒來嗎?”
馬修也吻了女王的戒指:“內子身體有些不適,不便出席宴會,還望陛下見諒。”
“朕感到非常抱歉。請轉告她,朕會替她向上帝祈禱,祝願她早日康複。”
“謝謝您,陛下。”麵對女王的親切,馬修實在是不勝惶恐。
女王離開時還摸了摸米迦勒的頭,然後把手伸給凱撒:“‘人魚號’的主心骨,感謝你一直以來的忠誠,朕一直銘記於心。”
凱撒咧開嘴,猙獰的長相配上一口大黃牙,嚇得女王一個踉蹌。不過女王就是女王,即使受了驚嚇,還是沒有失了風度,強忍著惡心讓凱撒親吻自己的纖纖玉手,然後立刻把雙手遞給蒙納戴茲兄弟,想用他們的英俊容貌來洗洗眼睛。
“你們兩個誰是哥哥?誰是弟弟?朕一直都分不清楚。”女王來回打量長得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希望為朕效忠,不會讓你們為難。”蒙納戴茲兄弟是西班牙人,卻在“人魚號”上幫著英國打西班牙,女王自然要客氣一番。
“保護女士是男人的義務,能為美麗的女士付出生命,更是無上的光榮。陛下,請不要懷疑您自己的魅力,那是對創造您的造物主的不敬。任何男人麵對您的美貌,都會毫不猶豫地為您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對嗎,小貝貝?”看到馬諾羅滿臉鄙夷地看著自己,路易斯依然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對女王大獻殷勤,“陛下,請原諒我這個性格靦腆、口笨舌拙的弟弟,他對您的忠誠和我一樣,不亞於任何一個土生土長的英國人,隻是在美麗的女士麵前很容易緊張,會說不出話來。希望您不會把一個純情大男孩麵對美女時的羞澀誤解為無禮。”
馬諾羅用白眼把孿生哥哥的狗血表白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狠狠地鄙視了一番,不過也一言不發地低下頭,用親吻向女王證明他的出身隻能決定他的血統,不能決定他的效忠對象。
“還有朕的小英雄。”女王把手伸給奧尼恩時說的是意大利語,而且沒有提及他的可笑的名字,讓少年的心中十分感激,“‘南瓜’怎麽樣了?”
“它很好。”女王居然連“南瓜”都記得,奧尼恩受寵若驚。
“大叔……”女王一直不知道真介的名字,隻是隨著“人魚號”上的人叫他“大叔”,“你離開家鄉,遠渡重洋來到歐洲,為朕的國家效忠,朕十分感激,也一直努力把英格蘭建設成一個能包容外國人的國家。如果你能把英格蘭當成第二故鄉,朕深感榮幸。”
“陛下言重了。”真介不敢碰女王,隻是用三跪九叩的大禮來表達感激之情。
約瑟還是第一次進王宮,第一次距離英格蘭的統治者這麽近。隨著女王的腳步聲向自己接近,約瑟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當女王到他麵前時,約瑟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他們一定也來了!他們說不定此時正在看著他!約瑟也說不清恐懼來自於麵對一個地位比自己高太多的人,還是來自於生怕引起他不想見到的人對他的注意。
當腳步聲停在約瑟麵前,女王的纖纖玉手搭上他的肩膀,從指尖傳來的溫度立刻讓約瑟的身體停止顫抖。
“朕很可怕嗎?”
“不,陛下,我……”約瑟抬起頭,第一次麵對麵地見到英格蘭的統治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是就好。”女王替約瑟解了圍,“朕從登基之日開始,便時時鞭策自己,要像母親保護孩子一樣保護自己的臣民。如果一個母親會讓孩子感到恐懼,就是個失敗的母親。如果朕的臣民認為朕是個會讓他們感到恐懼的暴君,朕將寢食難安。”
“不,陛下,您是英格蘭曆史上最賢明的君主。”約瑟的臉都紅了,“我……隻是……不太習慣麵對陌生人……”
“你的話真是讓朕感到欣慰。既然如此,隻要我們互相熟悉就好了。”女王繼續用和藹可親的微笑安撫約瑟的心,“你是‘人魚號’上的新船員嗎?朕以前好像沒有見過你。”
“是,陛下。”約瑟恭敬地吻了吻女王的手,“我叫約瑟?希爾,是船長的秘書。”
又是個英俊的年輕人,女王喜歡。伊麗莎白女王回以熱情的微笑:“很高興認識你,希爾先生,希望以後我們能有更多的機會增進彼此的了解。”
“是,陛下。”雖然女王的態度和藹可親,隻屬於君王的無形威壓依然讓約瑟隻敢低頭欣賞她的裙擺下偶爾露出的小巧玲瓏的鞋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直到女王走後,約瑟還感覺如芒在背。那種感覺不是來自於君王的威嚴,而是來自於內心深處的恐懼。讓約瑟感到害怕的不是女王,而是另外一個人。約瑟抬起頭,順著直覺告訴他的方向望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他的哥哥摩西?奧利維爾男爵,還有挽著他的胳膊的羅芙緹?奧利維爾男爵夫人。
羅芙緹,他美麗可愛的羅芙緹!他終於又見到她了,又能沉醉在她無與倫比的美貌之中,可她已經成了他最恨的人的妻子。遠遠地望著羅芙緹,約瑟的內心矛盾極了,既希望她能注意到他,又怕她的注意會讓摩西也發現自己。約瑟真想立刻撲到羅芙緹麵前,告訴心愛的可人兒,自己並沒有死在監獄裏麵,反而已經在斯第爾頓家族的羽翼下闖出了屬於自己的天地,他已經不再是她印象中膽小靦腆的小男孩了,而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不……他的內心依然是那個柔弱無助的小孩。即使隻是瞥見摩西冰雕般的側臉,都會從心底泛起難以名狀的恐懼,生怕他發現應該死在監獄裏的約瑟還活著。羅芙緹,千萬別看過來,千萬不要讓摩西發現約瑟不但活得好好的,還成了斯第爾頓船長的親信之一。
可能是上帝聽到了約瑟的祈禱,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摩西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菲澤塔,琥珀色的眸子就像晴天時的大海,表麵風平浪靜,下麵暗潮洶湧、深不見底,而他身邊仙女般的羅芙緹也隻是帶著孩子般的天真表情東張西望。
羅芙緹的目光從約瑟身上掃過五六次,每一次,約瑟都能感覺到像是一股電流躥過身體,可羅芙緹像是在找別的什麽人,五六次中沒有一次讓目光在約瑟身上稍有停留。沒有找到想找的人,羅芙緹失望了,可愛地嘟起嘴,用水汪汪的眼睛瞪菲澤塔的背影,委屈得似乎要落下淚來,仿佛菲澤塔搶了她最心愛的東西。
菲澤塔背對著羅芙緹,自然對她的目光無動於衷。
羅芙緹最後終於放棄了,悠悠地歎出了一口氣,皺著眉頭、硬把心中的苦澀都吞回去的表情讓人心疼。因為羅芙緹的苦澀表情,約瑟的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糾成了一團,恨不得親手去撫開她蹙緊的眉頭,可是羅芙緹隨即把注意力轉移到女王和斯第爾頓家的旗艦船長們身上,驚豔的表情像含露的玫瑰,在她紅潤可愛的臉龐慢慢綻放,寶石般的眼睛卻始終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顰一笑讓約瑟的心像是風口浪尖上的小船,一下飛在空中,一下墜入穀底,幾個海浪打來,便是萬劫不複。
女王自然不會注意到約瑟心中的暗潮洶湧,繼續走向後麵的人,向阿拉貢伸出手:“阿拉貢船長,朕忠心耿耿的騎士,感謝你再一次為朕保護了朕的國家。朕沒有賜予你任何爵位,是因為已經沒有任何爵位配得上你的勞苦功高,希望你不會因此而誤會朕。”
“不敢。”麵前的大美人如果不是女王,阿拉貢一定會撲上去,把她吃得骨頭都不剩。可問題是眼前的大美人是英格蘭的統治者,老色狼隻能用狠狠地親吻她的小手來代替上下其手的吃豆腐。
“海爾辛船長,很多人都對女性存有偏見,認為女人天性軟弱,因此不適合做統治者。但是我想你我的存在足以打破這種偏見。女性要處於專屬男人的位置,必須比男人多嚐到多少艱辛和歧視,朕和你一樣清楚。幸好有你在,朕才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孤獨的另類。”
希律亞也吻了吻女王的手,心裏覺得女王的這番話應該說給菲澤塔聽才對。或者女王已經根本忘了菲澤塔是女人的事?確實有可能,要知道希律亞自己也經常犯這種錯誤。
“納賽爾王子,朕和‘您’說了多少次了,您也是出身高貴的王室成員,不用對朕行如此大禮……”女王假意嗔怪。
納賽爾隻是笑了笑,但是沒有起身的意思,用無聲的行動告訴女王,他不希望因為碰巧出身於王室,就被當成斯第爾頓家族的船長們中的一個另類。
“白船長……”
看到女王伸過來的手,白晨卻是往後縮:“男女授受不親,請陛下自重。”
“大哥!”白晟在白晨的腰眼狠狠地擰了一把——要不是保持跪姿,又是在女王麵前,白晟肯定會以一腳踹在白晨屁股上的方式來提醒他。俗話說“入鄉隨俗”,吻手禮不過是歐洲很普通的問候方式而已,他又不吃虧。再說那句“自重”算是什麽意思,說得好像女王要強暴他一樣。
“是大明國的風俗嗎?”女王收回手,平靜的麵容卻不見一絲尷尬,“白船長,你什麽時候有時間,能到王宮來為朕講講大明國的風俗習慣?朕還想學漢語。等到局勢稍微平定一些以後,朕就打算寫信給大明國皇帝,要求兩國通商。別擔心,朕是個聰明的學生,不會讓你感到吃力的。”
白晨隻是在心裏感歎伊麗莎白女王果然是芝麻綠豆國的夷狄藩王,統治的領域小,所以也沒什麽架子。如果是在大明國,光是隨意碰觸皇帝的龍體,就足以判死刑了,而伊麗莎白女王居然讓他們這麽多沒官沒爵的平民百姓親吻她的手。
“歌利亞船長,朕知道你曾經走上歧路,當了海盜,但是現在一直在努力將功補過,朕都看在眼裏。朕也時常向上帝祈禱,希望他能原諒你以前的罪過,讓你死後能進入天堂。”
歌利亞是七位旗艦船長中年紀最大的,雖然沒有受過什麽教育,長期處於社會的最底層的生活經驗卻讓他對世態炎涼體會得比誰都多。麵對女王的示好,他隻是發出了一聲極低的冷哼,不過還是敷衍了事地親了親她的手背。如果不是被達官貴人*得沒有其他活路,他會淪落到當海盜嗎?現在女王在這裏假惺惺地示好,一個一個地和眾人套近乎,卻要他們都保持跪姿聽她囉嗦。這到底是收買人心,還是下馬威?
“格裏菲斯船長……”一走到格裏菲斯麵前,撲麵而來的香味就讓女王胸口一窒。
格裏菲斯聽到女王叫自己,抬起頭來,送上顛倒眾生的一笑。女王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隻能偷偷地用指甲掐在自己的手上,用疼痛讓自己保持冷靜,扔下一句“替我問候夫人”就趕緊走人,甚至都忽視了頭上的呆毛狗尾巴般可憐巴巴地搖了半天,隻求能和女王說上幾句話的伊密爾。
注釋:(1)克裏斯托弗?哈頓爵士(1540-1591),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24歲入女王衛隊,儀表堂堂,善舞,獲31歲的女王恩寵,他32歲任衛隊長,37歲任王室副總管,48歲任牛津大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