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受膏者(3)
外麵的雨已經下得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羅思麗莊園主建築一角的塔樓上暈出的昏黃光線像是黑暗中的燈塔,讓菲澤塔可以躲起來,靜靜地*傷口。
菲澤塔雖然路盲到了前後左右不分的地步,但上下還是分得清的。塔樓是羅思麗莊園的至高點,即使沒有人帶路,菲澤塔也能自己找到。這裏是菲澤塔的私人領域,雖然在房子裏也做了暗門,但唯一的鑰匙早就不知被丟到什麽地方去了,就連菲澤塔自己也從來都是爬窗進來。
小小的塔樓裏堆滿了一個小女孩能收集到的各種“寶貝”——已經沒有鏡子的小首飾盒裏麵整整齊齊地放著五彩繽紛的糖紙,褪色的假首飾和辦家家用的小碗小杯子一起亂七八糟地堆在小桌子上,一個破舊的布娃娃把用手帕做的各色小衣服當成褥子,躺在小小的搖籃裏,隻有衣櫥中一身潔白的婚紗是嶄新的,與堆滿破爛的整個閣樓格格不入。
“‘露露’,好看嗎?”菲澤塔穿上已經閑置多年的婚紗,抱著布娃娃站在破碎的鏡子前,“我還以為終於可以和你爸爸結婚了,還可以讓你做姐姐。是真的弟弟妹妹,活生生的孩子,不是你這樣的布娃娃……”一滴淚落到了布娃娃的頭上。
什麽時候愛上他的?菲澤塔也不知道。是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當時隻有五歲的菲澤塔把範當成了去世不久的父親,對著他叫“爸爸”,想不到他真的像爸爸一樣抱她了,讓菲澤塔知道即使父母已經不在人世,她也還沒有被整個世界拋棄。還是認識他以後的第一個聖誕節?範讓索菲替他捎了一小袋糖果給菲澤塔。糖早就吃完了,但是菲澤塔一直留著糖紙,隻要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就能回憶起第一次被人在乎的甜蜜。或者,是範把“露露”送給她的時候?
菲澤塔畢竟是女孩,女孩都喜歡娃娃。她記得很小的時候有過一個很喜歡的娃娃,是父親給她買的。可是父母死後,她在姑姑家寄人籬下,表姐看到她的娃娃比自己的好,就來搶,結果在二人的爭奪中,布娃娃掉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爐。火焰燙傷了表姐的手指,也讓菲澤塔心愛的布娃娃化為灰燼。
小女孩的母性是天生的,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就把布娃娃當做真正的小孩來愛,直到第一個孩子代替最後一個娃娃。菲澤塔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燒死”,還來不及控訴“凶手”,表姐就惡人先告狀,說菲澤塔想用巫術燒死她,她手上的燒傷就是證據。於是姑姑不由分說地對著菲澤塔就是一頓毒打。
欺負弱小是每一個弱者都喜歡做的事,菲澤塔是沒有父母保護的孤兒,還是個啞巴,姑姑一家當然不會放過欺負她的樂趣,平時就動不動地找借口打她,更不用說這次是“企圖用巫術謀殺表姐”這樣罪大惡極的事。往常姑姑就算找機會打菲澤塔,也隻會讓她疼,不會打得她沒法繼續在姑姑家為奴為婢地做“女仆”。可這次菲澤塔被打得半個月都沒能下地,而今已經過去十幾年了,當時留在她背上的鞭痕至今仍清晰可見,和童年時對姑姑一家刻骨銘心的仇恨一起刻在了她的心裏……
不過菲澤塔現在不恨他們了。既然不長眼的表姐在她成了女王麵前的寵臣以後,還要繼續享受欺負她的樂趣,就不能怪表妹心狠手辣。菲澤塔親手把從小就欺負她的表姐都送上了絞刑架,而女王更是“賜予”了她們一個普通平民百姓根本高攀不上的罪名——叛國!每次回想起那兩個惡毒的女人被人用燒紅的刀子開膛破肚、被劊子手活活地取出內髒時的慘叫聲,菲澤塔就想笑。
不過在菲澤塔還是個普通的啞巴小女孩時,不論表姐們怎麽欺負她,她隻能學會對痛苦麻木,漸漸地連哭都不會了。當時羅賓被軟禁在哈特菲爾德宮,接受英格蘭王室的撫養,菲澤塔是他唯一的玩伴。知道菲澤塔的布娃娃被燒了以後,羅賓很大方地把她領到自己的玩具室,把自己所有的娃娃都放在她麵前,告訴她隻要是她喜歡的,都可以帶回去。可菲澤塔拒絕了——她生怕帶個太好的娃娃回去,表姐又會來搶。她不是怕再挨打,隻是不想再看到一個娃娃像異教徒一樣,被殘忍地“活活燒死”。
菲澤塔一直都知道外表冷酷如石像的“多塞特侯爵”其實是個心軟的人,但是她實在沒想到他會心軟到……菲澤塔的娃娃被燒了,不但沒有人幫她聲張正義,反而是無辜的受害者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小女孩的眼淚讓範看得心疼,可他當時也不過是個空有頭銜的侯爵,禁軍小隊長的薪俸隻能保證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的經濟也不寬裕。範也想過請鄰居家的太太幫忙做一個娃娃,可沒法解釋他一個沒結婚的大小夥子要布娃娃做什麽,最後隻能硬著頭皮自己上。
雖然範從十四歲起,就要學著照顧嬰兒,不論是做飯還是縫縫補補,都比一般的男人拿手得多,可羅賓是男孩,從來沒有需要監護人自己動手做娃娃的時候。“露露”是範不知失敗了第幾次以後才做出來的唯一一個還比較拿得出手的布娃娃,可還是做得像得了腮腺炎,兩邊臉頰一邊大一邊小。不過這個醜八怪娃娃依然讓菲澤塔愛不釋手。
每次看到“露露”,菲澤塔就會想到範把自己做的娃娃給她時的表情。那時候的範比現在的菲澤塔大不了幾歲,自己也還是個大孩子。一個大男人做針線活,已經夠丟臉了,還做出了這麽個醜八怪送人。菲澤塔隻恨當時的自己個子太矮,看不到範的表情。肯定是一臉糾結吧?又怕別人笑話他一個大男人居然會自己動手做布娃娃,又怕作品太難看,安慰不了傷心的小女孩。對男人的女紅手藝能指望多少呢?看看菲澤塔自己為“露露”做的小衣服,一件比一件精致。不過或許就是因為有“露露”,不論範悔婚多少次,菲澤塔都執著依舊。一個醜八怪布娃娃就讓一個男人填滿了她的心,再也裝不下其他人了。
菲澤塔的女紅手藝可比範好多了,甚至用做婚紗用剩的邊角料給“露露”也做了一件一模一樣的小婚紗,還打算什麽時候再做個男娃娃來當她的新郎,免得心愛的布娃娃總是被人笑話“和主人一樣,是醜得沒人肯娶的醜八怪”。菲澤塔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了,也要給“露露”找一個,找不到就自己做一個英俊的男娃娃,氣死那些敢說“露露”是嫁不出去的醜八怪的人。
可是……現在“媽媽”自己也當不了新娘了。又一滴淚落到永遠保持微笑的布娃娃頭上。
既然女王不讓她得到盼望已久的幸福,就別指望菲澤塔繼續幫她保護她的國家!菲澤塔在蠟燭上點燃裏多爾菲寫給教皇的信,將賣國賊的證據徹底毀屍滅跡。誰是教廷安插在倫敦的奸細,讓女王和沃爾辛厄姆的秘密警察自己去查吧,菲澤塔不會再為王室白白效力了。
後麵傳來敲窗子的聲音。菲澤塔抬起頭,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突然愣住。
“露露”在菲澤塔的手中,穿著和“媽媽”一樣的小婚紗,不論是菲澤塔抱著她的時候,還是別人說她是醜八怪的時候,都永遠保持永恒不變的幸福笑容。多少次被人戳著脊背“妖怪”、“雜種”地罵,菲澤塔都是用“露露”的樂觀精神來鼓勵自己,所以才能活著挺到再也沒有人敢把她踩在腳下的時候。不過此時的“露露”笑得分外燦爛,因為她在鏡子裏看到許久沒有見麵的“爸爸”來了,就攀在陽台外麵,被雨淋得像隻落湯雞。
菲澤塔扔下“露露”,連忙打開窗子,讓範進來。屋外的狂風夾雜著暴雨一起趕走了屋裏的溫暖空氣,雨水落在少女的頭發上和胸前細膩的皮膚上,凝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晶。信紙化為的飛灰被寒風高高吹起,仿佛一群灰色的蝴蝶圍著一身純潔婚紗的新娘舞蹈。
“你怎麽來了?”菲澤塔忙不迭讓範進來,用袖子去擦從他的臉上滑落的雨水,“還挑這種時候。萬一繩子打滑摔下去怎麽辦?真是……這麽大的人了,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自己,這種天氣淋雨,也不怕感冒……彎下來點,我夠不著。”
範依言彎下腰。菲澤塔看到往常冰冷的剛藍色眼睛中全是笑意,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穿了什麽。
範一把抓住想逃走的菲澤塔,把她圈在自己的臂懷中:“很漂亮。”
冰涼的雨水洇濕了菲澤塔的衣服,又被兩個人的體溫一起焐幹。菲澤塔咬著嘴唇,不說話。
“這件衣服你準備了多久了?”
“從你第一次向我求婚到現在,有多久了?”
七年。七年前,範向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求婚時,根本就沒當真,想不到這個傻丫頭居然就一直等著他答應的婚禮。可是等了七年,依然等不到。
“女王不同意我們結婚?”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讓菲澤塔的精神壁壘完全崩潰了。
“範,帶我走。”菲澤塔撲進範的懷裏,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我什麽都可以不要,日子再窮再苦也沒關係。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怎麽樣都好。帶我走。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帶我走……”不能和戀人在一起,甚至還連累得米迦勒也得一起為王室賣命,菲澤塔隻想逃離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如果逃不掉,那就幹脆從塔樓上跳下去算了。
“維基,”範抱住在他的懷中顫抖不已的瘦削肩膀,“就算你扔得下你的財產,難道你扔得下這麽多靠你生活的人嗎?”
溫柔低沉的話語像一道驚雷劈在菲澤塔的腦中。是啊,要是她一走了之,叔叔和嬸嬸怎麽辦?米迦勒和伊凡蒂怎麽辦?“人魚號”的船員們和斯第爾頓家的水手們怎麽辦?要是她真的消失了,女王就會以叛國的罪名來追捕她,難道她還要範和她一起東躲西藏地過日子?就像當初他帶著羅賓躲避瑪麗一世的追捕……
菲澤塔沒有說話,但是範感覺到懷裏的小人兒抖得更厲害了。
“維基,如果我們不結婚,你會不再愛我嗎?”
“不……”
“會對我不忠嗎?”
“決不會!”
“那我們和結了婚有什麽兩樣?”抱著菲澤塔的手臂勒得更緊了,仿佛要通過擁抱的力量來讓她明白心愛之人的決心,“上帝在信徒的心裏,不在教堂裏。隻要我們真心相愛,就算不去教堂舉行婚禮,我們在上帝麵前依然是夫婦。”
“可是你不想要孩子嗎?”菲澤塔終於抬起頭,伸手撫摩愛人雕像般棱角分明的麵部曲線,“我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像他的父親一樣的兒子。那樣的話,等到二十年後,就又可以有一個女孩像我一樣幸福了……”但是範自己就是個私生子,知道做私生子的滋味。他決容不下自己也犯下和他的父親一樣的罪孽,讓一個女人未婚先孕,讓自己的孩子也被人戳著脊背,罵他是“沒有爸爸的野種”……
範拿掉菲澤塔的手,緊緊地包裹在自己滿是繭子的手掌中:“其實……不結婚,反而是我所希望的……”
菲澤塔的眼神黯淡下來。既然他不願意,那就不結婚算了。如果他隻把她當一個泄欲的工具……那她就當吧。隻要能和他在一起,菲澤塔不在乎。
“我們不能去教堂舉行婚禮,不能要孩子,萬一哪天我被關進倫敦塔,甚至送上斷頭台,至少不會連累你。”
“難道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活得下去嗎?”
“維基,別做傻事。”女人的壽命本來就比男人長,如果菲澤塔真的要和他在一起,就算範能僥幸活到老死,她也得有做很久寡婦的心理準備。範希望自己死後,菲澤塔能找個人改嫁,或者至少一個人快快樂樂地繼續生活,而不是一起跳進墳墓給他陪葬。
不用他明說,菲澤塔也知道範在想什麽。可是範不知道,菲澤塔曾經借著北鬥的鬼眼麵對麵地見過神明。神明說她隻能活到四十三歲。即使菲澤塔比範年輕得多,或許先進墳墓的是她也不一定。
“是啊,我們不能結婚。”菲澤塔終於平靜下來,“萬一你真的被處死,跟著你一起死的隻要有我一個就夠了……”隻有四十三年的壽命,肯定不是自然死亡,隻是菲澤塔不知道自己的死因會是什麽。是因為瘟疫之類的疾病?是因為在海上遇難?是功高震主被女王處死?還是因為範先撒手人寰,讓她也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還是別要孩子了吧,免得還要再連累一個人。
“你還沒有給我戴戒指。”範拉著菲澤塔的手,單膝跪下,“菲澤塔?維多利亞?斯第爾頓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菲澤塔說出不知在心裏說過多少遍的話,把戒指套在範的無名指上。
冰冷的薄唇覆上少女豔紅的唇瓣:“康拉德太太,什麽時候去見見婆婆?”
“你媽媽不是早就過世了嗎?”
“是,可我還是想讓她看看你。”
如果隻是去見見婆婆的墳墓,菲澤塔還能放心些,不然的話,她真擔心如果婆婆看到自己的兒子找了菲澤塔這麽個不男不女的怪物,會有什麽想法。菲澤塔自己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同樣讓範放心不少,不然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比他年長不了多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這就是老牛吃嫩草的報應。曾經的未婚妻成了嬸嬸,還有個年紀比他還小的叔叔,已經讓範夠尷尬的了。
“維基?”聽不到回答,範吻得更狠了,好像要把她整個兒地吃下去。菲澤塔總感覺和範親吻的感覺像是在親吻“北鬥”的利刃,會把她割傷,卻是在關鍵時刻值得性命相托的人。
菲澤塔想了想,突然惡作劇地在範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可以啊,不過結婚以後你要跟我姓,斯第爾頓先生。”
範懶得理她,直接把她摁在牆上,用行動證明誰是誰的人。
兩個見色忘義的家夥,完全把“女兒”忘在腦後了。被扔在搖籃裏的“露露”有些不高興,直到“媽媽”來安慰她。可“露露”還來不及好好地體會一下“媽媽”手指的溫暖,就被菲澤塔翻了個身,把手絹做的小被子一直蓋到她的頭頂,最後還不忘哄小孩一樣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見色忘義的家夥!以前多少個晚上,都是“露露”幫“媽媽”擦睡夢中的眼淚,現在她有了男人,就不要“女兒”了。不得不以打屁股的姿勢“睡覺”的“露露”表示非常不喜歡“爸爸”……呃,好吧。“露露”不過是一團外形像人的棉花和碎布而已,不應該有那麽多情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