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牧羊犬(5)
斯第爾頓船長的回信不論寫得多麽客氣,都一定是回絕,可是回信的措辭如此美妙,以至於全那不勒斯的藝術愛好者們依然樂此不疲地不斷發出邀請,甚至隻是為了多收集一封由這樣一個俊美的少年用雋秀的字體寫的措詞得體堪稱紈絝子弟社交信範文的回信——他們當然不知道菲澤塔因為是左撇子,而發明字母的人顯然隻考慮到右撇子的方便,於是她不論是用左手還是右手,寫出來的字都慘不忍睹。所有的回信都是由約瑟寫的,而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美少年,盡管長了一張很容易讓人誤會性別的麵孔。
沒有人請得動斯第爾頓船長,大家倒是都心理挺平衡,互相隻是攀比回信的數量。作為追逐時尚的青年,畢歐莫伯爵自然不甘人後,也根本沒指望斯第爾頓船長能接受邀請,想不到自己會成為破天荒第一個成功邀請到他的人。剛看到回信時,畢歐莫伯爵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回信橫看豎看正看反看倒看,直到確信不論他怎麽看,信上寫的都是斯第爾頓船長居然對他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青睞有加,願意接受他的邀請,準備賞臉出席星期三晚上的藝術沙龍,立刻欣喜若狂地拿著回信到處炫耀,沾沾自喜地接受眾人的嫉妒。
星期三的時候,約瑟陪著菲澤塔出席畢歐莫伯爵的藝術沙龍。
居然請到了整個那不勒斯的時髦貴族青年都爭相追逐卻請不到的貴客,畢歐莫伯爵興奮得親自到家門口來迎接他們。約瑟順帶也沾了不少光——不是因為漂亮的長相,不是因為身為“人魚號”的船員,而是畢歐莫伯爵居然把他當成了斯第爾頓夫人,還一個勁地說菲澤塔有品味,別出心裁地讓美麗的夫人穿男裝,還讚揚男裝反而比任何女裝都更能襯托出“美麗的斯第爾頓夫人”的嫵媚動人,一定會在那不勒斯的貴婦間流行起來,引起新的風尚潮流。約瑟聽得渾身雞皮疙瘩,到後來連一直在旁邊看好戲的菲澤塔都聽不下去了,告訴畢歐莫伯爵,約瑟是男兒身,如果不信,隻管拖下去扒光了檢查。可畢歐莫伯爵隻是嘴上為自己的眼拙道歉,看表情就知道,他心裏根本沒信。約瑟不禁想起路易斯說過畢歐莫伯爵有些不良嗜好的事,恐怕不僅僅是傳聞。
畢歐莫伯爵的別墅像一座遺世而立的宮殿,遠離城市的地理位置讓這座巨大的建築沾不上人間的煙火氣,像是一個不容於世的仙境。別墅中處處可見精美絕倫的裝飾,與其說是那不勒斯的藝術博物館,不如說是那不勒斯的藝術殿堂。
伯爵府內外都以白色為主,牆上繪有奶油色的精美圖案,即使在夜晚,用不了多少照明設施,都能顯得十分明亮。從正門進去就是長、寬都達十幾米的大廳,九米多高的穹頂吸收了建築中的聲響,以至於約瑟剛踩上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時,腳步聲發出的回聲嚇了他自己一跳。
畢歐莫伯爵解釋說這根本不是大廳,而隻是個玄關,接著便如數家珍地介紹牆上的畫作、壁龕裏的雕塑等等。既然建築和繪畫、雕塑、音樂一樣是藝術,為什麽不把不同種類的藝術都結合在一起呢?對於美麗的崇拜不該受到指責,同樣以追求美為事業、以創造美為人生目標的人也不該互相貶低,而應該和睦相處,就像不同種類的藝術品都能在同一幢房子裏共存。畢歐莫伯爵就是奉行這一原則,來布置自己的住宅。
原本約瑟不太喜歡這個油頭粉麵、一副紈絝子弟做派的年輕伯爵,可他對藝術的獨特見地讓約瑟覺得有豁然開朗的感覺,也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主人帶著他們走上寬得足夠讓兩輛四輪馬車並排行駛的樓梯。約瑟好奇地東張西望,對一路上看到的裝飾歎為觀止,菲澤塔卻興味了了。
“斯第爾頓先生,這些東西在英格蘭首富看來,是不是太簡陋了?”菲澤塔的表情讓一心想炫耀自己收藏的畢歐莫伯爵有些失望,忍不住開口委婉地提醒她多少顧忌顧忌東道主的心情,就算真的不喜歡,也別把不耐煩寫在臉上。
“啊?不,不是。”菲澤塔也意識到自己失禮了,“什麽英格蘭首富,不過是滿身銅臭的大俗人一個,和我談高雅藝術,算是對牛彈琴了。”
“你可真是過謙了。”畢歐莫伯爵的表情立刻恢複陽光燦爛。
不是過謙,是大實話。約瑟腹誹。
“我的祖先也是靠經商發家。如果說商人都是滿身銅臭的大老粗,我豈不也是俗人一個?斯第爾頓先生,我可以允許別人說我是個紈絝子弟,甚至是個敗家子,但我絕不會原諒膽敢質疑我的藝術品味的人。”畢歐莫伯爵開玩笑地威脅道,“說商人不懂藝術,那純屬偏見。雖然我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不勒斯,也從喜歡走南闖北的朋友中聽到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聞。聽說在你的羅思麗莊園,就住著個中國美人。看來我們有很多相似的愛好。”
畢歐莫伯爵有不良嗜好的傳聞果然是真的。不過羅思麗莊園的中國美人是什麽?難道菲澤塔也養奴隸?她不是向來都很反對奴隸貿易嗎?約瑟有些納悶。
“中國美人?”菲澤塔也沒料到畢歐莫伯爵會提起這個,“你說的是哪一個?”
“住在羅思麗莊園的中國人。”
“哪個中國人?”
她的意思是住在羅思麗莊園的中國人有不止一個?約瑟暗暗驚歎。他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見過中國人長什麽樣。
“就是那個中國女人。”
“哪個中國女人?”
就算搜便整個歐洲,能找出幾個中國人?還是中國女人。畢歐莫伯爵以為菲澤塔是在捉弄他,臉色陰沉下來。
“請別誤會,伯爵。”菲澤塔連忙辯解,“我手下有不少船員是中國人。他們到歐洲來為我工作,總不見得讓妻兒還留在家鄉,夫婦、父子長期分居兩地,所以都是拖家帶口地來的。雖然中國女人的數量不多,也不是隻有一個兩個,我實在是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中國美人’。”
羅思麗莊園有來自遠東的中國女人,而且不止一個。聽完菲澤塔的解釋,畢歐莫伯爵在釋懷之餘,不免有些羨慕。
“我是聽一位法國朋友說的。他在法國宮廷任職,曾經隨大使到英國,還特意帶了幾個阿拉伯舞女去助興。”
“哦……”菲澤塔明白了。原來是那個帶阿拉伯舞女來伊麗莎白女王麵前顯擺的蠢貨。菲澤塔確實替女王好好地教訓了那家夥一頓,讓他來羅思麗莊園觀賞舞蹈。
“你想起來了嗎?”畢歐莫伯爵兩眼放光,“聽我的朋友說,羅思麗莊園有個十分寬大的中國式庭院,中國美人就在湖心亭裏跳舞,隻能遠遠地看,根本接近不了。滿天星星映在水中,夏夜的湖麵氤氳出朦朧的水汽,她一身五彩霓裳像是圍繞著她的彩雲。她就像東方古國神話中的仙女,在雲彩上跳舞。是的,像個女神,又高貴又神秘,隻容人遠遠地偷看,半點也接近不得,不然就是對神靈的褻瀆,會遭到天譴。我的朋友和法國大使都被她絕妙的舞姿深深地吸引,不小心踏上了通往亭子的橋,被她發現了。她立刻像隻受驚的小鹿一樣逃走,讓我的朋友為他的魯莽悔恨至今。光是聽他的描述,我就心馳神往,隻恨自己當時沒能陪他們一起去英國,一睹中國美人的舞姿——我不奢求能看到她的長相,隻要能看到她跳舞,我就滿足了。從那時起,我就瘋狂地迷戀上了東方美人,可是中國離歐洲太遠,我隻能買幾個中東女人過癮……”
搞了半天,畢歐莫伯爵的惡趣味居然是被菲澤塔的女奴培養出來的。約瑟偷偷地看了看菲澤塔,發現她的表情十分精彩。
“我原本以為我要為這件事抱憾終身,想不到上帝把那個美人的主人送到了我的身邊。”畢歐莫伯爵沉浸在回憶中,沒發現菲澤塔和約瑟的表情不對,兀自滔滔不絕,“求你,告訴我,她是誰,至少告訴我她的名字,好緩解一下我的相思之苦。”
“這個……”
“求求你,”畢歐莫伯爵向菲澤塔撲過來,“聽說美人的心都非常冷酷,美麗的男人也一樣,我知道。可是你就真的忍心看我相思成疾,最終一命嗚呼嗎?”
“她叫皇甫妃英。”菲澤塔往旁邊讓過,讓畢歐莫伯爵撲了個空,不過還是忙不迭地坦白從寬,生怕他再撲過來。
“皇甫妃英……”畢歐莫伯爵把那個名字放在嘴裏咀嚼、親吻,“多麽美麗的名字,聽起來像是東方的神祇。”
他知道那四個字是什麽意思嗎?菲澤塔摩挲著起雞皮疙瘩的胳膊。
“她一定美麗得能讓上天妒忌,才會賜予她不幸的命運,真是讓人聽之傷心,聞之落淚。”畢歐莫伯爵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那樣的美人,就算是在中國,恐怕也價值不菲吧?”
“價值不菲?難道你以為妃英是我買下的奴隸?”菲澤塔啞然失笑,“她的父親確實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商人,但是母親的大哥是大明國官員,正四品通政使司副使,二哥是名滿南京城的鄉紳。她舅舅的兒子官拜正五品千戶,南京城的地痞頭頭是她的結拜大哥,地方官是她的仰慕者,家裏還有好幾個表兄弟都是黑白兩道通吃的人……”
雖然不明白“正四品”、“正五品”是多大的官銜,約瑟至少聽出來了,那個中國美人是貴族,而且來頭還不小,不是被迫賣身的風塵女子。
畢歐莫伯爵已經徹底傻眼:“她的家族沒落了嗎?”
“沒落什麽呀?她的母親娘家至今還是南京城如日中天的豪門望族。要不是仰仗她母親娘家的勢力,我一個外國人也不可能在中國有自己的養蠶場、瓷窯、綢緞莊。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南京打聽一下皇甫熠——那是她的鄉紳舅舅的名字,南京的每個人都認識他。”
畢歐莫伯爵怎麽可能真的去中國?去的還不是沿海的澳門、廣州等地,而是位於中國內陸的南京。
“那……她……怎麽會離開中國……來歐洲?”
菲澤塔不回答,隻是歪過頭,送上迷人的微笑。
畢歐莫伯爵立刻明白吸引中國美人不惜背井離鄉的原因,約瑟暗暗可憐又有一個好姑娘被菲澤塔的男人臉誤了終身。
談笑間,一行人已經來到舉行聚會的客廳。
約瑟還是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一樣,對伯爵府優雅的裝潢、昂貴的飲料、精致的茶點都歎為觀止,賓主間關於高雅藝術的種種獨特見地也常常讓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菲澤塔也還是一樣,對主人的招待興趣了了。要不是她對藝術了解的不多,對席間關於繪畫、雕塑、音樂等的種種討論一點都插不上話,真正的暴發戶對什麽都見怪不怪的架勢倒是讓老貴族畢歐莫伯爵的熱情招待顯露出一副暴發戶急於擺脫平民身份而故意擺闊的醜態。
“伯爵,你的招待好像入不了英國客人的法眼啊。”其他客人中也有人注意到了約瑟發現的窘況,“不如讓你一直珍藏著的奴隸出來助助興,我們也可以順便一飽眼福。”
“哦?珍藏的奴隸?”菲澤塔也一下子活了過來,“有好東西,居然藏著獨享,你可太過分了。”
“冤枉啊。”畢歐莫伯爵誇張地做出投降的手勢,“雖然他是我的奴隸,可我得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住,還得等到他樂意了,才偶爾彈彈琴,唱唱歌。要是他沒心情,誰的麵子都不會給,根本不管我是不是帶了貴客來給他捧場。”
“他?”席間有客人注意到了蹊蹺的地方,“你買個男人幹什麽?”
“這你就不懂了。誰會買灰不溜秋的雌孔雀?”畢歐莫伯爵得意洋洋地顯擺,——這次是真的顯擺,——“他們是居住在沙漠地區一個叫‘慕蘭’的小國家的少數民族。隻有慕蘭男人才有紫色的眼睛,而且個個俊美無比。相對而言,慕蘭女人就十分普通,所以遠不如男人值錢。據說在中東的沙漠裏,人販子嘲笑別人不識貨的行話就是‘買賣慕蘭女奴’。而對方聽了,多半會暴跳如雷,認為這是十分嚴重的侮辱。慕蘭男人都非常漂亮,但是性情也都十分彪悍,從小就學習使用彎刀。成年的慕蘭男人個個武藝高強,而且性格剛烈,很難抓到活的,抓到以後還必須盡快閹割,才能保證他們聽話,成為奴隸後不會傷害主人。但是在閹割的過程中,還會有很多人死於感染,或者自盡,因此慕蘭閹奴的數量極其稀少,價格也奇貴。閹割過的成年男奴的價錢都是同樣重量的黃金的三倍,年紀越小的越值錢。據說最好最值錢的男奴是十三四歲的閹奴,但是價格昂貴的慕蘭閹奴就算從十三四歲開始玩,也隻能玩十幾年,三十歲以前必須扔掉,不然的話,就像熟透的水果,隻會腐爛變質,不但容貌會變得醜陋不堪,身上還會散發出一股惡臭。用相當於三個成年人體重的黃金買一個隻能玩十幾年的玩具,不是什麽樣的人都經得住這樣的奢侈生活,所以即使是在原產地,擁有慕蘭閹奴也是財富和身份的象征。可惜我的財力和能力都十分有限,買不到也買不起真正好的慕蘭閹奴,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這個也已經有些上年紀了,而且沒有閹割過,——奴隸販子說慕蘭男人如果到了他的年紀再閹割,就會變得十分令人作嘔,——不過好在他的肩膀受過傷,使不出力氣,所以我也不必擔心他會反抗或者逃走……”
畢歐莫伯爵說得眉飛色舞,席間的客人都恭維他買到的已經是連國王都不敢奢望的奢侈品了,可約瑟隻覺得惡心。這幫家夥都是變態嗎?喜歡玩女人也罷了,畢竟貪戀女色至少沒有違反自然規律,可他們居然玩男人,還要閹割!
菲澤塔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看到這裏,約瑟明白了。她是故意做出對主人的殷勤招待興趣了了的模樣,就是為了*畢歐莫伯爵把他珍藏的那個中東男奴拿出來。隨著畢歐莫伯爵對男奴的描述越來越詳細,菲澤塔的眉頭也越蹙越緊,看來她從聽到約瑟哼歌,就知道那個男奴就是她要找的人,如今更是確定無疑。至於菲澤塔為什麽會對一個奴隸如此上心,約瑟就不得而知了。
“你對一個奴隸客氣什麽?”客人們大笑起來。
“可我能把他怎麽樣?罵他?他對歐洲的語言都一竅不通。不論對他說什麽,他都隻會麵無表情地用那雙紫水晶一樣的漂亮眼睛看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打他?我可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那麽漂亮的皮膚、那麽纖巧的手指,那麽美妙的琴聲和歌喉。我甚至都舍不得碰得重些,生怕我花了重金買下的奴隸被我自己一個不小心毀了。餓他?我也試過。結果他自己絕食求死。沒有閹割過的慕蘭男人果然不適合做奴隸,他太有主見了。到頭來他舍得把他自己活活餓死,我還心疼他那副瘦弱的小身板。可哪怕我跪下求他,他都不肯吃任何東西。最後我隻能讓人硬撬開他的嘴,灌了些牛奶進去,然後一直對他低聲下氣,他才總算原諒我。偶爾在我麵前彈彈琴,唱唱歌,就算是天大的恩典。”畢歐莫伯爵無奈地雙手一攤,“我都快不知道我們兩個到底誰是誰的奴隸了。”
“伯爵,讓我試試怎麽樣?”菲澤塔自告奮勇,“我去中國回來的路上恰巧曾經過那個叫慕蘭的國家,對他們的語言多少懂一點,或許能和他交流交流。”
“是嗎?”畢歐莫伯爵十分驚奇,“聽說他們的國家與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關係十分好,而且極其仇視基督徒。你居然到過那個國家,還能平安無事地回來。”
仇視基督徒是他們的錯嗎?看畢歐莫伯爵剛才的態度,開口閉口都隻把那個男奴當玩具、當養在籠子裏的珍禽異獸,根本就沒有把他當人看。約瑟自己是個信仰堅定的基督徒,卻也不難理解慕蘭人為什麽會把基督徒當成畜生。
“我說我是中國人,是中國西麵的一個少數民族。”菲澤塔雙手一攤,“反正他們中也沒幾個見過真正的中國人。我在中國住了將近一年,要是漢語還比不過從沒見過中國人的慕蘭人,那我就有足夠的理由怨恨上帝,給了我一顆愚蠢的腦袋。”
“那可真是太好了。”畢歐莫伯爵興奮得摩拳擦掌,“我到現在還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尼古拉斯,我的朋友,請允許我像最親密的兄弟一樣稱呼你。感謝上帝把你送到了意大利,我要讓整個歐洲的貴族都羨慕我。這邊請,我這就帶你們去我為我的夜鶯造的宮殿。”
一行人跟著畢歐莫伯爵走,別人都在為能看到一個中東男奴而興奮,約瑟隻看到菲澤塔一直蹙著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