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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歸塵的身體還在淌著血,也許他到死都想不到自己會被以這樣的方式殺掉,甚至他一度認為這世上除了鍾無月已經沒有人能殺得了他。
他唯一的空門就在雙腳,而且在腳心,所以,這也是無倫鍾斷用多麽快的身法和刀法,即使刺遍了他的全身,仍然未能攻破他的原因。
但是一杆長槍直直的從他的腳心刺入、槍尖卻從他的嘴裏探出並刺入宮牆尺許,露出的黑色槍纓如同浸濕的汗巾,暗紅色的血液順著槍纓不斷滴下
巴川也看到了那柄槍,還有那黑色的槍纓,那柄見過了很多次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長槍。
然後一個人影從外麵緩緩走入,依然蒼白而冷漠的臉,黑夜在燈火下仿佛不安的晃動,而他鼻梁上的傷疤在夜和燈火的搖曳中像是變成了一道彎彎的影子。
當巴川和鍾離行歌看到他時,或者說看到那柄如同天外流星的長槍時,兩個人的心都同時放了下來,無論是聶歸塵的重拳即將擊中鍾斷,還是那柄槍倏然而至刺穿了聶歸塵釘於宮牆之上,隻有親眼看到這景象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震撼,幾乎是石破天驚般的一招,這一招讓他想到了自己被困射山深穴即將被盤旋而上的暗蝰蛟王吞入腹中時,鍾離行歌擲出的那把驚世駭俗的斬馬刀,瞬間將蛇塔擊散時的情景。
何其相似,隻不過那是斬馬刀,這是一把長槍。
鍾鴻慢慢走過殿堂,誰都沒有多看一眼,好像那把槍不是他擲出的,這裏的屍體、鮮血和活著的人都和他毫無關係。
隻不過在走過巴川身邊時,回頭冷冷的說道:“為什麽,每次碰到你,都這麽狼狽。”
巴川苦笑,卻無言以對。
說完他又盯著不遠處的鍾離行歌的側臉定定的看了看,若有所思,然後他還是慢慢的走到了鍾斷的身邊,像是拉起一個破麻袋一樣拉起他。
“晚一點點,你就可以給我收屍了。”
“你還活著。”
“是啊,我還活著。”
“不過,剛才我確實沒把握。”
鍾斷沉默,然後抬起頭戲謔般笑笑道:“誰都不會有把握的。”
鍾鴻將鍾斷背在身上,還是以那種緩慢的步調走了回來。
身後的聶歸塵依然在空中,血夜已經凝固。
他們經過朱允炆的身邊時,鍾鴻忽的停下,轉過頭看著朱允炆,眼光冰冷,朱允炆好似已經被剛才發生的一切震驚的陷入了呆滯狀態,定定的看著鍾鴻一言不發,雙眼如銅鈴一眨不眨。
鍾鴻露出那嘲諷般的笑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說了句誰都不懂的話:“謝謝你。”
然後他回頭繼續走向殿外。
“你是誰?你們到底……是,是什麽人?”朱允炆像是剛回過了神,顫聲問道。
鍾鴻沒有停下,也沒有回答。
徑直走到鍾離行歌和巴川旁邊,指著鍾離行歌問道:“這個,就是一直幫你的那個神秘高手吧,我看到了他的出手。”
巴川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巴川使勁抬起頭,看到鍾離行歌竟然已經昏迷,肋下的傷口雖然不算深,但血已經流滿了身下的地麵,輕聲道:“把他也帶走吧。”
鍾鴻好似在思考,就像是一個買菜的人在挑選哪一根青菜更新鮮,然後道:“你還有沒有力氣。”
巴川正要說話,卻是鍾斷冷冷道:“我還沒死。”
鍾鴻笑了,這次不是嘲諷的笑。
然後他將鍾離行歌一把抓起來交給背上的鍾斷。
鍾斷雖然看似虛弱,但一手抓著鍾離行歌卻好像絲毫不費力氣,然後鍾鴻將巴川像是拎小雞一樣拎起來,開始往外走去,在即將走出殿外時,他停下,回頭對著朱允炆說道:“鍾無月你有沒有聽說過?”
朱允炆木然點了點頭。
他當然知道,這個隻有在傳說中才聽到過的可怕人物,因為聶歸塵,鍾無月的戀人秦含香慘死,落得家破人亡,鍾無月自己更是鬱鬱寡歡,痛苦一生,而也因為鍾無月,菩提樹分崩離析,毀於一旦,聶歸塵則落魄逃離,藏匿荒山,可以說,聶歸塵讓鍾無月失去心性,鬱鬱而終,而鍾無月又毀掉了聶歸塵的大半生,更重要的是,給他的內心留下了永遠都磨蝕不掉的陰影和恐懼,如同臉上的傷疤。
當然,也因為鍾無月,聶歸塵才會和朱允炆合作創建暗水,給了他一個重新奪回皇位的機會和希望,讓他一度以為,甚至是在那柄長槍未出現前,都以為這是上天的安排,是命運的眷顧,是老天對他失去的補償。
“他是我們的祖父,”鍾鴻淡淡地說道,“我們等這天,也等很久了。”
朱允炆木然的站在原地,雙手垂於兩側不住的微微顫抖,眼神忽明忽暗,嘴巴半張不住的翕動,像是池塘裏的金魚,直愣愣的看著鍾鴻的背影。
鍾斷忽然說道:“你總不會天真的以為我們真的是為了幫你奪回皇位才幫你殺到這裏的吧?”
鍾鴻道:“他肯定是這麽認為的。”
鍾斷輕笑,道:“我累了。”
鍾鴻臉上又露出一臉嘲諷般的笑容道:“好像我很輕鬆一樣,莫忘了,是誰的身上掛著三個大活人的。”
巴川卻忽然開口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們是為了給他報仇的對嗎?”
鍾鴻和鍾斷沒有說話。
“那時的鍾無月並沒有找到菩提樹的幕後老大,而且也不可能殺掉所有菩提樹的人,而那時,菩提樹的老大已經逃匿在暗處無法找到了,還有幾名堂主也消失了。”
鍾鴻淡淡道:“不錯。”
“可能菩提樹的總瓢把子和堂主裏的漏網之魚一直藏匿無處可尋,所以你們的祖父也隻好含恨作罷,但他知道他們都沒有死,難道……”
“不錯,暗水的那些人有一部分就是以前菩提樹的殘黨。”鍾鴻道。
“但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我們不知道,”鍾鴻道,“我們隻是覺得,暗水這個組織很有意思,勢力很大,情報很廣,說不定可以找出一些關於菩提樹的蛛絲馬跡,雖然已經很多年過去了,我們也不知道那些老不死的還是不是真的活著,所以我兄長才會先行潛入,沒想到的是,曾經禦天堂的堂主在一次大任務完美結束後,我兄長功不可沒,他便和我哥哥酒後閑聊,無意中說出了舊日的一些事情,他竟然就是曾經菩提樹的一名副堂主,我們當時還很奇怪,為什麽這樣的殺手組織,會讓幾個糟老頭子當堂主,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們的經驗豐富,哼哼,當然,那次聊完之後,他就在一次行動中不小心死掉了,嘿嘿,當然你應該明白的,他一定得死,所以我哥哥就當了禦天堂的堂主,然後,我們就知曉了更多的秘密,自然也知道那個老東西竟然真的沒死。”
“隻不過,”鍾斷忽然開口道,“他從來都不會出麵,不管任何的行動,都是通過密令下達,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和真麵目,我們也沒有見過這個人到底是怎樣,隻知道他的臉上有一道祖父留給他的一道傷疤,但我們必須要見到他的臉才可以。”
巴川忽然明白了什麽,喟然長歎道:“所以,你們幫助暗水不斷刺殺目標博取信任,甚至作為暗水中的核心人物幫他們一直殺到了宮中,因為你們知道,隻有到了看似結局的時刻,這些幕後的主使才會出現,出來摘取勝利果實。”
鍾鴻道:“到底是做捕頭的,受了這麽多傷都快死了,心思卻還是這麽機敏。”
巴川苦笑道:“我是受傷了,但腦袋還沒有壞掉。”
鍾鴻接著道:“不過還需要有一點,既然這個老不死的如此謹慎,被嚇破了膽也好,是老的走不動路也罷,我們不僅要創造出可以隨時完成他們目標的時機,也就是殺到皇帝老兒的麵前,更重要的是,要讓他和那位前朝天子認為已經到了萬無一失,絕對安全的時候才可以。”
巴川也不得不佩服這兄弟二人的膽識和計謀,確實如此,殺到此時,血流成河,屍橫遍野,身邊的侍衛甚至連暗水的人都死傷殆盡,即使他和鍾離行歌還活著,也已到了精疲力竭任人宰割的地步,鍾斷又與萬流影力戰詐敗,裝作昏迷不醒,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即使沒有死的,也與死人無異,整個乾清宮隻剩皇上和朱允炆,那麽這樣的時刻,也該是他出來的時候了。
“他,”巴川指了指長槍,“就是菩提樹的幕後老大?”
鍾鴻道:“嗯,不管他是菩提樹的老大,還是暗水的老大,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久久未語的朱允炆忽然笑了,嘴角微微上揚,然後慢慢咧開嘴,像是一個花苞開裂,接著便是大笑不止,這笑聲如同鬼泣,整個笑聲回蕩在大殿之內,令人毛骨悚然。
天子朱棣依舊站在原地,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卻又電光火石的去的太快,他雖然不知道鍾無月是誰,更不知道菩提樹是什麽,也不清楚這裏麵的恩怨,但是有一點他很清楚,這一天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仇怨的惡果和終點。
這死去的人,還有流出的血、和朱允炆,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內,不過是這場仇怨的棋子罷了,這一場蓄謀已久的造反作亂,看似是朱允炆發動的奪權篡位之爭,但他實際卻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把刀,或者說是一個玩偶。
他和朱允炆兩敗俱傷,拚的你死我活,卻不過是被人利用,這種深沉的悲哀,是他作為天子,永遠都不曾想過的……
隻不過,朱允炆敗了,而且敗的慘一些,或者說一敗塗地。
他看著朱允炆的白發和眼淚,聽著他的慘笑,竟連一絲絲的殺意都沒有,此時的朱允炆,和死人比起來,死人也許更幸福些也未可知。
東方的天色已經露出了些許的白色,還有些淡淡的紅色正在緩緩的漫延,遠處再次隱隱傳來雞鳴聲,安靜的皇宮像是一座無人的城池,隻不過飄蕩著濃濃的血腥氣。
同時遠處傳來微微的馬蹄聲,厚重而又雜亂,急切的像是能夠踏破這晨的寂靜和夜的殘留。
鍾鴻向著馬蹄聲處看了一眼,帶著一臉嘲諷般的笑容回頭道:“皇上,你的侍衛們回來保護你了,多謝招待。”
說完身影一晃如狸貓般竄了出去,幾個起落便已經不見了蹤影。
巴川已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是疼痛還是麻木,他隻是看著眼前的事物如走馬燈般飛速掠過。鍾鴻像是不知疲倦般奔馳了很久,呼吸依然順暢悠長,而天色漸亮,朝陽如血。
他寧願自己也能像鍾離行歌一樣暈過去,這樣就不用明白一些事情,至少暫時不用明白——鍾鴻說的那句話——我說的可惜,希望你之後還是不要明白的好。
他確實寧願不明白。
人,如果會感到身為人的悲哀,那不過有幾個理由——麵對某些事情的無能為力,發現自身的渺小,還有、難以超越身為人的限製。
但在這一刻,他發現這麽多人竟然隻不過是一群玩偶,是一個人的玩偶,更諷刺的是,這個人早已經死了。
活人被死人操縱就夠可笑了,最可笑的是,這個人已經死去很多年,更可笑的是,這被操縱其中的玩偶竟有數萬人……
直到此時,他仍覺得恍然如夢,他看著眼前景物紛紛經過,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是,人生如戲,真假,有那麽重要嗎?尤其很多的真實又往往傷人。
不管怎樣,隻不過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然後,他感覺到眼前有一片光,這光不斷擴大,不多時便將他完全包裹了起來,周圍的一切也都隨之消失……
朱允炆的慘笑依然回蕩在乾清宮中,朱棣的腳下有一把刀,可是他卻沒有一點想要拿起的欲望。
晨光熹微,他仿佛也聽到了宮外的馬蹄聲。
這時,他的麵前,一個人,一個全身是血的獨臂人,顫巍巍的站了起來,雙瞳如墨,臉上縱橫交錯著血痕,高大的身體顫抖著,像是已經難以支撐這副身軀,接著,他的身體忽然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然後他猛的吐出一口血,隨即劇烈的咳嗽之後看向正在盯著他的朱棣,朱棣有些意外,他記得就是這個獨臂人擋下了萬流影刺向朱允炆的最後一刀,但是,他卻完全無所畏懼,並不是因為知道那些禁衛軍要回來護駕,他僅僅是覺得,這個人沒有殺氣。
這個人當然是端木影,他竟然沒有死,在喘了幾口氣後,然後看向旁邊還在慘笑的朱允炆,他的嗓子已經啞了,雖然還在笑,卻隻能發出沙啞的氣聲,像是將死之人發出的呻吟。
端木影伸出獨臂在朱允炆的左頸砍下!
然後朱允炆的身體便像是爛泥一樣跌倒在地,端木影忽的跪下對著朱棣磕了一個頭,然後便將朱允炆挾在腰側踉蹌走出了宮殿。
朱棣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樣,盯著天邊已露出頭的朝陽,似在回憶,又似在等待。
馬蹄聲逐漸清晰,急切如戰鼓齊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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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下令派人再去搜尋朱允炆的下落,隻是讓人繼續著曾經的傳言:前朝天子建文帝朱允炆,在靖難一役後,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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