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江南一夢 一
晴,春寒已弱。
護城河的水已經開始逐漸消融,偶有雀鳥飛過,劃過一道空空的痕跡。
巴川此刻也有些空空的。
他旁邊的鍾離行歌罕見的沒精打采,像是五沒睡覺沒吃飯的人剛爬進被窩就被叫了起來,眼神呆滯,空空的望著更空的空。
而巴川看著這樣的鍾離行歌心裏也是空空的。
明珠追回,強敵殺退,巴川安然無恙,鍾離行歌不負鍾離武雲之囑托,雖然有些事情還沒有搞清楚,但隻是明珠一事,已是個很圓滿的結局。
可已經和鍾離行歌在冷風中站了三個時辰的巴川感覺自己已經快要失去知覺時,仍然沒有感覺到鍾離行歌要一句話、動一動身體,所以他隻能這樣站著,等著,像是兩個農田中的稻草人。
鍾離行歌隻是呆呆的保持著這個姿勢,甚至連眨眼的次數都比平常少了一倍,像是一個雕像,一個活著的雕像,這不多的幾,發生了什麽,他沒,巴川也沒問。
巴川知道,如果他想,那麽自己不必問,如果他不想,也沒有必要問。
他能做的,隻是陪著鍾離行歌,但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他旁邊就是鍾離行歌,就是他認識的武功深不可測的武雲的弟弟,但是此刻卻覺得他很遠。
像遠處的群山。
像是邊的淡雲。
或者,像是夜裏的一顆不太亮的星。
而這樣的鍾離行歌卻是巴川從未見過的。
不知過了多久,鍾離行歌忽然張開口,發出很沙啞的聲音:“巴大哥你今年多大?”
巴川愣了一下道:“和武雲同年,業已三十二歲。”
“年少時,你可戀過誰?”
巴川又愣了一下,伸出手搓了搓,摸摸鼻子道:“有過,好像十六七的時候,剛剛做捕快,有次在酒樓裏看到過一個女子,已經想不起她的模樣,但是記得見到她時,我恰好在吃飯,她路過我身邊,一股清透的胭脂香讓我抬起頭,恰好她回頭和身後的丫鬟話,對視一眼,還沒等看清,那女子淺笑回頭便匆匆而去。”
“後來呢?”
巴川搖了搖頭道:“再沒有見過。”
“哦。”鍾離行歌像是很失望,又像是很平常的答應了一聲。
巴川笑了笑:“起來,還有件事,雖然過去有些日子,卻一直很難忘卻。”
“和一個女子有關?”
“不是有關,而是這段回憶全都是她。”
——
那年,春末、夏初,巴川來到六扇門的第二年,剛剛二十三歲。
任清帶巴川等五人赴江南追查密案,事過之後,雖然緊急,但狀元館的蝦爆鱔麵、東坡肘子還有自釀的花雕,這些都是任清每次來必點的。
然後要聽聽館子裏盲眼老馮和他孫女唱的“望海潮”,那老李的開句“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語調滄桑質樸、餘味逸動不絕,仿佛錢塘的十萬人家倏然盡在人前,西湖的徹夜笙歌,又勾起曾經回憶,樂者生樂,悲者起悲,那感覺是連宮裏的歌人都沒法比的。
而老馮的孫女更是大有青出於藍之勢,中段的“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還有尾句“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語音婉轉,纏綿悱惻,猶如輕綢絲絲滑過心間,聲音婉如外靡靡之音,但豔而不俗,媚而不妖,和老馮可以是相得益彰,在整個杭州城的坊間都是大大的有名。
吃飽喝足聽完曲詞後,任清則帶著巴川等人來到了最繁華的清河坊,巴川雖然也久居皇城,茶館街市人聲鼎沸,來到這清河坊卻是別有一番風味,據興建於南宋,已有幾百年曆史,兩側商鋪林立,酒樓茶舍鱗次櫛比,鮮衣怒馬的中原俠少,半帶嬌羞衣著亮麗的妙齡女子,還有遠處湖邊的畫舫漁船,置身其中像是行走在一張唯美的畫卷之中。
不愧為當世名人徐渭所言“八百裏湖山知是何年圖畫,十萬家煙火盡歸此處樓台。”
幾人踱步緩行,看到了街邊捏糖人的老人正用靈活的雙手出神入化的將淡黃色的糖漿捏成活靈活現的飛禽走獸和神飛仙,甚至連眼睛都捏出了靈動,仿佛下個瞬間就能開口話!眾人驚奇停下腳步,而巴川自覺不喜熱鬧,便獨自走到街尾,行人漸少,人聲已沒,不遠處人家燈火闌珊,唯見遠處西湖波光暗動,一輪明月貼於遠空。
正在此時,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和兩名女侍笑著闖入了巴川的眼簾。
巴川恰好一瞥,瞬間便呆了,不覺呆立凝神。
那女子年齡不過十六七,略施粉黛,一襲輕紗白衣,腰間束著一根白色紗質絲帶,長發及腰,美若仙,眉若霧下遠山,一雙眼眸轉動之間流光溢彩,緩步之間娉婷嫋娜,美玉瑩潔,幾乎占盡了江南的春色,恍若仙子下凡。
那女子正和女侍笑,抬手之間素袖輕薄,露出一條玉臂光潔無暇,宛若白玉,一顰一笑間又帶著俏皮和嬌嗔,巴川感覺地間仿佛都變成了一片潔白,再無他人,他見過不少美豔的女子,不論是陸家的姐妹,還是京城權貴的妻妾,甚至是絕美的女刺客,但唯有眼前的這位不知名的女子契合了他對一個女子所有、全部的期待和幻想,就像是下最複雜的鎖被插進那唯一一把鑰匙,那齒與齒之間嚴絲合縫的觸碰又瞬間擊開鎖的咬合,其中的曼妙難以言喻。
巴川不敢相信,這世間怎會有如此超凡脫俗、美至不可方物的女子!
那女子和女侍走了幾步才看到發了癡的巴川,女侍捂嘴輕笑,那女子手拿薄扇半遮麵龐嬌羞一笑和女侍如同春風般離了去,直至那女子消失於眼前,巴川才趕忙回頭,聽到不遠處風鈴般若即若離的笑聲,他的心像是月光成形在自己的身上拂了一個瞬間,又像是穿過了一片溫柔的純粹的海水忽又化作無邊際的空白,如夢似幻的似有似無,再看那女子已消失於人影燈火。
直至任清等人走到近前,巴川仍是一副大夢初醒回味百轉的迷離樣子,任清還以為他受了傷,眾人一話,巴川才回過神來,目光越過任清等人,隻見遠處人影東西,燈火扶搖,無奈一笑,和眾人離去。
也許,那隻是個夢,或者是一種難以窺測的時空交錯,恍然間,也許,那不是今時今日,也不是何年何月。
也許以後也不會再見到這位白衣女子,但時時回想之際卻像是做了個了無痕跡的夢、一個虛無縹緲的親曆的傳。
他不知道這場邂逅有什麽意義。
不過人生中本就有很多事情是求不到意義的。
當晚巴川久久難以入睡,後夜起身到就近的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幾個下酒的菜。
夜風清爽,皎月當空,巴川舉著酒杯不斷回想。
在此時略顯成熟又情竇初開的年紀,這一場相遇來的太匆匆,也太濃烈,匆匆到來不及挽留,濃烈到足夠餘生回味。
酒後仍無睡意,拿著一壺酒起身閑逛,清河坊雖然已經沒有了人聲鼎沸,林立的商鋪也都悄無聲息,但闌珊的燈火,未關門的酒樓,遠處的打更之聲,讓這一處古城都湧動著來自曾經不可捉摸的意味,巴川就這樣如醉如癡般漫遊著。
也許走過這一夜,回憶仍在,深情可覆。
隻不過一夜而已,卻覺得,宛如近在眼前,又好似遙不可及。
不覺之間,自己已經不知道走到了何處,麵前青石磚路,兩旁重門深掩,身側幾處富家閣樓在月光下顯出清晰的輪廓,遠處散落的燈火像是原野忽然出現的流螢,巴川就這樣停下,不知所往。
輕歎口氣,縱身輕輕一躍至旁邊閣樓的屋頂,坐在青瓦之上,舉杯映明月。
仰頭舉起酒壺正要喝酒,忽然感覺自己左前方有兩道目光在盯著自己,巴川那時武功雖然還沒有精進到現在,但已經有頗為深厚的內功,五感靈敏,尤其常年破案,總會有異於常人的感知力,但他隨即放下心來,這兩道目光並沒有殺氣。
沒有殺氣,也沒有邪氣,那麽,就沒什麽危險。
巴川對自己的感覺向來很有信心,尤其他已經用餘光看到不遠不近的一處閣樓的窗間坐著一個女子,一個年輕的女子。
等他放下酒壺,凝神一瞥,他覺得自己的心顫抖了一下,隨即好似停了下來,然後又驟然狂跳,像是白雨跳珠,又像是千萬麋鹿飛奔,巴川重重的呼了口氣,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但狂跳的心依然像是急錘的戰鼓。
巴川僵硬的坐在屋頂不知是該走還是不動,有一瞬間巴川覺得自己像是被寒冰凍結了,但同時,又像是心裏忽然出現了一頭猛虎,驅使自己迅速起身、溫柔的看向她。
幸虧,沒用多久,猛虎撞破了寒冰,巴川緩緩起身,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輕飄飄的沒有用一點力氣。
他看到那女子,在窗前靜倚,似在等待。
巴川輕輕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足下輕點,重重屋脊隱隱落於身後像是飛鳥跨過山水,好似很長,但卻又倏然而至,眼前的場景來得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夢。
他落在她對麵的屋頂,輕的如同一兩棉花,不是有意賣弄輕功,而是心翼翼,像是深夜中醒來的母親為孩子掖緊被子一樣輕輕的、生怕驚動了睡意。
他未話,這張白玉無瑕的臉,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因當街四目相對、擦肩而過。
陌生,因此刻月色昏黃、近在咫尺。
巴川已經想不出什麽詞、句來形容眼前的麵容,就像是想不出什麽話來形容自己的心情,隻是呆呆的看著她,那女子卻像是個夢,既未嬌羞躲閃,又無驚慌失措,隻是同樣的看著巴川,似笑非笑,眼眸間仍是流光溢彩,像是融入了月光的一灣蕩漾的水波。
許久,或是轉瞬,那女子眨了眨眼,輕輕關上了窗,什麽都沒有。
窗未關緊,是否算作一種邀請?
巴川呆呆的看著眼前伊人已逝,隻留下半掩的窗。
他竟然未生出要進去的意念,不知何時,他轉身離開,速速的離開,像是風一樣,回去便躺下,睡的很快,夢鄉伸出了一雙溫柔的手,在他躺下的瞬間便將他拉入了夢河。
他沒有夢到她。
亮了。
醒來後,一切如常,也許真的是個夢,隻是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