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北渡 二
蔣六等人鑽進主船的第二層操作層,隔著細的窗戶查看外麵的情形,海水依然像是煮開了的湯一樣起伏不定,但是那些漩渦在噴射水柱後都偃旗息鼓,像是一個瘋狂奔跑的人終於精疲力盡停下了腳步,但是海風仍然呼呼的刮著,雖然隻是從窗中刮進的風,仍覺得臉上像是被鈍刀剮蹭了一樣,頓飯之後,色雖然仍舊暗紅,但風聲逐漸減弱,海麵也逐漸平穩,外麵滴滴答答的下起了雨,眾人試著走了出去,風已經很,暗紅的色像一個蓋子一樣籠罩著這片大海,海麵上仍有不知名的死魚漂浮著,隻是海水的顏色變得更藍,藍的像是一個神秘的人一樣看不通透,眾人驚魂稍定,打算解開繩索和鐵鏈立即起航,盡快離開這片不祥的海域,剛剛將船之間鐵鏈解開,有人驚呼一聲,所有人順著他的眼光看向不遠處的海水,竟然變成了一片黑色!
像是在海底打翻了墨汁一樣,依舊不斷緩緩地蔓延,蔣六發覺有異,未敢輕舉妄動,不過盞茶功夫,一大片海域都變成了黑色,像是某種毒汁,又像是下方有一個巨大的黑影,一個船員大著膽子用繩索係在木桶上扔到了海麵提上一桶水,發現桶裏的水還是藍色,也沒有異味,眾人不解,蔣六讓眾人提高警惕,水手下底層,準備隨時啟航疾行,這種海水變黑的情況更是聞所未聞見所不見,這一發生的事情,甚至不像是現實更像是遠古的神話。
眾人心中忐忑不已,甚至有人猜測是不是海底的魔鬼出了洞窟,還有人是船隊經過這裏驚動了海神,蔣六對這些荒誕不經的猜測並不相信喝令眾人不準惑亂軍心,眾人才不再議論,蔣六感覺如果繼續停在此處,不一定還要發生什麽怪異危險的事情,遠洋之中,不管發生多麽怪異的事情於情理中而言都不算怪異,畢竟沒有人知道大海深處到底是怎樣的。
於是他下令一條船先啟航向北按照預定航線行進,這條船的船員都忐忑不已,有些水手體若篩糠,感覺蔣六是要讓他們去送死,但是又不敢不聽,碇手連忙起錨,其他船員都戰戰兢兢的爬進船裏麵開始踩踏輪槳,逐漸駛離,這條船走出十餘丈,眾人見無甚異狀,也都紛紛起錨,準備離開,這時,海水忽然開始冒泡,像是下麵有一隻巨大的海獸在呼吸一般,而且一眨眼功夫,整個黑色的海水都開始冒泡,水色也變得更加漆黑,就像是這片海水將黑暗吸納了進去,濃的像是墨汁一般,蔣六冷汗不止,情知此刻必須決定去留,走或不走都有可能發生危險,自己作為整個船隊的老大必須擔負起責任,其他人都等著蔣六,他微一沉吟,斷然下令,迅速駛離這片區域,但這片黑水區域極為廣闊,周邊目力所及之處皆為黑水,所以也隻能按照既定航線行進。
先行的那條船停在三四十丈外忽然不再前行,像是在等著匯合蔣六一眾,剩下四條船蔣六主船在前,其他三條船緊隨其後,但在超過那條船時,蔣六心中一動,那條船依然停在原處不動,而且整條船悄無聲息,蔣六立刻下令緩行,三條船同時擲出長鉤勾掛在那條船上,並讓船上一個身手敏捷的船員攀爬過去查探情況,但此人走進那船艙裏便像是掉進了窟窿裏,完全沒了聲息。
蔣六也不禁開始慌亂,此時身邊的部領瞪著眼睛像是呆了一樣拉了拉蔣六的衣袖,抬起顫顫巍巍的手臂指向左邊的一條船,蔣六看他神情如此怪異連忙看去,隻見那條船上甲板上的船員全都無聲無息的或躺或跪或者像是麵條一樣靠在船幫、船桅上,臉色發青,一臉恐懼,眼睛瞪得如同鈴鐺一般,但眼神卻極為空洞,像是被抽空了靈魂一樣,眨眼功夫其餘四條船上在甲板能看得到的船員全都變成了一個樣子,同樣的表情、眼神,緊接著這種詭異的事情像瘟疫一樣蔓延到蔣六這條船上,蔣六身邊除了已經下了底層踩踏輪槳的,其餘如艄公、碇手、纜工等都一個個趴著、躺著、跪著一臉恐懼的瞪著前方,蔣六想要什麽,忽然覺得喉頭像是塞了一團爛泥完全發不出聲,緊接著內心的恐懼如同魔鬼一樣瞬間吞噬了自己,仿佛恐懼本身變成了一個罩子牢牢的將自己困在了裏麵,自己雖然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眼眶傳來的疼痛感能猜測到張開的幅度已經快要迸裂,自己的身體像是一下子被凍結了一樣變得僵硬和無法動彈,再一眨眼功夫,自己的眼前出現了無窮無盡的惡鬼和魔物,滴著毒液的獠牙、鋒利的銳爪、還有淩厲而邪惡的眼神、或龐大或扭動的各種妖物軀體像是被從妖魔之國釋放出來瞬間到達了自己的眼前,全都要來噬咬自己的身軀!那一刻蔣六已經無法控製自己,隻能看到眼前的種種恐怖景象,那是種從內心透入骨髓裏的恐怖,甚至覺得死去反而是一種最幸運的選擇,但不久便失去了意識,也許是掉入了混沌之中,其他人也都一樣全都陷入了暈厥……
等醒來時已經是第二上午,蔣六睜開眼的時候身邊已有幾個人睜著眼坐了起來,隻不過還在發著怔,像是剛睡醒還有些迷糊,蔣六向四周看了看,陽光明媚,色蔚藍純淨,沒有一絲雲彩,海風徐徐,像是情人的手一樣溫柔,海麵平靜如常,不時有海鳥飛過發出低鳴,整個地間都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平和,蔣六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身體有些酥軟,隻能繼續保持靠在船幫坐著的姿勢,想要呼喚其他人,剛剛張口,便發現聲音非常嘶啞,嗓子像是多年未澆水的土地般快要幹裂,隻是發出短暫的嘶啞聲,隻不過這嘶啞聲已經讓身邊發怔的船員都回過了神,看他們的神情和張口欲語還休的樣子應該和自己的情況都差不多,蔣六抬起手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大家暫時別動,先讓自己的身體恢複知覺。
船上除了一些細的零碎不見蹤影了之外,並沒有什麽大的損失,五條船整體都沒有大的損壞,除了個別船帆有些裂口,船幫有些不嚴重的裂痕,甲板上有幾條早已死去的海魚發出淡淡的腥臭,不少人身上粘著一些白色的魚鱗在陽光照耀下泛著銀光,臉上有些劃擦的傷痕。
差不多過了半個多時辰,蔣六和幾個身強體壯的水手先站了起來,蔣六指了指嗓子,和幾個人進船艙喝了一些水,然後身體像是沙漠裏的近死的枯木忽然澆了水一樣恢複了力氣和聲音,等其他人醒來恢複了正常以後,大家坐在一起喝了水吃了些東西,清點之後所幸沒有人失蹤或死去,船也都基本上完好無損,簡直像是奇跡一樣,遇上那樣可怕的風暴和怪異的景象竟然能活下來,隻能是受到了海神的眷顧。
但奇怪的是,有一半人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記憶隻是截止到無數漩渦出現,其他便什麽都記不起來。至於之後的水柱,巨大的水龍卷還有黑色的海水尤其那些眼前的妖物惡魔,都沒有任何印象,另一半人包括蔣六在內卻對那些都記憶尤深,仿佛做了一個噩夢,但那噩夢卻印象深刻難以忘懷,好像在記憶深處紮了根一樣,另一條船上有兩個海員卻一直沒有醒來,像是進入了沉沉的睡眠,直到船隊即將到達瓊州時才蘇醒,但醒來後神智已經混亂不堪,話顛三倒四,口齒流涎,無疑便是駭瘋了,蔣六在回到廣東後,將兩個駭瘋了的船員送至家中,各自給了豐厚的銀餉作為撫恤,之後,蔣六隻在沿海出航,再沒有去過南洋諸地。
一壺酒,已經空了。
蔣六的這段舊事好像隨著杯中酒也送進了鍾離行歌的內心。
雖然不曾眼見,但蔣六的敘述細致翔實,幾乎能夠感受到那時的凶險。
蔣六歎口氣道:“隨後幾年,那五條船上的兄弟們陸續離開,很多都是得了一種全身疼痛、最後內髒盡皆潰爛的怪病而受盡折磨死去,至今無藥可醫,我這幾年賺的銀子有一半以上都給了他們,希望能找到名醫為他們醫治,可這些年遍走江湖,尋醫問藥,始終沒有人能醫治得了,甚至連那是種什麽病都不清楚,這麽些年來我一直都覺得,是我給他們帶來了厄運,我不知道那種詛咒一樣的怪病何時輪到我自己,有時候甚至覺得那像一場夢,如果沒有那些死去的舊人,我也幾乎快要分不清,那年是否真有過那樣一場經曆。”
蔣六沉默片刻又抬起頭看著鍾離行歌道:“但無論如何,那片漆黑的海水,還有眾人忽然陷入的幻境一定極不尋常,還有在我們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麽,雖然無從知曉,但有時候總覺得,那時一定發生過什麽我們不知道的某些事情。”
鍾離行歌一直都在很認真的聽著蔣六的這段經曆,尤其聽到那篇漆黑的海水還有蔣六所的那種幻想,無一不讓他想到“暗水”這個神秘而又可怕的組織,雖然南洋與內陸相隔千萬裏,何況那隻是一片無人知曉的海域所發生的異變,但卻又好似和暗水有某種關聯,可是想來,為何要起名“暗水”,到底有何深意?
本來關於暗水的一切都似亂麻一般,聽過這段經曆卻又不由得想和暗水關聯在一起,應該不會那麽巧,鍾離行歌敲敲腦袋,不想讓自己繼續苦思冥想,很多事情,如果自己怎麽想都想不明白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想。
鍾離行歌雖然不願再想和暗水的關聯,但想到那片冒泡的黑色海水還有眼前出現幻象和暈厥的船員道:“那種黑色海水是怎樣形成的恐怕很難的清,但依弟猜測,那種黑色海水一定有某種易於使人致幻的類似藥物的東西,南洋終年炎熱非常,那種黑色物質一定是隨著蒸騰的水汽隨口鼻流入身體,而蔣兄到的那些妖物幻象既然恐怖異常,給人在瞬間帶來極大的震撼和幾乎難以承受的恐懼,精神近乎崩潰,那麽暈過去倒也尚在情理之中,有些人受到重擊也會有失憶的情況,可能是因為在這種震撼之下,有一些身心較為脆弱的人無法承受而失去了那些恐怖回憶,也有可能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也未可知。”
蔣六皺眉道:“趙兄弟的推論倒是頗為獨到,隻不過是如何得知。”
鍾離行歌道:“弟也隻是妄加猜測罷了,曾聽一位江湖異人道,在竺以西某國一邪教存在一些神秘的儀式和教會活動,其中便有焚燒某種特殊香料而吸食煙霧的儀式,在大量吸取後,這些教徒會進入一種癲狂的忘我狀態,眼前會出現該國所信奉的邪神,總之極其詭異,所以弟便猜測可能那些黑色的海水便是類似那種特殊香料的物質。”
蔣六聽後沉吟不已,然後金大少打著嗬欠走了出來。
金大少倒也是健談之人,雖然樂享吃喝玩樂,但自也飽讀詩書,遊曆豐富,三人在這一路上便山南海北,海外奇聞等暢聊不已,倒也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意,不過隻有鍾離行歌自己的心裏知道,隻要他願意,他和誰都可以相見恨晚,至少讓對方這麽覺得,可真正讓他相見恨晚的人,又在何處呢?偶爾他希望那是個女子,但他又擔心會碰上這樣的人,鍾離世家的家規,已有鍾離明月作前車之鑒,雖是誤打誤撞碰上了圈套,可是於單純二人感情而言,何嚐不是鍾離家規所限,這是每一個人鍾離外出子弟不言的禁忌。
不足半月,船已將近皇城,氣與江南春色迥然不同,仍是寒冷異常,北風呼嘯,河道仍有浮冰,蔣六和鍾離行歌站於船頭笑終於即將進入京城,一樁買賣結束也就可以回杭州踏春了,金大少更是盛情相邀他們二位到家中一敘。
鍾離行歌滿臉愉悅,但暗中卻多加了十二分的心,雖然此事已經做得很機密,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暗水這種組織,難保不會察覺到蛛絲馬跡,雖然京城已在眼前,可是危險也有可能伏在暗中伺機而動,畢竟這一路上太順利了,就算是冬強盜土匪都不願出來,但鍾離行歌心頭像是掛著一塊石頭,總覺得接下來,才可能是步步血濺的凶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