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關雎
蕭貴君性情溫和,待她和幾個皇子都是一等一的溫柔,他們跑得累了,就去蕭貴君的宮裏喝一口水,有時候餓了,蕭貴君還會命宮女兒替他們洗漱打扮,換了幹淨衣裳再去用膳,很是溫柔。
這幾個皇子也知道自己父未名,但蕭貴君既是後宮之中位份最高的公子,對幾位皇子也極好,所以皇子們對蕭貴君都十分尊敬且愛戴,晏昭昭對蕭貴君的印象亦是很不錯的。
故而盡管晏昭昭在長大之後與蕭貴君並無多少交集,但她直覺蕭貴君並不是個壞人。
“昭昭姑娘也長這樣大了。”蕭貴君含笑受了晏昭昭與南明和的禮。
他目光之中帶著欣賞之意,似乎是在看晏昭昭,又似乎是在透過晏昭昭去看旁人。
“明和公子陪昭昭姑娘散步麽?”蕭貴君說話的語速要比常人慢一些,他的聲音如同淙淙清泉一般,十分悅耳。
“是,方才才用了膳,消消食也好。”
晏昭昭知道自己方才身上應該是出了什麽事兒,隻是方才時機不好,不論是禦花園還是禦書房,都不是一個談論這些事情的好地方,所以並沒有來得及詢問南明和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把握不好蕭貴君知不知道,所以也不過就是一筆帶過了,沒有詳細說明。
“好,你們去罷。”蕭貴君似乎什麽也不知道,也無意耽誤晏昭昭和南明和的行程,隨意說了兩句話,就準備提著宮燈告辭了。
他生的好看,比起南明和蕭冷的輪廓來說,他要更顯得溫暖柔和許多,在宮燈搖搖晃晃的燭光映照下,便顯得他一雙眼中波光明滅,又溫和又平靜。
晏昭昭與南明和便行禮目送他離開,等蕭貴君走了之後,晏昭昭才牽著南明和的手小小聲地說道:“你有沒有發現,蕭貴君與我這些表兄,倒沒有一個相似的。”
南明和應了一聲:“嗯。”
確實如此,女帝膝下的幾個皇子都是一等一的好顏色,也各有千秋,但確實沒有一個和蕭貴君生的一般。
蕭貴君的唇比起尋常公子來說要豐潤一些,幾個皇子倒都是薄唇,與他渾然不一樣。
不過這也不過就是個說來玩笑的樂子,很快晏昭昭便不說這個話題了。
她走了幾圈,就覺得自己腳疼,之前脫鞋子縱馬磨出來的水泡也沒大好,這麽走了一會兒,就覺得腳底都是疼的,走不了太遠,便央求著南明和開開恩,少走兩圈。
南明和受不了晏昭昭的癡纏,輕輕地在她的鼻頭點了點:“嬌氣包,要你多走些,你便覺得腳疼。”
晏昭昭抱著他的手臂耍賴:“這又不是我嬌氣,我腳底受了傷,走不遠倒也正常的。”
“你呀你。”南明和笑了她一聲,晏昭昭正想反駁的時候,便看見南明和走到自己的身前去了,微微彎著腰道:“上來,我帶你回清涼台。”
晏昭昭小時候確實鬧著要南明和背她,那時候小少年也算不上高,不過好在晏昭昭也不過就是個小蘿卜頭,對她二哥哥來說也算不得什麽負擔不起的重量,背著她穩穩當當的,一點兒也不累。
後來晏昭昭長大了之後倒是很少這般了,這回一瞧南明和竟是又要背她,心中不免羞澀。
但是她的腳底確實是疼的厲害了,便忍著心中的羞臊,爬到南明和的背上去了。
南明和身量頎長,背上晏昭昭之後便站直了身子,在秋夜的夜風之中背著她緩緩往前走了,一步一步,極為穩當。
“早就和你說,遇事要平靜些,你那繡花鞋雖是不好跑動騎馬,卻到底比你什麽也不穿好,如今知道疼了,下回可不要這樣冒冒失失了。”
南明和隻覺得晏昭昭一點兒重量也沒有,她趴在自己肩膀上的時候輕的如同一小片羽毛,隻有淺淺的呼吸時不時打在他的脖頸上,帶來一點兒輕微的癢意。
他放柔了聲音說了她幾句,晏昭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了他幾聲,便不說話了。
南明和偏頭去看,便發現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小姑娘已經完全闔上了眼。
想來應當是她很累了,故而這樣一會兒就還是睡著了。
她卷翹的眼睫如同小刷子一般,在月光的映襯下,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一點兒輕微的陰影。
南明和背著她,倒好像是從前小時候了。
那個時候他性子很封閉,就算接受了晏昭昭,也不能夠接受旁人,所以屢次拒絕了晏昭昭要帶他一同入宮去玩兒的邀約。
一次兩次倒也罷了,三次四次晏昭昭便看出來了。
她知道自家二哥哥不願意出門,亦不願意和她的皇兄們玩兒,她便勻出來一些時日,陪著他在府中玩耍。
有時候瘋跑瘋跑累了,她在樹下喝杯茶,小憩一會兒都能睡著。
彼時南明和便是這樣背著她回去的,小丫頭小小一捧臉兒就這樣靠在他的肩頭,呼吸均勻,偶爾還蹦出來一兩句孩子氣的夢囈。
“二哥哥,你別跑呀……”
“二哥哥,等等我,昭昭追不上你……”
“二哥哥,以後一直陪著昭昭吧……”
那時候他聽了這些話便不知所措,隻是如今想起來,倒覺得心裏頭一片柔軟了。
他答應過她的,一定會陪在她的身邊的,永永遠遠都不會離開。
他們的身影逐漸在禦花園的角落之中消失了,而剛剛離開了的蕭貴君又去而複返。
他提著燈,看著南明和與晏昭昭的背影,露出一點兒極淡的笑來。
“她過得很好……你在天之靈,大約也會覺得安寧吧。”
蕭貴君一個人在夜裏站了很久,直等到他宮裏頭的內侍來尋他回去,他才回自己的宮裏。
這會兒晏昭昭已經就寢了,南明和則在清涼台的另外一間宮室之中休憩,一片安然。
蕭貴君的琅嬛宮之中燈火通明,竟是一夜未熄。
而月華居之中亦是如此。
女帝如同先前的許多日,照例宿在月華居之中。
隻是今日的女帝沒有在正廳之中的供桌前坐著,她一個人站在院子之中,抬頭看著皎潔得甚至有些蒼白的月光。
十五的月亮已經很圓很亮了,四下萬籟俱寂,偶爾聽到一兩聲蟲鳴,心便也如同落在了這冰涼的夜裏一般,沉沉浮浮,毫無著落。
月華居的院子裏有一塊兒十分雜亂的地,大約能夠看出那裏原本是個小花園子,不過其中養著的花花草草都早已經枯萎了,並沒有種下新的植物。
枯萎的草與死去的花枝交纏在一起,亂糟糟的,看上去一片淒涼。
往日女帝很少到這邊來,今日的女帝卻走到這邊來了。
她毫無女帝的架子,如同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般蹲在那荒蕪的花園子旁邊,用手將這些枯草都撥到一邊去。
清理雜草垃圾的事兒女帝並不擅長,所以她的動作倒也格外的慢。
下半夜的時候,女帝才終於將一小塊兒花園子給清理幹淨。
裸露出來的土地下似乎藏著什麽東西,女帝便如同方才一般,繼續蹲在一邊,用手一捧一捧地將那些泥土給拂到一邊去。
雙福屢次想要勸說,可是想想今日是什麽日子,又想想方才發生了什麽,終究是欲言又止,一個字兒也沒說出口了。
女帝的神情很專注,似乎看著的不是一處毫無生機的花園子,也不是在看毫無特色的泥土,而是在看著這世上最最珍貴的珍寶一般——她的裙擺衣裳都沾了土,顯得有些亂糟糟的,手上更是滿是汙泥,但她似乎沒有絲毫在意。
很快那些表麵的泥土也被女帝給清理幹淨了,露出來了一塊兒似乎是牌匾一般的東西。
此物藏在泥土的下麵,還有許多枯死的植物擋著,倒也沒有受到多少的風吹雨淋。
女帝喊雙福去打了一桶水過來,然後將那一桶水往這牌匾上一潑,就將這上頭覆蓋著的泥土統統用水給衝幹淨了,露出下頭幾個金光閃閃的字來。
“關雎宮”。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幾個字倒並不像女帝的手筆,亦不如同這宮中所有的牌匾。
皇宮之中所有的匾額基本都是黃老太師所寫,筆跡渾厚圓潤,彰顯皇家大氣。
女帝寫的是行楷,端正又自有一股風流姿態,亦好辨認,宮中是有那麽幾處匾額是女帝自己寫的,譬如她做儲君時候住的清涼台,匾額便幾乎一水兒都是她自己寫的。
但這匾額上的字體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就算是做成了匾額,大字尤可見風姿綽約處,所謂“天骨遒美,逸趣靄然”,又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所謂“如屈鐵斷金”,不是常見的字體。
女帝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那張匾額,一直沒有動彈。
雙福輕聲喊她,她都恍若未聞一般,直到下半夜的時候忽然雷聲大作,頃刻之間便下起雨來,女帝都似乎毫無察覺。
雙福連忙打了傘過來,替女帝遮風擋雨,正當其手忙腳亂之時,便聽到女帝輕聲問他:“雙福,你說朕淋了雨,他知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