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失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南明和的身影逐漸隱在高牆的影子裏,清俊的麵目微微有些模糊了,透出一股子冰涼蕭冷的意味。
不在晏昭昭身邊的時候,南明和便與往日截然不同。
他如同孑然一身行走在寒冷的雪原之中,肩上積了厚厚的冰雪,一雙眼裏也沒有絲毫暖意,唇角下頷都帶著冷硬的弧度,叫人不敢直視。
忽而有兩個學子打打鬧鬧地從他身邊跑了過去,身上帶著少年人獨有的蓬勃朝氣。
夕陽落在南明和的眉骨上,暖融融的橘色陽光都無法將他點亮,他身上素白的長衫與身邊的青磚綠瓦映在一起,隻帶著與世隔絕的寒涼。
而那兩個少年人也在這樣的牆邊,畫麵卻截然不同。
他們飛揚的衣袍和發帶都帶著青年人的活力,在南明和身邊寡淡素淨的青磚牆都仿佛有了盎然生機。
一種顏色,兩處氣氛。
南明和看了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一眼,一瞬間想起了很多很多。
但他注定與他們不一樣。
南明和的命,從一開始就被寫好了,但他偏偏不信命,不甘心也不服從,所以要比其他人付出加倍的努力。
過往的許多年都是他一個人在黑暗之中沉溺,而如今至少他已經有了緊握住晏昭昭的決心與能力。
晏昭昭是他的救贖與日光,是他握緊了手決計不肯鬆開的所有力量。
但南明和走在黑暗之中,一邊走著,一邊又忍不住地去想一些從元依媛口中知道的事情。
大約是傍晚格外叫人覺得傷春悲秋起來。
上輩子啊——南明和觸摸不到的上輩子的昭昭,究竟又是個什麽模樣呢?
南明和近乎貪戀地回想著晏昭昭的眉眼,想她彎彎的秀眉,想她水光熠熠的杏眼,想她柔軟殷紅的紅唇......腦海之中竟是千百種晏昭昭的姿態與模樣。
生動而明豔,即使隔了兩輩子的星河與塵霜,南明和都能夠想象出上輩子他放在心裏頭決計不敢染指的日光究竟長成了什麽模樣。
她的身邊沒有了南明和,倘若沒有梁喑的出現,應該也會活的很好。
南明和是什麽,配在晏昭昭的身邊嗎?
——他又想起來一些如今對他而言幾乎算得上是不痛不癢的話語。
隻是幾乎。
“你是陰溝裏的老鼠吧,又臭又髒,快從我身邊滾開!”
“心思陰暗之人,日後必定自毀長城。”
“我這一輩子都不想看到你。”
“你也配與我一同念書,不瞧瞧自己是個什麽出身!你爹娘尊貴,可也不見人來瞧你一眼,與咱們擺什麽譜,你也配?”
“弟弟?我沒有弟弟。”
“把他帶走,日後不要帶到我的麵前來了。”
很多很多諸如此類的話,或是嘲諷或是鄙夷,或是譏誚或是冷淡,幼年的南明和難以承受,如今叫他想起來,心頭卻已經沒有什麽漣漪了。
對於那些青春飛揚的學子來說,興許如今這樣念書的生活再平淡不過,但對於被公主接回群芳園之前的南明和來說都是奢望。
他吃不飽穿不暖,旁人家的孩子是掌中珠,可他隻能在顧家最偏遠最肮髒的小院子裏和幾隻狗搶食。
最下賤的事情他做過,端茶倒水這些是家常便飯,顧家的小公子衣裳他洗過,夜壺他倒過,馬桶也刷過,一碗大夏天整整放了兩天的餿飯菜,他也知道是什麽滋味。
但也正是這樣的過往,在他離開的時候,顧家的很多人都為他們的言行付出了代價。
南明和不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那時候的他甚至帶了玉石俱焚的孤勇。
但旁人都說他是個沒有心肝的人,說他是個沒有良心的白眼狼,居然敢對和自己流著同樣鮮血的兄弟姐妹們下手。
南明和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麽,從他出生起知道的第一個道理,就是家人不由血緣劃分,他家裏唯一的一個道理就是實力。
這是顧家人告訴他的,如今又來苛責他,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卻不能不在乎晏昭昭的想法。
擁有這樣過往的南明和,配嗎?
這是一個二哥哥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思索,甚至難以忘懷的一個問題。
梁喑至少是女帝的孩子,是名正言順的皇子,那他南明和究竟算什麽呢?
算一個連自己的姓氏都不配擁有的人嗎?
他不由得想起來第一次和晏昭昭見麵的時候。
那樣一團玉雪可愛金尊玉貴的小姑娘躲在琮陽公主的身後,身上穿著竹葉青的襖子,就像是一簇不諳世事的天真小草兒。
小姑娘微微歪著頭看他,一雙黑葡萄似的眼中有驚訝有好奇,卻唯獨沒有害怕嫌棄之色。
“娘親,這是誰呀?”
口齒軟糯,臉上帶笑。
幼年的昭昭就看著這個被忽然帶到自己家裏來的小少年,看著他穿著與他瘦弱枯黃的臉完全不搭架的錦衣華服,甚至看著他還沒有完全洗幹淨的臉上的汙泥,沒有一絲鄙夷嫌棄。
“以後就是你二哥哥啦。”
公主摸了摸小昭昭的頭。
她大約是第一次聽到二哥哥這三個字,眼睛霍然一下亮了起來:“就是阿蕪姊姊的哥哥阿澈那樣的哥哥嗎?”
“如果你想,也可以是你一個人的哥哥。”
琮陽公主當然對於那個時候的南明和擁有絕對的控製權,是生是死,也不過是琮陽公主的一句話罷了,南明和沒得選。
對於這句話,他隻能點點頭。
那小姑娘一下子就從琮陽公主的身後跑了出來,瞬間就衝到了他的身邊,沒有察覺到他一瞬間就緊繃起來的身軀,笑嘻嘻地去拉他的手。
“太好啦,我也有哥哥啦,哥哥,我叫晏昭昭,晏幾道的晏,昭昭明也的昭昭,哥哥叫什麽名字?”
她興許並不知道晏幾道是誰,也並不知道昭昭明也究竟是什麽意思,卻這樣大方地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
南明和卻下意識地甩開了她的手。
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親昵。
從前南明和見過的每一個人看他的眼神都帶著敵意與嫌棄,亦或是最後深深的恐懼,但這個小姑娘卻這樣親昵而毫無芥蒂地待他,這叫他下意識地覺得驚愕。
親昵在南明和這裏代表著欺騙與傷痛。
他記憶之中的親昵,永遠都是借著親昵的漂亮外衣來行一些齷齪的事情。
譬如他們先前一天與他說要做好朋友,第二日卻將他騙到冰冷的巷道裏,將兩邊的角門一關,幾個孩子把小廚房的泔水一下子倒了他滿身,把他關在冰冷的巷道裏一整晚。
在巷道之中獨自等待天亮是什麽滋味?
冷嗎,餓嗎?
南明和已經不大記得了。
但他再也不相信什麽親昵善意,骨子裏下意識地對這個可可愛愛的小姑娘生出了抗拒之心。
更何況啊——誰會願意對他親昵呢?
這雙手沾過泥,沾過血,更沾過許多的肮髒汙穢,甚至現在他的雙手也隻是經過了草草的清洗,開裂的指甲裏都藏著黑黑的汙泥。
即使穿上錦衣華服,他也不是真正的豪門公子,他又做什麽要去玷汙這樣金尊玉貴的小姑娘呢?
南明和自嘲地笑了笑。
那個時候的記憶洶湧而來,就像是夜色的降臨,無法避免,最終避無可避。
夕陽的光輝更深了一些,暖橘色逐漸變成深深的橙。
天邊的雲滾在一起,白晝的亮與夜裏的墨逐漸交融在一塊兒,藍藍紫紫,一片絢麗,又熱鬧卻又十足孤寂。
大約是這晝夜交替的第一刻,格外叫人深埋在心裏的許多的寒冷都一瞬間湧動起來,喧囂不停。
他停了下來,微微仰起頭,目光稍稍帶著一點兒空洞,靜默地看著天邊那些絢麗多彩的顏色。
黑色的眼映照著絢爛的天空,而那絢爛到不了他的眼底,終究與他無關。
身後卻仿佛有一股什麽大力忽然砸了過來,南明和下意識地想要轉過身子避開了去,卻聽到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聲音。
“哥哥,你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小姑娘與自己記憶之中的小丫頭聲音已經不大一樣了,昔日幼嫩的嗓音已經漸漸開始成熟。
但不變是她從始至終的親近和信任。
無論如何,晏昭昭都沒有對自己產生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懷疑。
暖暖的身軀一下子就砸進了南明和的懷裏,南明和下意識地接住了她,便感覺到她直接攬住了自己的腰身,抬起頭一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
晏昭昭的眼裏寫滿了擔憂。
南明和卻笑了笑,溫柔的笑意泅進墨瞳,驅散了剛剛的冷意:“昭昭怎麽來了?”
“想哥哥了呀,所以就來了。”
晏昭昭笑眯眯的。
其實並不是這樣的,晏昭昭是騙他的。
她並不舍得叫南明和看著自己走,她佯裝進了院子,等南明和真的轉身走了的時候,她又忍不住走到門口去看他的背影。
這一看晏昭昭就看出不對勁來了。
南明和的身上很少有這樣濃烈的冰冷,他失態了,卻因何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