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阿惠
所以元幕老先生很想看一看,陛下送來的晏昭昭究竟是個什麽模樣,擔不擔得上,又究竟配不配得起?
元幕老先生甚至沒來得及看他頗為喜愛的元依媛,反而第一個往她背後的晏昭昭看去。
她並不高,精致地像是金雕玉琢的瓷娃娃,一雙眼之中似笑非笑——即使寄人籬下,她身上依然有掩蓋不住的驚世風骨。
這一眼,便叫元幕老先生的心裏猛得一震。
她太像那個人了。
那個人是誰?
自然是他的第一個學生,也是他教過的身份最貴重,天賦也最為卓絕的學生。
他一直以她為傲,至今都難以忘懷。
旁人不知道,隻有元幕老先生知道,當今大羲女帝梁惠,小的時候,權謀帝策,縱橫捭闔,有不少都是他教會的——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太女帝師,是看著那朵東宮裏最耀眼的美人花終於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之高位的。
梁惠從小便聰慧非常,多智近妖,金釵之年便開始隨侍先帝,於金鑾殿之中旁聽江山。
那時候的大羲可遠遠不如如今鼎盛,列強環伺,戰火難熄,風雨飄揚。
那一年的殿試,其實並非是陛下主持的,而是年級輕輕的皇太女梁惠。
她認真看遍了所有進士的文章,最後纖手一指,點了元幕做狀元。
元幕雖出身清流,可卻是真正的名士,從不拘囿於大宅四方。
他飽讀天下詩書,行過三川五嶽,曆過千山萬水,俗世塵寰浩浩湯湯,卻有大半都已在他胸懷——此次科舉,也不過是為了娶自己的心上人,不免落入俗套,要給她這世上究極的榮耀。
但他雖清流,也同樣想要位極人臣。
旁人嗤之以鼻,直言一個年輕小小的丫頭懂什麽,可他卻從那雙年幼的眼中看明白了她的宏圖壯誌。
狀元打馬遊街後,她親自在他的府邸之中等他,見麵便是舉杯相祝,請他為師。
元幕不知道一個小小的丫頭怎麽就敢請他做東宮帝師,可她就是擁有這樣肆意妄為的能力,灼灼耀眼。
元幕當然問她為什麽。
不是問,為什麽選中他做帝師,而是問她,為什麽她配做自己的學生。
他以為,皇太女年紀輕輕卻已經能夠旁聽金鑾殿,必定年少輕狂——而她卻沒有一點兒不屑輕蔑。
“平生可盡兵戈場,而自可取天地四方,永定家邦。
這大爭之世,先生大才,國士無雙,必定青史留名。
還請先生教我。”
她不稱孤而稱我,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小丫頭都還沒有他的腰高,年紀也沒有他的半輪大,卻端著琉璃杯,微微晃動著杯中清澈的瓊釀,仰頭看她。
年幼的阿惠目光平靜,神情溫潤,卻張牙舞爪,凶光畢露。
她的野心顯而易見,一目了然,與他的野心一樣勃勃。
於是元幕才明白,興許在金鑾殿前的那遙遙一眼,不僅是他看明白了皇太女的雄心壯誌,也叫她將自己心裏的野心勃勃看了個完完全全。
同類相吸,而士為知己者死。
而他卻還是想要問道:“殿下之才,已足以統率四方,還有甚不能得到的呢?”
梁惠微微笑,她將她頭上獨屬於皇太女的冕冠拆了下來,將前頭的旒珠貫玉用手指輕輕撥弄著,在清脆的撞擊聲之中歎息。
“正如先生想做的不僅僅是位極人臣揚名天下,我梁惠想做的,也同樣不僅僅隻是一位合格的女皇耳。
我要做的,是今日這院中頭頂這樣的月色,在往後千年,皆朗照之。”
皇太女抬頭看月。
元幕早已料到她必出驚人之語,卻全然沒有料到她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於後世千秋萬代,家家戶戶的窗台,我大羲的明月必朗照之。
彼時那夜的月色興許並不如何完美,可那是大羲的月亮——皇太女想要的是這天下四方,都為大羲之月色傾倒。
正是這樣的雄心壯誌與驚人之語叫他心悅誠服,於是他不由自主地拿起酒,輕輕一碰,舉杯飲盡。
“成敗有盡,皆為廟堂。臣,當為殿下效力,願殿下,誌揚四方。”
元幕頷首。
從那以後,他明麵兒上是禦史台的諫官,聖眷正濃,等日落月出之時,他便成了唯一一個能進出東宮的太女帝師。
梁惠對自己的要求遠遠比旁人以為的要高。
她想做的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女皇,她想做的,從來是能與三皇五帝比肩的千古一帝。
短短三年,她就將所有能他身上學去的東西學了個幹幹淨淨。
等她的太女之位已然十分穩固,先帝也垂垂病危之時,元幕一脈就已經成為了皇太女的肱股之臣。
殿下很快就要成為陛下了。
元幕必定會為新登基的女帝鞠躬盡瘁,但這廟堂之中已無他能效力之處,而將來的女帝想要的,是更多的新鮮血液。
於是他錦衣富貴歸鄉,帶著皇太女求來的一副天子墨寶回到蘇州,為她創辦了這天下族學,為她籠絡這天下學子,將她想要的能人送往仕途。
旁人以為的是他厭煩仕途,卻不知他所圖並非一時顯貴。
陛下想要的,如今已大半能成,她已成了大羲女帝,萬國來朝,日益鼎盛。
而他也同樣做到了他想要的,桃李天下,國士無雙。
梁惠給他帶來的驚豔太久太久,以至於他很久很久,時至今日都沒有再遇見過如她一般叫人為之傾倒的學生。
所以當初陛下與他說,要將她的心頭肉送過來給他做學生,他也以為陛下是開開玩笑罷了,卻不料當真送過來了。
若隻是借他們一個身份避避風頭,那也並不重要,可陛下卻肅了麵容,要他務必好好教導他們。
她是怎樣說的呢?
即使沒有看到梁惠彼時的神情,他也能夠想象,她是怎麽樣的。
她應當是垂著眉目,臉上有笑,眼中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要你好好教她,如同教我一般,叫這山河天下,既不負我,也不負你。”
此話之內容他不敢深思,可他知道陛下的心意既定,便萬萬沒有轉圜餘地。
但他的心中仍然有氣,若是來人是個蠢蠢笨笨的小丫頭,他就算是惹了陛下生氣,也絕不幹這活計。
但今日他看到了自己的新學生。
她的眉目輪廓與當年穿著皇太女冕服的小梁惠幾乎完全一致,甚至還要更嬌小些,卻如出一轍的鋒利明豔,帶著極強的侵略性,叫人一眼難忘。
他看了又看,才將將看出一點兒不同來。
這般相似令他震驚不已,後來才想起來小梁惠和小梁琮原本就生相似,琮陽公主的女兒自然像她,也自然會像她的胞姐梁惠。
隻是這種相似未免叫人震驚。
所幸蘇州幾乎已全盤在他的手中滴水不漏,而左右人並不知蘇州世家與元幕乃是陛下嫡係,加之天高皇帝遠,麵見過陛下之人也實在不多,也不至於叫旁人的手伸進來,將她人認了出來。
元幕老先生在看昭昭的時候,昭昭也同樣在看他。
麵對他這樣幾乎是從頭到腳挑剔萬分的審視,麵前的晏昭昭卻沒有一絲忐忑。
即使他如今最得意的那幾個學生,在他這樣的目光之中都難以自持,而這個小姑娘做到了。
她甚至將自己的目光迎麵而上,如同他審視她一般,一點點地打量他這個已經不再年輕的肱股之臣。
等他眼中稍有讚歎之意之時,她眼中才同樣有了首肯之意。
她可真是大言不慚,非要他能認同她了,她才能認同他麽?
那可真是與當年的小阿惠沒有什麽分別,卻還要來的傲些。
果然老梁家的女兒都是這般與眾不同的模樣麽!
元幕老先生覺得自己應當覺得被冒犯了而生氣的,可他又分明想笑,隻覺得陛下果然還是沒有欺騙他這一把老骨頭的。
他臉上的神情鬆了鬆,開口喊道:“阿照,來......來祖父這裏。”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他當年既做過梁惠的帝師,也同樣指點過大公主梁琮的兵馬功夫——雖說梁琮的正牌師傅另有其人——不過他托大算半個師父,那讓麵前這小丫頭叫自己一聲祖父也沒有什麽不好。
難不成梁惠梁琮兩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小丫頭還敢因為這麽一點兒事情就對自己吹胡子瞪眼麽?
如今晏昭昭也不是晏昭昭,是他元幕的親孫女兒元清照,叫他祖父,理所應當!
元幕心裏大約有了一種欺壓自己一直不敢冒犯的殿下的快感,於是剛剛還在怒氣衝衝的臉一下子就笑了起來,仿佛一隻高深莫測的老狐狸。
陛下小時候還是挺可愛的,琮陽公主小時候也是軟綿綿的小包子,與自己的關係很是親近。
自己沒有女兒,大約便“逾矩”地將她們當做自己的半個女兒一般好好教養照顧,可惜她們一個個的自持老成地很,從不親近於他,現在長大了更是不肯了,見麵便是師尊,一點兒意趣也沒有。
所以現在能欺負欺負縮小版的她們,想想心裏還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