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9 章
夜色茫茫, 北風呼嘯,雪花越落越急。
入目皆是是白色,仿佛天地間隻剩了少女一人在艱難跋涉。
衣單風入體, 雪凍透骨寒。
她的四肢, 頭麵, 很快就凍得麻木、青紫。
可是, 這一次, 再也沒有老鳳展開翅膀為她取暖了。
唯有心頭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絲熱氣, 熨燙著全身心火不滅。
少女不知道自己的來處,也不知道自己的去處。
唯有冥冥中知道,她一定要爬上山巔,渡過天河, 尋覓到白玉京。
不知道在雪地裏跋涉了多久, 她聽到了河水濤濤聲。
仰頭望去,她看到一條大河自天而垂,直上霄雲。
“天河”。
她的記憶裏瞬間跳出了這兩個字。
記憶裏, 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告訴過她:
天河鴻飛不度,舟楫無用。
但, 如果所求甚堅,必定河水不溺,能以肉身作舟。
望著泛黃而洶湧的河水, 少女毅然絕然, 舉身投河。
入河刹那, 河水中無數暗流就對準她衝來, 河水如削, 竟將她的肌膚、血肉一片片衝刷走。千刀萬剮之痛臨身。
那些舊而沉重的肌膚血肉, 化作了塵埃,散在了黃河水中。
下一刻,新而輕盈的肌理又一寸寸自白骨上生出。
這是怎樣的痛楚啊!
少女卻不顧血肉被削去又重生的劇痛,一刻不停地沿著河水往天上奔去。
快些,快些呀!
她奔過了狂風暴雪的寒冷,忍受過刮骨重生的苦楚,麵上竟然露出了一絲喜色——前方就是白玉京。
隻要穿過茫茫的雲海,天河盡頭就是高懸日月輪,金烏啼鳴,月桂飄香,河裏蕩滿星星的白玉京。
鶴發紅顏的仙人在白玉京裏垂釣,慈悲地等待著世間來客。
她身體褪盡塵埃,變得這麽、這麽的輕盈,雲霧從她身邊飛過,她一躍而出,躍上了雲海,到了天河盡頭的白玉京。
在張開眼的一霎,少女滿懷的喜悅凍結了。
金色的日輪生鏽了,銅青色爬上了半輪,光芒黯淡,似一個生鏽千年的大銅餅,沉在天河裏。
一隻死去多時,早已腐爛的三足鳥類生物,在河水的衝刷裏露出白骨。
銀色的月輪碎裂成無數塊,漂浮在河水上。
月桂枯萎如焦黑的幹屍,枝葉蕭條。
滿河星星都不見了,隻剩下了渾濁的河水。
白玉京裏一片蕭索。
仙人呢?
仙人去哪裏了?
少女在天河裏跌跌撞撞,沿河呼喚仙人。
但是崩塌蕭索的白玉京裏除了她的呼喚聲,風聲,河水流淌聲,再沒有其他聲音了。
少女找了很久很久,最終,她走不動了,坐在河邊想:
仙人說過……說過祂要帶著白玉京去極東之地,去蓬萊仙山。
祂是不是已經走啦?
對,祂肯定已經走了。
沒關係。我也可以去極東之地,去蓬萊仙山。
即使路途千裏,我不怕。隻要能找到祂。
可是,無涯之海無邊無際,她肉身凡胎,要去哪裏找蓬萊仙山呢?
絕望而茫然的心情,一滴眼淚終於從她的臉頰上滾了下來,滾進了河裏,順著河水飄蕩開。
少女聽到了一個極細極微弱的聲音在叫她:
小姑娘,小姑娘,你不要哭,到我這裏來。
“誰?”少女站起來左右打量,但是蕭瑟的白玉京廢墟裏,除了死掉的,爛掉的,什麽都沒有。
她找了又找,終於,順著河水,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找到了一顆星星。
天河裏剩下的唯一一顆星星。
它原本是嫩黃色的、亮晶晶的,現在卻十分暗淡,顏色褪盡,隻餘下灰白,上麵還布滿裂痕。盡管拚盡全力地閃爍,那光卻黯得隻能照亮它周邊的細碎小石子。
“是你在叫我嗎”
星星答道:是我。小姑娘,你是來找仙人嗎?
少女點點頭:“我找不到祂,祂應該已經去蓬萊仙山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蓬萊仙山在哪。”
星星說:祂不在蓬萊啊。
少女大吃一驚:“那你知道祂在哪嗎?”
星星說:祂不在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祂已經死掉啦。
少女生氣了:“你胡說!仙人怎麽會死掉?”
星星歎了口氣,一閃一閃地回答她:沒有人能長生。仙人當然也會死掉。
少女尖叫起來:“你撒謊!你撒謊!”
星星說:我沒有撒謊,我是一顆星,也是一顆心。你拿起我聽聽就知道了。
少女拿起了這顆星星,在拿起星星的一霎那,無數的光從星星裏散了出來。
每一朵光裏都行走著人影,是一個個畫麵。
她看到了沒有心髒而活著行走的人。
仙人站在白玉京上,身形四散而飛,光斑點點散入人間,又從人間千家萬戶裏匯聚起來,匯成了一顆閃閃發光的心髒,飛入了那空缺的胸膛。
可是無數的黑煙從人間升起來,遮蔽了光。
她看到了心髒重新碎裂,飛入了好多台方方正正的黑盒子。
那些黑盒子便接替心髒,努力閃爍起明亮的光。
可是,無數的臍帶連接著黑盒子,那些臍帶輸送來濃稠的黑液,染得黑盒子上的光開始一點點變色,最終變成了黯淡的、不詳的銅綠色。
少女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她伸出手,想去抓那黑盒子。
在她伸出手的一霎,所有的光都散掉了。
星星卻在自言自語:第一次,他請求祂救救他們。祂答應了。祂給了他們一顆心髒。
第二次,他請求祂救救他們。祂答應了。祂給了他們一條生命。
第三次,他還想請祂救救他們。這一次,祂猶豫了。祂還有什麽可以給他們的呢?
*
暗處觀察的張玉蹙眉:“這些畫麵是.……?”她好像看懂了一部分。
霍闕的目光停在那顆星星上:“因為盧武請求土地意誌給韓國一次機會,土地意誌答應了他,用自己最後的力量,借民眾心曲,為盧武凝就了一顆心髒。這顆心髒本該起到中轉站的作用,代替一部分土地意誌的存在,提純力量,引導俠客,”
“但既然是民眾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盧武的心髒就碎裂了,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盧武最終選擇了自盡,把‘心髒’變回純粹的力量,死前,他用自己的生命向土地意誌的殘餘力量再次請求,再給韓國一次機會。
土地意誌答應了他,殘餘力量附在了拍到盧武之死的攝像機上。
真相攝像機本來的真正用途,是選賢任能,找出真正一心為了韓國大眾發展的賢士,賦予他們守衛國土的力量。
但民眾卻輕易相信了被美國和韓國權貴操縱扭曲後的新聞,真相攝像機被反向汙染,功能變為了“製造怪物”。”
而土地意誌最後的殘餘力量也就此被徹底浪費。
*
少女呆呆地坐在河畔,半晌,她才低下頭問星星:“那麽,祂最後答應了嗎?”
星星沒有回答。
空氣裏卻響起一聲長長的歎息。
一個雪發白衣人不知道從哪裏走出來,走到了她跟前。
他低下頭,拿過了她手上的星星。
少女呆呆地,竟任由他拿走了。
星星才終於開口:您來了。
白衣人回答:“我來了。”
星星閃著光,本來就細的聲音愈發微弱:謝謝您
少女這時候卻開口把問題重複了一遍:“祂答應了嗎?”
回答她的是那白衣人。
他說:“祂答應了。”
*
仙人還是答應了鳳的最後一次請求。
祂殘餘的最後一縷意識跨越江河,吹到了東方奔騰的江水下。
霍闕聽到了祂一絲帶著悲切懇求的低語。
祂說:求求您,救救他們。無論如何,讓這些孩子們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
*
少女的麵容漸漸變化,由施夷的麵孔逐漸回複為崔智賢的容貌:“可是祂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祂還能給他們什麽呢?”
白衣人掌心裏,本來就布滿裂痕的星星徹底碎掉了:
“祂說,希望這片土地上的孩子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以人類的身份,始終活在世上。”
祂確實一無所有了。
白衣人把徹底碎掉的星星放在了少女的掌心。
“祂把自己給了他們。”
崔智賢握住星星。
一滴、兩滴、三滴,眼淚打濕了星星。
最終,她淚流滿麵,嚎啕大哭。
白玉京下,夜色茫茫,風雪蕭蕭,雪原莽莽。
人間天上,一時隻聽得少女痛苦至極的哭聲。
霍闕靜靜地等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停下。
他說:“我答應了祂,會救你們。同化一旦開始,我也沒有辦法停止。”
“但是,如果有存在能夠匯聚一部分因為土地意誌這個錨點消失而徹底分散的民眾意誌,或許同化的速度會慢一些,也或許,會有其他的一些變化。”
被崔智賢眼淚浸透的星星開始慢慢融入她的身體,她的軀體裏有一股力量緩緩升起。
崔智賢愕然地抬頭看他:“您……您.……”
霍闕卻對她笑了笑:“祂始終希望你們以人類的身份活在世上。那麽,就以人類之意誌,來試試看拯救自己吧。”
“畢竟,人之可貴,正在於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