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5 章
洞庭煙波八百裏, 真實的湖水下還有一境世外龍宮。
穿梭其間的蚌女蝦兵絡繹不絕。
它們或者手舉瓊漿玉液,珍饈寶物,列隊而行。或者身著環佩叮當的舞服, 懷抱樂器, 有說有笑。
顯然, 一場盛大的宴會召開在即。
托著珍饈的鮫人遊過水晶柱邊,忽然踉蹌一下,險些摔倒:“哎呦, 什麽東西?”
她回過頭,地上空空如也。鮫人鬱悶地轉了好幾圈, 她身後同伴催她:“快走快走,小心上慢了菜被受罰!”才扭著腰遊走了。
過了很久,水晶柱下才傳出一聲極輕的吐氣聲,那一處的湖水微微顫動了一下。
洞庭龍宮裏絲竹不斷, 笑聲歌聲此起彼伏, 洞庭君也微微熏然, 半醉半醒。
柔媚的歌舞絲竹之聲,卻傳不到龍宮幽暗珊瑚礁下的地底別殿。
說是別殿,實則暗無天日。
空曠陰森的殿內,除了柱子外沒有其他裝飾。
兩邊牆上鑲嵌幾顆夜明珠。幽幽光華隻能亮大殿正中尺寸之地, 更遠的黑暗就照不到了。
玉麵郎君儼然端坐夜明珠下, 從四麵八方的黑暗深處伸來數根鎖鏈, 重重疊疊將他四肢鎖住。
他閉目不語,臉色蒼白, 一動不動, 似一尊神像。
但當水波微動之時, 他睜開了眼睛, 霹出淩厲目光:“出來吧。”
空無一物的空氣中微波輕蕩,慢慢地一行透明的影子逐漸被勾勒。
陶術收回了隱形能力。
張玉、王勇朝他拱手:“錢塘君,我們是來救你的。”
錢塘君看見是他們,也不驚訝:“能找到這裏來,你們實力不低。隻是救我卻不夠。”
他的手掌輕輕一拍地麵。
光芒順著地麵蔓延向整個大殿,地麵便忽地閃耀起來。
別殿亮堂堂的,光輝閃爍。
眾人才看清:
這座湖底別殿,竟然是全用金子打造的。
而困住錢塘君的鎖鏈,從這座金殿的各麵牆壁上伸出來,質地溫潤雪白,竟然是白玉做的。卻穿透了錢塘君的鎖骨、手腕、腳腕,血淋淋地把他穿在殿上。
金殿玉鎖困蛟龍。
張玉見此情境,上前一步,手中浮出乾坤圈,抓起錢塘君身上的玉鎖,砰!
看似脆弱的玉鎖卻安然無恙,反將乾坤圈彈開,在錢塘君身上又緊纏一圈。
“不必徒勞,”錢塘君道:“你的法器很好。但我身上的鎖鏈不是真正的有形之物,不是人力能解。”
王勇皺眉:“是誰把您鎖在這?是洞庭君,還是天庭?”
錢塘君道:“是,也不是。把我帶到這裏來的,確實是王紹他們。但真正困住我的,卻不僅僅是他們。”
他歎道:“你們抬頭看看這座金殿罷。”
資深者們抬頭看去,卻險些被這座燦燦金殿閃瞎眼睛。
他們看到金殿牆壁的每一塊金子上,都走著無數表情痛苦的小人。
有的小人在搶奪他人,踩著他人往生路爬。有的小人表情狂熱地跪地親吻金子。有的小人默然地路過倒地的老弱。
卑鄙的、極端自私的、愚蠢短視的,麵目清晰。
高尚的、大公無私的、目光長遠的,逐漸淡去。
這些小人都是動態的,活靈活現,在金子上走動,演化,生活。
此時眾人看去,仿佛看到了一副金子鑄造的眾生浮世繪。
眾生熙熙攘攘,行惡事,得惡果。
它們忽然齊齊停下,以最惡毒的目光盯著錢塘君。
它們開始隻敢嘀咕,但慢慢地,一句句越來越直白地在咒罵他:暴君、獨/裁、極惡、虛偽.……
它們咒罵他,以它們自己的所有惡行來咒罵他。
它們怨恨他,以它們自己的所有愚行來怨恨他。
衝天的叫罵混成了精神噪音,衝擊著資深者的耳膜和精神。好幾個精神薄弱的資深者倒退一步,不敢再去看金殿四壁:“這、這是什麽?”
“這是眾生惡意。”錢塘君答道。
他坦然地麵對著無數小人的咒罵侮辱,隻是注視著它們,竟然目光慈憐:“這座金殿,就是眾生惡意所鑄。”
張玉指著白玉鎖鏈道:“它又是什麽?”
她眯著眼睛打量這白玉鎖鏈:這鎖鏈,有些出乎意料的眼熟.……
“玉鎖是人道劫數所化。”錢塘君道:“人道劫數將成,眾生惡意將起。於是生金殿,誕玉鎖。我作為一方主政,注定要與南國人道同受此難。所以它們成型之日,自動加於我身。王紹他們把我關到了這裏,但真正困住我的是人道劫數。”
“人道劫相愈深。眾生惡意愈重,我愈不得脫。”
他的目光穿過了他們,穿過了正肆無忌憚地享用繁華的南國大將,也穿過了萬丈碧波,似乎看到了整個南國。
錢塘君說的話,讓資深者們有些發懵。
張玉卻追根究底:“什麽是眾生惡意?什麽是人道劫數?”
錢塘君答道:“念一時忘一世,人道劫數重。知小我忘大我,眾生惡意起。”
“那麽,怎麽救你?”
錢塘君默然片刻,卻似乎不想和她多談這個話題,隻道:“小友們能摸到這裏,確實一時豪傑。但是這件事,憑你們個人之力,無力天回。早些離去罷,這裏畢竟是洞庭龍宮,你們隨時可能被發現。如果你們此來找我,還有其他目的,盡快開口。”
王勇覺得錢塘君說的對,如果不能救錢塘君出去,問這些浪費時間,沒有意義。還不如抓緊時間從他口中得知魔宮的具體地點。
何況他們的主要目的本來就是衝著救出龍女,得到天書去的。
救不救錢塘君,倒是次要的。
王勇便道了來意:“錢塘君,我們想去搭救龍女龍子,卻不知道魔宮的具體地址。聽說隻有您知曉。”
錢塘君沉吟片刻:“我的手下有幾位忠誠的宿將,隨我出生入死到過魔宮,本可以帶路。隻是,想來,錢塘兒郎恐怕已經不能幫你們了。”
是不能幫了。錢塘水族的上層,最忠誠於錢塘君的,已經被一網打盡了。
他想了想,竟然叫張玉:“小友,你過來。”
張玉依言走近。
錢塘君將頭微微低下:“幫我把這片鱗片拔下來。”
那片鱗片長在他的脖子後,有巴掌大小,朱紅而晶瑩流轉,極豔麗,豔麗得奪人心魄。
這是龍族的逆鱗。觸之有扒皮斷骨之劇痛。
張玉取下鱗片時,錢塘君卻一聲也不吭,隻湊過臉,向那鱗片吹了一口氣。
那赤紅鱗片便慢慢融化,變成了一柄通體晶瑩朱紅的長/槍。
錢塘君又割下自己的長發。長發脫離了他的身體後,就變成了赤紅的龍鬣。
他將龍鬣係在槍尖下。一霎時,赤紅龍鬣就蓬地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團火焰。
一柄槍尖三刃,烈焰為纓,極其驚豔的朱紅長.槍,最終現於眾人眼前。
錢塘君捧槍而贈:“我困鎖在此,無法相救至親。唯以逆鱗為槍,解發為纓,求小友替我前往。”
“你朝空中擲出此槍。它會自動朝著魔氣最重,孽障最深處,穿雲破霧而去。它最終落地的地方,就是魔宮所在。”
張玉接過這柄火焰為纓的朱紅長.槍,它似乎十分喜歡張玉,一到她手裏,就愉快地發出了長鳴。
她與它心靈相通一般,竟自然而然知道了它的名字——火尖槍。
她肅容站起,手負長.槍,向錢塘君一禮:“不負所托。”
錢塘君道:“還有一件事,望你們告訴豹臣、九娘。”
“錢塘君請說。”
“告訴他們,我從沒有後悔過去救他們。”
他們一行人即將離開金殿時,金殿裏的光也重新地黯了下去,陷入了一片黑暗。隻能隱約看到青年模樣的錢塘君被四麵鎖鏈困住的模糊影子。
張玉看著那個影子,在腦海中漸漸和一個熟悉的影子重合。
少女站在原地遲遲不動。
資深者們正不知她怎麽了,卻聽少女聲音略帶澀然:“我還是想知道,怎麽救你。”
黑暗裏沉默了很久。
最終,傳出了一聲極輕的歎息,錢塘君回答了她的問題:
“天地有陰陽漲落,過滿而缺,極數生一,劫滿而消。”
“那一日,人道劫數散,眾生惡意消,將崩金殿、開玉鎖,走蛟龍。”
“我自應劫而出,重返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