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3 章
鐵鑄似的陰雲, 鵝毛大雪紛紛落。
地上積了一尺多厚的白, 鬆樹結著霧凇, 河麵結著冰。
廢棄的工廠與煙囪覆蓋上潔白, 掩去了鏽跡斑斑的落寞。開裂的馬路變成冰道。
在放眼看去,整座粗重工業風格的城市都覆寒霜,結冰容。嘎吱運轉的國之重器暫時凍結, 似一座冰天雪地裏的鋼鐵孤城。
與肅殺的北國嚴冬截然相反, 哢木市的上海街老工業區, 卻積滿緊張火花的空氣, 仿佛一點即燃。
結冰的馬路邊停著一排排軍綠皮卡。
哢木汽配廠前停著一輛輛警車。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冰天雪地中高舉紅色條幅,堵在工廠前。條幅上一行刺眼的墨汁大字:還我工廠!複我國企!
人群喊著同樣的口號, 聲浪一股高過一股。
武警手拉手把人群封在汽配廠外。
武警身後, 工廠內, 肥頭大耳的老板和他穿貂皮的婆娘正坐在小轎車裏, 看著廠外洶湧的人群瑟瑟發抖。幾個高管鵪鶉一樣縮在後座, 一聲不敢吭。
副市長匆匆趕到, 見這場麵,就詢問在現場的副區長:“剛才我接到緊急報告說這裏出現群體事件?跟我詳細講一下。”
副區長連忙解釋:“舒市長,是這樣的。哢木汽配廠前些年改製, 由集體所有製企業轉賣給了私人老板。因為接手後經營不善,汽配廠連年虧損,被迫停工。老板就停了這邊的車間, 這幾年準備申請工廠破產, 清理機器, 再轉賣給其他資本。誰知道工人們在停工期間私自進入工廠,占了汽配廠,自行啟用機器生產汽車配件,自行聯係汽供貨商和材料商,進行生產、供貨。”
“占了多久?”
“占了三年。今年老板終於申請破產成功,帶著考核破產的人員來考察的時候,才發現哢木汽車廠在‘停工’後還運轉了三年,甚至跟哢木汽車廠合作的上下遊企業都不知道這個工廠本來已經停工了。”
“還有這樣的事。這老板連工廠被占了三年都不知道?”舒市長是新調來的,年紀在官場上算比較輕的,聞言愣了一下。
副區長苦笑道:“老板是外地人,家大業大,在老家還有賺錢的本行當。來東北買汽配廠隻是順帶,玩沒了就把汽配廠門一鎖,機器油布一蓋,撒手在那等著轉手。前幾天談好了買家,老板過來準備申請破產,轉手給新買家。結果意外發現汽配廠還在運轉,被工人搞活了,還盈利了。於是他就想要把汽配廠從工人手裏拿回來。工人們不知道從哪得到了這個消息,把他堵了個正著,要他從汽配廠裏滾出去。”
哢木市的公安局長正在現場指揮,補充說:“然後這個廠的老板就報警了,說有黑惡勢力威脅他人身財產安全。區公安過來一看,是哢木汽車廠的工人以及附近的工人家屬為主的居民把園區給堵了,把工廠封了。人太多了,區公安頂不住,隻能報市裏,市裏也頂不住,隻能出動武警。”
“你們一直都知道這廠被工人占了?”
副區長和公安局長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他們都是哢市本地人,知道當然是知道一點內情。
哢木汽配廠年頭很久了,可以一直追溯到五六十年代,原本是集體所有製企業,歸市裏所有,曾是哢木市的知名企業之一,以一己之力供了數家國產汽車的配件。它解決了附近一大片居民的就業、消費問題,有些當地居民,甚至是爺孫三輩人都在汽配廠幹活。
附近幾個小區的醫院、住宅、學校、菜市場,全是圍繞汽配廠工人和工人家屬建的。
汽配廠當年改製,是大環境下的決定。但是如果汽配廠真的倒閉了,附近一大片年級不小的工人、工人家屬,大部分都要失去經濟來源,要失業。
哢木市經濟本來就不景氣,這個區經濟更不好,附近居民日子還過得去,都是汽配廠撐著的緣故。所以區裏明知汽配廠的“異狀”,知道這三年都是工人自行管理汽配廠,自行生產。但區裏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緩多久是多久。
舒市長年輕,但近五十歲混到這個位置也不傻,隨口一問,心裏一轉,已經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直接問:“那現在工人的訴求是什麽? ”
副區長猶豫了一下,答道:“工人的最低訴求是繼續維持現狀。”
“既然有個最低訴求,那他們還有什麽訴求?”
“.……工人的根本訴求是希望把汽配廠恢複成以前的集體所有製企業,重歸哢木市管轄。”
“那老板的想法呢?”
“老板堅決要求依法行使對工廠的權利,稱這是他的私人財產,歸屬於他,而不是工人。要求政府保護他的私人財產和人身安全。”
嘩啦啦,人群又開始衝擊武警隊伍,甚至有兩鬢蒼白的老人衝在前麵,對鐵柵欄背後的轎車喊:“別想把九十年代那一套再來一遍!要滾也是你滾!汽配廠是大家的!”
“汽配廠被你搞死了,你就丟了!被我們搞活了,你就想來搶!強盜!”鐵柵欄上凝著冰,漫天鵝毛大雪,卻抵不過人們的怒火。場麵再次混亂起來,已經有手持棍棒的年輕人準備翻牆。
舒市長擰著眉,問:“那你們的想法呢?”
副區長過了一會,才模棱兩可地答道:“.……雖然工人們的想法很好,但汽配廠畢竟已經賣給了私人,再集體化,重歸公有企業,困難比較多。而且按法律,老板的要求也合理……”
“辦法總比困難多。”舒市長卻道:“那老板找的買家出了多少錢?”
副區長、公安局長等幹部微微一愣。很快回味過來舒市長的意思,麵色不動,心底震驚。
那邊汽配廠前熱火朝天,氛圍緊張到一點即燃。舒市長麵前卻有了一點與寒冬飛雪相得益彰的沉默。
舒市長見幹部們都沉默了,不由一哂:“幹嘛震驚呢?你們沒有理會這兩年的中央精神啊.……”
他話未說完,忽然聽到一陣啪啪啪的聲音,仿佛什麽東西一拍一拍地在讚同他。
那啪啪啪的聲音一響起,地麵也跟著微微震動起來。
好幾個人站立不穩,一下子就跌倒了。哢擦哢擦的冰裂聲從遠處一直傳來。
哢木市的上海街老工業區就在黑龍江畔。
冰裂的聲音從江麵傳來。
一對兒金色的車輪大眼睛從江下眨也不眨地盯著正衝擊汽配廠的人群。黑色龍尾因為興奮,早已從江麵冰隙裏探了出來,在結冰的江麵狠狠拍著,仿佛一個豪邁漢子正在拍案稱快一樣。
眾人聽到一個嗡嗡的巨大聲音從江底響起,連聲附和,也不知道是附和遠處的人群,還是附和舒市長:
說的對,你們沒懂,你們沒懂!你這小孩子心腸好,頭腦好!要是俺這裏人人都跟你們一樣懂事,俺的東北早好回來了!
那嗡嗡的聲音越說越快活:不就是要拿回來廠子嗎!俺來助你們一臂之力!俺來幫你們懂!
黑色巨龍在江下張開大嘴,吼地一聲,無形的聲波以江麵為圓心,卷過汽配廠的人群,卷過舒市長。
人群一滯,舒市長也一滯。聲波拂過他們的身體,仿佛輕輕地複製了什麽,然後黏貼化進聲波裏,再繼續延著江麵,往整個黑龍江,乃至於東三省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