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還有二十分鍾的時候, 方案二失敗了。
死寂蔓延。
文本內外,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美國文參團的托馬斯·康納更是麵如死灰。
常教授也歎道:“是我錯了, 看、、這三首聯袂登場, 共同構建了一個大場景,大故事,竟就此對這三首間的前後關係,妄下定論。”
“冷靜,”郝主任推推眼鏡,倒還冷靜:“還有第三次。”
“王上校,你們在一線與後方同步討論。有什麽想法能提的都提。”
“是。”王勇應道。
老婦抱著蛋進屋, 再沒出來。
眼前停著的六個水晶球, 隻剩下三個位置尚未定。
目前定下順序的三首詩,分別是:
1、《登幽州台歌》
2、《登科後》
3、《擬行路難》
沒有定下來的是《詠史》、《賈生》、《行路難》。
文參團的成員們正在搜腸刮腦, 急促地思考聯係。
常教授卻突然道:“雖然第二套方案失敗了, 證明詠史不可能是最後一首。但我還是認為必定在之前。現在隻剩下了最大的一種可能性。”
第一套方案失敗了,證明詠史不可能是第二首。
第二套方案也失敗了,則證明詠史不可能是最後一首。
而如果《賈生》確實在《行路難》之前。
那麽, 確實隻剩下了一種方案。
文參團已經停止爭論了, 他們顯然也都想到了這個最終可能, 尚未說出,常教授便講了。
郝主任思索片刻:“如果按照你的意思, 必定在之前。那兩次的失敗後, 詠史的位置就可以定下。”
常教授道:“不錯。現在來看, 這個文本層的場景真正的順序, 大概就是:、、、、、。”
文參團中有人忍不住問:“如果確實排在前呢?方才我們也親眼看到,文本世界裏比先出現。常,你能肯定嗎?”
問的是美國文參團的托馬斯·康納,他還不甘心韓國曆史映射論的失敗。
常教授道:“我不能肯定。但我們還沒想到真正的破解思路前,根據已有的客觀信息,這是最大的概率。”
也有人說:“我支持常先生的意見!當中的老婦人,和的,分明是同一個人。”
文參團當中不少人都表示了讚同。同時也有人持反對意見。
再次激烈地爭吵了起來,都試圖說服對方。
郝主任想用常教授的意見,但這次四國聯手,他也不能一人獨斷專行。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文本世界內,一直躲在中國資深者後戰戰兢兢的普通人袁煦,忽拉了拉陳薇的衣裳。
陳薇回過頭,卻聽袁煦小聲道:“我、我認為常.……常教授的意思是對的……”
她小聲說了一番話。
此時,聯合文參團內正一輪激辯結束,場麵暫時一靜。大家都聽到了陳薇的大嗓門:“.……你說什麽?!”
她來不及聽完,竟猛然將袁煦一拉,激動道:“王隊!”
大家的視線都移向她倆,被推到眾人跟前的袁煦不由漲紅了麵頰,往後縮了縮。
郝主任問:“這是?”
王勇道:“這是袁煦,之前被擄走的我國公民。”
郝主任親切道:“小姑娘,別怕,你有什麽想法就說。”
他與那些或奇形怪狀,或過分光彩照人的“超凡者”不同,生得看起來倒是很普通的,像是個中年謝頂的典型國內幹部,袁煦看見他就想起了自己大學裏的院長,心生了幾分親切,鼓起勇氣說:“我、我想說,常教授排的順序,這些詩,恰好就是的詩……”
她話音未落,常教授猛然睜大了眼,心念急轉間,竟如醍醐灌頂,失聲道:“原來如此!”
其他各國的文參團成員,卻慢了一步,聞言還在心底將這些詩的具體內容滾動了一遍遍,再默背《將進酒》,開始琢磨: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將進酒》的前兩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講的是什麽?講的是時間!講的是時間易逝,凡人易老。
而《登幽州台歌》同樣講的是時間!感慨天地雖寬廣,時間遼遠,而吾生卻有涯。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則是一種暢達的,對自己才華的自傲,對仕途前程的期許渴望。
而《登科後》恰恰說的就是有一天終於“我才得用”,春風得意馬蹄疾。
托馬斯·康納也正在飛速思考。他艱難地用之前硬記下來的中文,生澀地將這些拗口的中國詩詞在心底背了一遍,忽將眉皺起:“不對。常,數量對不上。”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這段難道對的是《擬行路難(其六)》?確實,鮑照也提到了“自古聖賢盡貧賤”,提到了聖賢。
那後麵三句“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三句難道對《詠史》、《賈生》、《行路難》三首?
這數量和內容卻無論如何都對不上啊!
有中國的文參團成員,本就熟悉詩詞的,也心有不通。卻不好在本就不熟悉詩詞的外國人麵前露怯,楞是道:“誰說這一段對的隻是?你仔細想、裏都提到了什麽?”
“‘白首不見招’的馮公和英年早逝的賈誼,不都是那自古‘寂寞’的聖、賢嗎?”
也就是說,“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這一段就對了三首詩。
但托馬斯·康納還是想不通:“可是最後三句,和的內容對不上啊。”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這,怎麽琢磨都無論如何都對不上啊?
常教授撫掌大笑道:“你們這些學究,都想錯了!想的太複雜了!小姑娘,你說吧。”
袁煦便怯生生道:“這些詩,是按裏李白的情感情緒變化排列的.……”
她是師範生,而《將進酒》恰是高中要學的重點詩文之一。
其中詩詞的情感變化更是分析之重。
“情感情緒”四字才說口,一時被固有思維困住的眾人恍然大悟,有幾個研究詩詞的,幾乎不顧文本世界的困境在前,而要頓足叫好了!
李白的詩歌,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以充沛的感情噴湧,取代刻意雕琢。他常常是以情為詩,以性情為詩,輔以才華,飽滿的情感情緒結合想象力,天然去雕飾的詩詞自然而然噴薄而出,驚豔世人。
《登幽州台歌》整體詩作的感情基調是悲壯豪氣而感傷的,而《將進酒》的前兩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正是帶著李白特有的悲壯豪邁。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悲壯感傷之後,李白開始安慰自己和朋友們。
這幾句裏雖有一些自我安慰的意思,但那股子的歡樂與自豪情緒,卻與《登科後》歡樂得意的情感基調正正對應。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這一段的情感情緒,卻在上一段自我安慰的歡樂得意後急轉直下。
李白雖然覺得天生吾徒有俊才,但仍掩不住內心的“愁”,於是就借酒爆發了自己對社會、對統治者的憤懣之情,對處境的沉鬱之色、諷刺之意。
而這些憤懣之情,沉鬱之色、諷刺之意。
對應的恰恰是《擬行路難(其六)》、《詠史》、《賈生》這三首的感情基調。
而“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三句作為結尾,雖有失意之感,卻帶著李白特有的豪放自信。
《行路難(其一)》是李白第一次仕途折戟,離開長安時所作。詩中雖有失意之情,卻很快就轉向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積極豪邁,樂觀自信。
而《將進酒》是李白被賜金還放之後所作。他此時比當年更加失意,更加憤懣沉鬱諷刺,所以《將進酒》色調比《行路難》更沉。
但縱觀全詩,直到結尾,這位幾乎成了盛唐象征之一的大詩人,在失意憤懣裏,都仍帶著性格裏揮之不去的樂觀自信,帶著對前程的希冀。
所以應時《李詩緯》裏說“太白縱作失意之聲,亦必氣概軒昂,若杜子美則不然”。
《行路難》恰對應的是《將進酒》這份失意裏仍氣概軒昂之色!
如果順《將進酒》全詩的情感變化下來,排序確實是《登幽州台歌》、《登科後》、《擬行路難》、《詠史》、《賈生》、《行路難》!
這下再無異議。
見四國文參團達成了共識,郝主任看了一下時間,還有十分鍾!當下便叫王勇。
王勇便牽起《詠史》,按在了第四的位置。
剛一摁下,排在第三的《擬行》,金繩自動飛起,連住了《詠史》!
下一刻,風雲色變,他們又重新回到了那埋藏著無數屍骨的《詠史》山穀。
但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
他們看到那茅舍中的老婦抱著鳳凰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進了《詠史》山穀,把它埋在了那片樹林下。
鳳凰蛋在樹林下吸收著那些死去靈魂的不屈而忠貞的情感。
那些情感,思想,一寸寸轉換為熱度,孵化著鳳凰蛋。
她對著那些樹林祭拜,喃喃道:“夫君,阿香,阿載.……你們來孵化這孩子.……等這孩子出世的時候,火焰會燒掉這裏,那些山,那些樹,那些草,都沒有了,你們會重見天日的.……”
這是沒有張玉他們幹預的時候,鳳凰真正的出世過程。
這些山脈的地皮下,處處埋著骸骨,一層疊一層。別看表麵是正常的山峰,但地皮隻是表麵一層,如果刨去幾層土,這些周圍的山,其實全都是骷髏嶺,是堆疊起來的屍山。
光是這片森林底下,就最少埋了十萬骸骨。
此身雖異,心火長存。
這些不屈而憤懣的心火熱力滾滾,終將以鳳凰的誕生為結局。
《詠史》之後緊連《賈生》。
鳳凰從地下飛出,它飛啊飛啊,順著金色的繩索,飛進了那早已上下隔絕的王朝,一落地,化作一位書生,正是他們曾見過的賈生。隻是相貌比他們見到的要更堅定成熟一些。
他望著那王城,堅定地一步步走了進去。
場景天旋地轉,他們站在賈生身邊,他百折不撓,看著他不肯服輸,看他憤怒地與君王打賭,看著他三問百姓。
這一次,沒有張玉,書生的頭顱卻也沒有落地。
《賈生》中的百姓,比他們之前見到的更麻木貧困。
百姓望著那些高高在上,明明生活在同一個社會,卻仿佛天壤之別、兩個物種的豐朝顯貴。
豐朝已經幾十年了。
連顯貴們的奴才、管家都已經大部分是世代繼承,子承父業的了.……
而上神索要的人牲越來越多,欲壑難填,即使有秘術在,各家的勞壯缺口都日益增大。
缺勞壯,沒人耕作,土地再肥沃又能如何?
縱使有秘術在,但貧富卻已經更加隔絕。
連想做奴才都不可得了。
顯貴如同山上草,無能卻永享福祿。
平民好似山下樹,有才隻能為奴婢。
百姓們眼裏燃起了改變的欲望,他們竟應了賈生的質問,奮勇而前,搶救下了斷頭台前的賈生。
賈生便站在貧困的人群中哈哈大笑,挾著人群一起化作了一隻比從前所更巨大的鳳凰,幾乎能與青銅女神媲美。
它刺穿了烏雲,與妖魔血戰,最終驅散了豐朝上空的妖魔之國,逼得豐朝皇帝讓國。
陶術看到這一幕,心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老婦說鳳凰‘心急’.……因為之前其實缺了這段……”
因為沒有了馬太效應帶來的階級固化,貧富徹底分化,上下隔絕的《詠史》做推動,平民尚且吃得飽飯,看得到階級上升的微末希望,看得到在體係內的奔頭,大部分人就自發地去維護現狀。
而當連欲做奴才都不得的時候,他們才會窮則思變,寄希望於能帶來改變的鳳凰。
鳳凰衝天而起,將那魔國打落另一度空間去。
《賈生》的金繩最終連上了《行路難》。
時光飛逝,鳳凰雖逼得君王讓國,讓群雞還複人身。從此後,鳳凰占豐朝為都,廢除秘術,斷絕祭祀魔神的惡俗,它終於實現了當年說讓臣民們活得像人的諾言。
但它的臣民們卻隨著時日過去,不滿的情緒日益流布胸中:
鳳雖驅逐魔神,廢除秘術,但肥沃的土地也因此回歸了先前的貧瘠紅土。
臣民們沒有被吃的恐懼了,卻在半饑半飽的日子裏,日夜懷念原來群雞治下,那稻穀豐足的生活。
不過是獻祭一些沒有用的人供奉群雞而已,不過是住在養殖場裏膜拜魔神而已!
他們開始憤恨起鳳凰,都怪它,都怪它!
盡管鳳凰早已盡力,盡力組織臣民,安排國家事務。
但是他們仍需要辛苦勞作,才能勉強吃得飽。
可是,他們原本不用這麽辛苦啊!
如果不是該死的鳳迷惑了他們,讓他們選了它上去,驅逐了魔神。那現在他們應該還和從前一樣,隻需要小小的耕作,犧牲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就能在那建造得當的養殖場裏飽食終日,日子過得舒舒服服!
而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為流落民間痛苦不已的昔日群雞見此大喜過望,不斷煽風點火。
終於,民怨四起,群雞鼓動豐朝臣民,重新迎來了魔神像。
他們把年老體衰,為國操勞了半生的鳳,趕出了國都。
就在年邁的鳳,背著一身傷痛,羽毛黯淡地飛出國都的那一刻,天上忽然轟隆隆起了大雷。
雷光天降。
鳳被驚得回首,卻眼睜睜地看著無盡的劫雷落在了大地之上。
雷劈開了大地,整個豐朝都被雷光照亮。
所有的豐朝平民在電光裏,人的軀體被劈得焦爛,血肉一寸寸從身體上脫落。
雷電結束的時候,他們哀嚎痛苦,卻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動了——他們的腳變做了根須,紮在泥土之中。他們的身體變成了金黃的麥穗,卻沒有了血肉的柔軟。
更可怕的是,眼前,重新變回肥碩大雞的舊貴族們,“喔喔”大笑著張開翅膀,朝他們撲來!、
但是,他們再也動不了。
整個豐朝變成了一大片金黃色的稻海,永遠處於深秋之中,供群雞啄食生息的稻海。
老鳳不忍心,想再次驅逐群雞。
可是,而群雞靠侍奉魔神,卻取得了偉力。它卻早已年老。無能再將它那些早已化作木石的臣民變回人身。
孤獨而蒼老的鳳,隻能日夜在深秋之國上空徘徊,唱著悲哀的歌曲。一直唱到滄海桑田。
站在稻海邊,眾人看著那孤鳳在啼鳴裏,蒼涼地曼然感懷,唱焉:
“梧桐我國,
今爾何在。
自由吾民,
別君千年!
樂土樂土,
爰得我所!”
伴宿著那蒼涼悲憫的歌聲,
哢擦,混亂的文本層被徹底扭正了。
六個場景終於全部歸位。
他們身邊,不知不覺站了一位老婦。
“她”是“聖賢”,也是這片土地的化身。
望著老鳳,這位蒼老的母親幾乎淚下,說出口時的聲音卻是對著他們的。
這聲音男女莫測,仙氣縹緲。
貧寒老婦回過身,竟變做了一位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的老人。
赫然是行路難場景裏,那白玉京裏垂釣的“仙人”。
“仙人”站在他們跟前,對資深者們說:
“我說過,我們或許有再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