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女神像勾勒一絲笑意, 張口。
大鍋中數個大漢都吃喝不盡的雞湯, 瞬間蒸發, 化作一股煙氣,匯入神像之口。
兩隻肥雞的血肉也眨眼霧化, 徒留下兩具完整的雞骨頭, 嘩啦一聲散架。
神像又恢複了高舉火炬的姿態, 在簾幔後安靜下來。
神殿外, 皇帝感到整片地麵都在微微震動,空氣中回蕩起成熟甜美的秋日果實氣息,須臾才平複。
他便知道一定是上神已經享用完畢祭品。
果然,不消片刻, 戴著雪白帽子國師出來, 向他點頭示意, 皇帝這才徹底放下心。
等到神殿中再無動靜,紙鶴小心地蹭出紗簾,覷住他們關門的時機,飛進那國師的衣擺內側,雪白與雪白混成一片,安靜地藏起了自己。
國師沒有再前去宴席的意思,向皇帝告辭, 說要回房去焚香沐浴,去除血腥。
這是他每次烹飪完“祭品”之後的慣例步驟。
皇帝沒有說什麽, 隻是陪著笑, 叫了一隊奴婢扶國師上轎, 才折返宴席。
折返回王城住處的國師,卻沒有察覺到自己衣擺上多了個什麽小東西。
“他似乎隻是個凡人。”褚星奇道。
國師如果有半點超凡能力,在這麽近的距離,就該察覺到紙鶴上的輕微能量波動。
但“國師”擺正自己的廚師帽,理了理領巾,仗著豐朝人聽不懂自己的語言,哼著一首滿是下流詞匯的英文歌,舒舒服服坐著宮轎,往自己奢華不亞於皇帝的宮殿行去了。毫無所覺。
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偉力,隻是個單純的白人廚子罷了。
國師的住處在王城的西邊,正好與豐朝皇帝的寢宮相對而立,甚至地勢還高了一截。
他一進寢宮,就長舒一口氣,似乎擺脫了什麽體麵形象,扯著領結嚷嚷著大聲斥罵,叫服飾他的奴婢趕緊上來給他寬衣洗漱。
既然國師隻是個凡人.……遙在王城外通過紙鶴監控國師的資深者們心頭都閃過一念。
王勇道:“星奇,你有沒有辦法借紙鶴施展一些力量?”
“可以。不過隻有一次催眠的能量幅度。超過催眠的能量幅度,紙鶴就會自行銷毀。它畢竟隻是一張普通的紙,承受不了太多能量。”
張玉卻攔住了褚星奇:“褚哥哥,不行。”
她說:“有東西盯著他。”
透過紙鶴傳遞回來、投射在鏡花水月中的畫麵,在張玉的視野;裏卻有些與眾不同。
那看似隻是凡人的國師頭頂,有兩團黑氣若隱若現,兩隻自虛無中看過來的眼睛,一直關注著國師。
就在他們幾句話之間,兩隻自虛無中探出的眼球掃了一圈,見國師房內沒有異常,便重新闔上,暫時隱去了。
但那不詳的黑氣卻始終縈繞在國師頭頂。
嘩啦啦水聲。國師在侍女攙扶下坐入室內的熱湯池,把那蒼白可厭的軀體沒入水中,靠在池壁上,長出一口氣,一邊任由侍女們為他塗抹精油,推拿肩背,一邊用英文嘀咕了一句:“.……也太小心了。這裏可是王城,眼皮底下,哪裏有什麽‘隱藏的奇怪力量’?”
咄咄咄。
遲緩而有規律的木屐踏地聲。
白發滿頭的老宮女恭敬地立在池邊:“王讓奴婢來問您:您還需要什麽?”
“沒什麽需要的了。哦,對了,把我這疊衣服抱走,換一套新的來。沾了雞血,真是惡心。”
老宮女便彎腰抱起國師褪下的奇怪雪白衣服、帽子,抱了出去。
她緩緩退出去的時候,國師瞥見她那蒼蒼白發、皺紋遍布,臉皮下垂的臉,與一身嬌嫩的宮女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禁感到一陣惡心,抱怨:
“都重生成青春模樣了,這老皇帝還留著這樣一個凡人老太婆幹嘛?哼,別是還惦記著以前的身份。”
他說的是英語,宮人們聽不懂,眼觀鼻,鼻觀心,隻做不知,為國師繼續按摩。
老宮女抱著那一疊雪白的廚師服,步出國師寢宮,拿去浣洗——這是國師的衣物,涉及神靈,也隻有交給她,皇帝才放心。
白色紙鶴壓在國師衣服裏,被老宮女一起抱在懷中,不敢輕舉妄動。
老宮女卻並沒有抱著這疊衣服去浣衣房,而是拿到了自己的住處。
大概是年紀大了,在皇帝跟前有些體麵,她沒有跟著其他宮女睡大通鋪,而是住在王城的一角,在王城東、西交匯處,也恰好是神權、王權交匯處。
她進了房間,便略顯吃力地自床下拖出一個銅盆。裏麵堆著沒有燒完的碳、灰燼。
她舉起那件衣服,看到上麵飛濺的雞血,目露悲哀:“昔日的宗室,也不過是一隻下賤的畜生,隨時可以變作鍋裏的雞湯……留下的最後跡象也隻有這腥臭雞血……”
說著,老宮女麵容上顯出恨色,舉起剪刀,竟將這件衣服一條條剪碎,丟進銅盆裏焚盡,等到焚盡的時候,才把那餘燼倒出來,小心地用衣服包了,放進一個壇子裏。雙手合十,向那壇子喃喃:“老奴不知道您們是哪一位,老奴也隻能這樣為您們留一個衣冠塚。”
趁她不注意,紙鶴險險從衣服裏逃了出來,逃過被剪碎的命運,藏在房梁上悄悄下望。
卻見那老宮女將一切收拾好,又到了內室,將那壇子擺在牆邊。
牆邊已經規整地擺了好幾個壇子了。
老宮女對著內室供奉的一副畫像下拜,竟似垂淚:
“王上啊,您食人再生,變作神前的畜生,又獻祭王孫公子以求治世,過得開心嗎?”
紙鶴飛下房梁,湊得近了一些,卻見到那副畫像上繪的赫然是年老體衰後的豐朝皇帝。
隻是畫像右下角墨跡模糊處,寫的卻是一行小篆漢字落款。
陶術湊近鏡前,仔細一辨認,從模糊的墨跡處,隱約認得個“李朝xx年”字樣,還有李朝國王的封號。
他驟然一驚,便問小蓮:“你們說的前朝,國號是什麽?”
小蓮迷惑道:“你們不知道嗎?前朝國號是李,王室姓李。”
李朝!
紙鶴背後的資深者們麵麵相覷。
“小蓮,你之前說過,豐朝的勢力是突然出現的,一出現就帶著大把的人馬、糧草、金銀。那原來的李朝王公大臣呢?去哪了?”
“這.……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才十來歲,但大概是被殺了吧。自從豐朝占了王城後,我們平頭百姓,就再也沒有聽說過前朝舊人的消息了。”
美式英文的石碑:東—110號養殖場。
王城深處的自由女神像。
說著英文的白人國師。
與《登幽州台歌》裏的李王相貌一般無二的豐朝皇帝。
消失不見的李朝王室,忽然出現的豐朝.……
畫像上的李朝x年.……
何況,聽這老宮女的意思,也是在說這些雞似乎都是從前李朝的王孫公子、兩班大臣變成的。
陶術神念急飛,霎時想到了《登幽州台歌》當中映射的韓國曆史:封建時期的李朝權貴、以及日占時期的韓奸,在美國扶持下立國南朝鮮。
顯然,其他資深者也都想到了。
王勇則叫了一聲:“星奇。”
褚星奇會意,操縱紙鶴飛向那正跪在畫像前的老宮女。
這一次,張玉沒有阻攔他。
那老宮女確實是個普通人,她看見飛來的紙鶴,先是嚇了一跳,紙鶴上飄出一股能量,匯入老宮女的太陽穴,她便表情呆滯,眼神放空,顯然陷入了被催眠的狀態之中。
下一刻,紙鶴消失不見,褚星奇的身影憑空出現在老宮女跟前。
隻是他的身影虛幻模糊,似一道信號極差的投影——這也確實是他以紙鶴為憑,借紙鶴上殘餘能量施展的簡單版“身外化身”,最多隻能維持五分鍾不到。
“你知道豐朝的來曆嗎?”
“知道。”老宮女陷入了催眠的狀態,一板一眼答道:“他們是原李朝的國王、宗室、貴族兩班,在國破家亡之際,被上神點化作羽族,再次君臨王朝。”
果然如此!
豐朝的這些食人雞,竟然就是原李朝的王公大臣變成的!
小蓮在陳薇懷中驚得瞠目結舌。
褚星奇又問道:“豐朝皇帝,就是原李朝國王?”
老宮女即使在被催眠的狀態,仍然流露了一絲悲哀之色。她空茫的目光似乎穿過了褚星奇,在望著自己的記憶:“是。”
那一日,終於饑寒交迫得活不下去,舉起大旗造反的亂臣賊子們即將打到王城腳下。
而李朝的兵馬們卻良莠不齊,盡是老弱病殘,帶兵的兩半子弟隻知吃喝玩樂,一見敵兵來犯,就互相推諉,不願出陣。
眼看王城即將落入亂兵之手,巨木衝擊厚重城門的聲音“咚咚咚”傳進深宮。
她的王上,她從小伴隨著一起長大,視作天地的王上,竟然裹著錦衣華服,縮在一角瑟瑟發抖,像個尋常的孱弱老人。
城門已經撐不住了,即將告破。
而天上忽然傳來隆隆的響聲。
城外火光大起,敵軍慘叫聲不絕於耳。
一隻巨大的手掌從天空伸了出來,帶著古怪口音的聲音從天而降,響徹王城,隆隆:
“我可以救你們。”
神降臨了。
祂許諾,隻要李朝君臣願意臣服於祂,舍棄人身,那祂不但幫他們奪回國土,還可以幫他們治理國土,給他們一個永世太平,永享榮華。
她那無能的、懦弱的王啊,俯首膝行,低下花白的頭顱,奉上了傳國的文書。
在她的視線裏,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孫公子,貴族大臣,與他們的王一起,在神前哀嚎打滾,嘴生利喙,身披羽毛,化作了一隻隻昔日下賤的畜生。
他們化作了它們,卻獲得了奇力,並得以重返青春,它們無恥地、可悲地“喔喔”狂喜啼叫。
神說:“從此後,你們再不以凡俗的食物為食,你們將吃一種更高貴的食物。”
雞群的視線順著神的目光,挪向那些縮瑟一邊,滿麵驚恐的宮人。
它們明白了。
這些昔日的王孫公子沒有半點不適,嗜血的衝動湧出體內,滿宮追逐驚恐的宮人,將昔年服侍自己的宮人們開膛破肚,吃得起興。
它們適應的很好。
它們昔年也“吃人”,現在隻不過換一種方式吃,有何不可?
它們追到她跟前的時候,王上擋住了它們,張開翅膀把她護在身後:“她老了,活不了幾年,又很忠心,不要吃她了。”
她被擋在王上身後,嗅到它身上的雞屎臭味,透過它的羽毛,看到那高高在上的尊神俯視著掃滿血腥、內髒、羽毛的昔日王城,俯視著那些滿地亂躥的肥碩大雞,青銅雕塑的臉上勾勒起一個微笑,手中火炬明明滅滅,照得那微笑無端陰森。
她覺得,像她很小很小時候,母親望著柵欄裏正在啄食小米的雞群時的表情。
而從那以後,豐朝的勢力一夜天降。神送來了人馬、糧草、金銀,巧妙地掩蓋了曾經李朝的存在。
而豐朝建立後不久,在神的幫助下,豐朝君臣顯出了驚人的大度寬和、憐惜平民。
它們借秘術改造了原本貧瘠的土壤,帶來了富裕。
昔日曾支持造反者的平民們為此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山呼萬歲,卻不知道從前跪拜的與現在跪拜的是同一撥人。
更不知道,她站在王上身邊,看著王上對那些黑壓壓的人頭,饞得涎水壓抑不住,卻歎息著說:未免太瘦了。
而天空中若有若無的視線,卻一直盯在王上身邊。
褚星奇問:“所謂的秘術,是怎麽回事?”
老宮女答道:“這是上神傳下的神術,以外來人、與不馴服的一部分平民的血肉為飼料,倒進田地,就可以換來神力滋養原本貧瘠的土地,能令稻穀在最快的時間內成熟,養活大部分豐朝平民。”
“什麽‘神術’?”
老宮女扭著舌頭,模仿一種奇怪的腔調,細聽之下,仿佛是強行模仿的英語:
“王上說,這神術叫‘自由市場’。”
紙鶴那頭,眾人聽到這個詞,一時啞然。
學識相對最淵博的陶術推了推眼鏡道:“看來的確是影射韓國的曆史了。”
正此時,不待褚星奇再次提問,那老宮女卻主動開口,盯著褚星奇的殘影道:
“你呢?你們是誰?你們就是國師口中的‘妖人’?”
渾濁的眼珠裏一片清明,沒有半點被催眠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