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一群海鳥全都呆滯了。
嘎地一聲, 其中一隻險些忘記撲閃翅膀, 從空中下滑了一大截。
蔚藍海麵上，伏波而來一龐然大物。
形狀似龜非龜, 四肢如礁石, 通體表皮雪白，似有潔淨的砂礫在陽光下閃爍流動。背部的“龜殼”則是土地的顏色，長著旺盛濃綠的樹林，椰子樹上掛著顆顆棕色的果實。
“巨龜”分波劃浪而來, 悠哉悠哉，如海中霸王, 附近的海中生物紛紛躲避。
“那、那是什麽神龜？”一隻年輕海鳥目瞪口呆。
“那不是神龜……”海鳥族長好半晌才緩了過來：“那就是椰子島.……”
“椰子島活了……”
張玉卻並不驚訝，她已經看到了站在白沙灘上的王勇等人。
她一向知道王勇活化非生物的能力，這是他特質中的其中一麵, 叫做“童話化”。
“我哥哥。”張玉指著站在島上的一行人道。
小小年紀, 怎麽眼神不太好？
族長問：“你沒指錯？那個頭發跟金子一樣，年紀更小的小小夷族姑娘, 是你哥哥？”
“是。”
從海上遊來的椰子島越靠越近, 近到稀疏處，樹上掛了多少顆椰子都能看清了。王勇抬高聲音, 叫了一聲“小玉”。
其他人也早就看見空中與海鳥群一起的少女，連忙熱情招呼。
他們看起來明顯是熟識的，海外奇聞異事頗多, 兄長女童外貌, 妹妹卻是少女模樣, 這樣的事情也不算稀奇。
何況能使椰子島活化過來，說明這群人也是法力高強，非同凡俗。
權當少女說的是真話罷。畢竟在海上，那些陰影才是生靈共同的敵人。
族長思慮片刻，對張玉點了點頭，海鳥們便震動翅膀，飛下椰子島。
群鳥飛過，挨挨擠擠，羽毛落下數根，細小的絨羽亂飛，椰子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噴出沙塵。隨即，它很親切愉快地停了遊動，背上的椰子樹齊齊搖擺，無風自動，沙沙沙，似島嶼在招呼海鳥家族。
王勇翻譯道：“島嶼在說，‘海鳥們，好久沒見了，你們都去哪裏了噢？我的椰子樹很久沒被澆肥過了，椰子都瘦啦。’”
剛剛與資深者眾廝見過的海鳥族長愣了愣，苦笑道：“我們的族裔不是被吞掉了，就是前往南方去了。我們因為在最北邊，離得最遠，所以是海上智慧生靈遷徙的最後一批了。恐怕今後再也沒有其他生靈能為你澆肥了。”
張玉也歸隊了，眾人從海鳥族長、張玉口中親耳聽到了墜魔海的事跡，商量了一陣後，便一致決定隨海鳥家族一起南行，到極南處的天山腳下去。
正好椰子島也本來就是眾海鳥休息的補給站。
王勇帶著海鳥家族，乘坐椰子島，一起駛往天山腳下，既省去了海鳥們的腳程，又解決了海鳥們路上食物與淡水的問題。而海鳥們正好為資深者們帶路，可謂一舉多得。
如此，便破浪乘風，眾人在活化過來的椰子島號上，調轉方向，向極南方向駛去。
椰子島開始航行的時候，海上的天忽然黯淡了下來。
萬裏烏雲在滄海盡頭彌散天空，似陰影從海上傳導到天空，張牙舞爪。
風浪一霎時大了起來，風帶著嘯聲，似野獸咆哮，吹得椰子樹東倒西歪。
海波色變，蔚藍的海一點點染上顏色，向陰沉蒼藍轉變，時不時掀起慘白浪花。
原本明媚陽光，蔚藍大海，明淨天空的幹淨畫麵，變成了天昏地暗，海水渾濁，惡浪穿空。
天地的忽然變色，讓海鳥族長大吃一驚，渾身的羽毛都被風吹得逆向炸起來，忙叫王勇：“王郎君，您需得快快催行啊！這是妖孽們看我們這裏聚集了大量智慧生靈，追過來了啊！”
張玉站在椰子島島尾，背南的方向，看向身後椰子島拖出的長長水痕。
海水的色調迅速轉沉，沉向蒼藍，又不斷深化，向近乎黑色轉化——那是因為海水中迅速聚集了大量猙獰陰影。一重疊一重，一層覆一層，染得海水顏色愈加深化，從四麵八方圍來。
海鳥族長說得沒錯。它們追過來了。
它們沒有實體，隻是依附於海水中的陰影。
但是恍惚間，張玉的目光，卻透過了一層縹緲的虛無空間，看到一個個人立而起，膿血、爛肉、陰氣聚合而成，形狀可怖的妖魔之流，從陰影中伸著焦黑的大爪，想從陰影裏爬到陽世。
它們巨大的爪牙是青黑色的，表皮凸起顆顆毒瘤，似癩蛤/蟆的肌膚。利爪上穿過肚腸，串著無數滴血的、缺胳膊少腿的鬼魂。鬼魂們男女老少俱全，各有外貌，有的甚至不是人形。
但無一例外，這些鬼魂麵帶痛苦，掙紮哭號，口吐人言。張玉還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同海鳥家族模樣類似的禽類，其中甚至有如查查一樣的幼崽。
想必，這些就是被吞掉的無垠海原生的智慧生靈。
慘烈的腸穿肚裂的尖叫、哭喊、大口大口的咀嚼聲、扭曲的狂笑聲，混作一團汙染精神般的地獄之聲，從陰影裏傳出，在天地間回蕩。
而這片墜落了太多魔怪的海，則活著，正在喘息。
像某種巨大野獸，一起一伏的呼吸著。
這些地獄之聲，便是它吐出的濁重呼吸。
狂風惡浪，便是它的胸膛微微震動。
王勇、海鳥族長他們卻聾又瞎，不聞地獄之聲，不見地獄之景，隻是麵色略有點擔憂地望著昏暗天地、狂風惡浪。
視線一晃，這些所見所聞卻又消失，眼前的依舊是突然黑下來的海天。
張玉卻相信自己看到的並非錯覺。
她扯下混天綾，迎風放手。
“王郎君，左邊，左邊！”眼見數米巨浪排拍來，海鳥族長幾乎是掐著嗓子在尖叫了。
椰子島奮力擺動礁石四肢，在王勇駕馭下要挪向左邊。
轟——
他們的視線裏似被抹了一層紅邊。
巨浪拍在了紅綾上。
巨浪四分五裂，紅綾巋然不動。
張玉的頭發失去了發帶的束縛，隻餘龍筋淺淺一紮，幾縷長發被隨浪激來的風吹得颯颯後揚，細小水浪濺在少女光潔的麵容上，更襯得張玉麵如寒霜。
“哥哥。你們航行。我護法。”
少女將毛絨絨的幼鳥輕柔地放回它母親的懷抱，便化作紫電青光，已沒入了海上的風狂雨驟之中。
電閃雷鳴、紅綾如霞光、與一道金光一起在昏暗的風浪間偶爾閃爍。
因事出突然，王勇他們的傷並沒有好全。而活化一座島嶼，又要駕馭它，王勇也無心他顧，隻能令資深者們分別護好島嶼的八個方位，令椰子島全速前行！
張玉不時落下休息片刻，複又衝入風浪之中，始終不離海島左右。
她的護法減輕了航行的極大壓力，椰子島極速前行。
查查舉著小翅膀，捂著眼睛，開始幾乎不敢看幾度沒入惡浪之中的張玉，嚇得隻從羽毛縫隙裏偷偷看一眼。
但是，很快，少女的身形就會重新出現，身上衣物甚至未曾沾水。查查便鬆了口氣，一會之後就嘰嘰喳喳起來，宛如在喊“帥、加油”，聽得乙四十二哭笑不得地看了女兒一眼。
“嘰！”忽地，查查尖叫了一聲，又用小翅膀捂住了眼睛。
一抹深黑的巨大陰影融在排起的海浪，出現在了張玉身後。
她卻正在與身前的陰影搏鬥。
海浪打到身後的一霎，少女身旁的紫電青光裏分出了一朵微弱卻極明亮豔麗的火焰。
火焰出現的時候，本是順著女兒視線看來的乙四十二愣了。
那陰影也愣了一刻，這些可怖的陰影，麵對著那極微弱的火焰，竟然如弱小的螻蟻般顫抖起來，似刻在骨子裏的恐懼。
它尖嘯一聲，卷著海浪，便要順流逃回海底。
遲了。
那朵火焰穿過蒼藍的海水，竟在海水中如常地燃燒著，照亮了周邊渾濁黑沉的海水。
火焰沾上了那團想要襲擊張玉的陰影。
噌！原本微弱的火焰，一沾到陰影，便蹭地漲了一大截！它無聲無息、決絕地燃燒起來。
陰影連一聲呼叫也沒有發出，就湮滅於火焰之中。
陰影熄滅的時候，火焰也恢複了微弱的模樣，飛回了少女身畔的紫電青光之中。
那團裹過它的海浪落回海裏。
其他源源不斷靠近的陰影畏懼至極，竟然同一時間蹭地退開，避開這團海水。將椰子島附近讓出了一大片安寧的區域。
這一切隻是戰鬥瞬間發生的事情。
乙四十二卻看了個清清楚楚。
少女正好解決了這一波圍上來的陰影，落回島上。
那對纏繞著紫電青光的白玉輪浮在她身畔，那一縷微弱的火焰正要藏回輪中。
乙四十二離她很近。
但是，它從這朵色澤豔麗的火焰上，感受不到一點熱度。
仿佛，這朵火焰本來就是冷的。
直到少女重新升空的時候，乙四十二還在想：冷焰……它在哪裏……曾經見過這種火焰？
外表極豔麗，卻極冷。帶著近乎莊嚴的豔麗，卻是冰冷清醒的。
“看！看！”島嶼正前方，卻傳來人們歡呼雀躍的聲音，“那是天山！那是天山！”
不遠處，似橫無際涯的蒼茫海麵，卻似終於到了際涯。
他們舉目看去，已經能遙遙看到陸地連綿的雪白山脈。
那是常年積雪不化的天山。
“椰子島號”已航得越來越近。
眾人也便看得越來越清晰。
天山上有數座山峰直入霄漢，似與天連。臨近天空的峰頂，湧著淡淡的雪霧，遮蔽了與天連處。
而一捧極為皎潔清淨的明月，正從雪白的天山間升空，要升上雲海。
這一瞬間，中國的資深者們全都想到了一句詩。
陶術喃喃：“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海鳥們卻撲閃翅膀，嘎地叫起來：“到啦，到啦！”
“這裏就是極南之地，白玉京的下都！我們的庇佑所！”
王勇提前解除了椰子島的活化，準備令它安頓在離陸地一個安全的距離，不至於太靠近陸地，而掀起海嘯。
而他們則取出快艇，輕裝簡行，與海鳥們一起上岸。
人類們陸陸續續走上海岸的這一刻，海鳥們也飛上了岸。
少女捧起查查，小心翼翼地將它複還給它的母親。
她垂著眉，動作明明大約是不舍的，卻神態平靜理智得近乎冰冷。
但是這種冰冷，統於溫和輕柔的舉止之下，卻並不叫人畏懼，甚至別有溫柔。
望著少女，這一刻，乙四十二忽然福至心靈。
它想起來了。
想起來它在哪裏見過那種奇異的冷焰。
那一天，墜魔之海尚是無垠之海。
查查剛出生，虛弱的乙四十二抬起頭，便看見，天空破了一個大洞，漫天俱是魔怪墜落，它們慘厲淒豪，身上燃著的，正是這種火焰。
一朵火焰從妖魔身上濺到了剛剛出生的查查身上。
乙四十二嚇得慌忙用翅膀去撲，顧不得這什麽神人的真火會不會燒到自己。
但它卻看到查查安然地躺在火焰邊上，那能焚盡魔怪的火焰一點卻都沒有燒到一隻孱弱的雛鳥。
乙四十二碰到了那火焰，它是冷的。
豔麗卻莊嚴，冰冷得近乎真理，卻別有溫柔。
焚魔滅怪，落到人間，卻不傷絲毫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