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巨大的台身在雲裏緩緩移動。
留守的資深者在其上幾乎站立不穩, 慌神, 急急在頻道裏喊:黃金台動了!它、它在往雲海裏降!
黃金台動了?往雲海裏降?
消息衝擊了所有人,就連原本正在接受治療的安琪拉都睜了眼。
資深者們麵色的細微變化, 無法瞞過站在他們跟前的崔智賢。
崔智賢微微一笑:“怎麽了?不想聽了麽?如果不想聽了,你們投降, 交出渣滓們。我可以等你們離開這個時空後再殺他們。”
“做決定要快呐。現在還來得及哦。”
她知道他們能脫離這個時空?
眾人聞言,暗自驚心。
王勇也心生疑慮:聽她言來,她雖一個字沒有提到黃金台, 卻知道他們能脫離這個時空。
難道, 黃金台的動靜和崔智賢有什麽關係?
王勇道:“看在我們沒有傷害你在意的人的份上,給我們一點時間,讓我們想一想。”
崔智賢盯著他們的神色, 笑了笑:“好。那你們還想聽故事嗎?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故事的時間思考。”
“你繼續。”王勇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崔智賢的那聲“好”字才落,頻道裏就傳來留守同伴的反饋:黃金台又停了!
一霎時, 眾人的心都沉到了穀底:黃金台果然和崔智賢有未知的聯係。
崔智賢卻好似沒有看到他們的神色, 隻在大堂處的招待台, 取了個紙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我十五歲的時候, 因與紫英被迫分開, 心情低落,學習成績差勁, 最後選擇進了雙星名下的一家子公司, 成了練習生。”
“我想, 我應該算是有一個有天分、有運氣的人。在成為練習生不久, 我就得到了賞識,有了一個意外參與舞台的機會。”
“其實,那隻是給一個女子組合當伴舞,不過,很意外的是,那女子組合沒有火起來,反而是我這個小伴舞,卻因為網絡上的一張截圖,意外走紅。”
“他們說我長的像李朝的傳統古典的天然美女,是國民妹妹。”
“很叫人羨慕吧。”崔智賢也給跟前的王勇、小林美子各倒了一杯水。
“我最開始,確實也得意了一陣子。畢竟,少年成名,誰沒有做過這種美夢呢?”
王勇:醫療組抓緊時間給安琪拉治療,星奇與外界聯係,看看主任他們有沒有什麽脫困的辦法。
崔智賢始終記得,她真正登台的那一天。
台前,燈光從四麵八方射來,照得台上寸寸光明,照得十五歲的她如站在成年人灰暗世界的中心,青春光豔無匹。
台下雖是暗淡,黯淡裏的點點星火,卻全是揮舞著應援,為她一舉一動而尖叫的觀眾。
她昂然地仰著頭,堅信自己的選擇必是正確的,學著成年人,款款擺動起尚且纖細過度的腰肢,唱著公司為她打造的對於少女來說過度曖昧的歌詞。
那段時間,崔智賢甚至一度被稱為“最快成名的練習生”、“小公主”。
“我當時誌得意滿,仿佛萬丈光芒將鋪平我的後半生。我再也不去想紫英,因為我那時候認為:我會連帶紫英的份,在這個時代,活得好好的。”
但所有的饋贈,都有自己的價格。
韓國的娛樂圈,不過是權貴的獵豔場。
越出眾的美貌,摧折得越快。
無緣無故,誰要捧你?
菜需得洗好,洗得水靈鮮嫩,被萬人渴求,摘取起來,才合了獵人的心意。
科迪:殺了崔智賢!然後跳出黃金台!小林美子反對:你殺了她,如果她與黃金台墜落,怎麽辦?如果你殺了她,這個橫截麵也崩潰了,怎麽辦?
小林美子:我們可以先跳出橫截麵,跳到黃金台上,在黃金台出問題前,返回場景一的詠史山穀。
王勇:小林女士的辦法可以一試。先拖延時間,等安琪拉的傷勢一好,立刻動手。
她十五歲這一年,站在成年人舞台上,顯得過於出眾了。
無數的眼睛都盯著她了。
他們有金錢、權力、隨意給予別人的生殺予奪。
但是他們需要一點不無聊的點子。
她那點光芒,正好是他們摧毀起來覺得稱手的溫度。
台前萬丈光芒,星光萬點。
台後,黑暗沉到一點光都照不進去。
每當有新衣服的時候,就是她身上添一道新傷痕的時候。
每當卡裏有錢的時候,就是她進醫院的時候。
媽媽有一次來看她,為她洗頭,卻發現了她身上一道又一道的傷疤。
崔智賢才十五歲,就患上了婦科病,經常發炎,整宿整宿睡不著。
從鎖骨、胸口一直到大腿,身上全是傷疤。一道疊一道,有的舊傷還沒有痊愈,粉紅色的新傷又疊了上去。
“智賢吶!”媽媽剛強。她教書育人一輩子,捏著粉筆在黑板上寫過一個又一個充滿有力的美好的文字。即使改作業改到半夜,即使發著高燒去上課,也從來沒有落過一次眼淚。
但此刻,剛強了一輩子的母親,撫著女兒肩頭的傷痕,那因為辛勞,早早爬上皺眉的臉,卻哭得幾乎崩潰。
“走!智賢!我們回去讀書,媽媽帶你走!媽媽要這些畜生付出代價!”
媽媽沒能帶她走出大門,健壯的保安攔住了她,冷漠地說今天崔智賢還要陪客人。他沒有說是什麽客人,隻是強硬地把這位母親趕出了宿舍。
於是,這位母親親眼看著自己年僅十五歲的女兒,生著病,卻被保安拉著,送上了樓去。
她望穿了眼,卻看不到樓上的重重帷帳後。
這位清貧卻活得正直的老師,憤怒悲傷至極,托了自己的學生,動用了她和丈夫半生積累下的所有人脈,一紙一紙遞上訴狀、照片。準備了最全的證據。
她要殊死一搏,她相信最基本的公義在人間,她要罪惡付出代價,她要把她的女兒從地獄拉回人間。
“.……她成功了嗎?”王勇沉默了許久,問。
“沒有呢。”崔智賢美麗的臉上略帶悵然,雙目失神,望著虛空,不知道在望著哪裏:“媽媽她,她想把我把回人間。可是,她不知道,我所在的地獄,太深太深了。這個國家的公義所在的地獄,也太深太深了。她伸出了手,卻反而被我,被我們拽下了地獄。”
那一天,崔智賢照常在幕後熱身,準備著上台。
她前幾個月和媽媽暗中聯係過,她說讓她不要害怕。媽媽會救她的。
她的精神比之前經常因婦科炎症進醫院的時候好多了。
也在狀告名單上的經紀人走到她身邊,詭秘地衝她笑了一下,把電話遞給她:“智賢,給你聽一個好東西。”
她拿起電話,電話那頭卻隻有咕嚕嚕的水聲,似乎是水聲。
崔智賢不明所以,卻已經到了上台時間。
經紀人笑著說:“你在台上帶著耳機聽吧。”
幕布拉開,眼前是萬丈光芒。
觀眾在台下高呼著她的名字。
她旋轉,起舞。
耳機中,咕嚕嚕.……呼.……呼.……咕嚕嚕。
她拿起話筒,款款搖擺著身體,唱著曖昧的與水有關的溫柔情歌,莫名心神不寧。
咕嚕嚕.……呼呼呼.……呼呼……咕嚕嚕.……呼呼……
她接過一位粉絲獻出的花,卻更加無法鎮定心神,強笑著感謝粉絲。
咕嚕嚕.……咕嚕嚕.……呼呼呼.……智賢……咕嚕嚕.……
那是最後的,最絕望的,浸透了太多的對女兒的一聲呼喚。
砰。花束不由自主地掉落在地。
崔智賢在舞台上,忘了話筒,忘了粉絲,不顧一切地瘋狂大喊起來:“媽媽!媽媽!你在哪裏,媽媽!”
原本山呼海嘯的粉絲被她嚇到了,現場慢慢安靜下來。
崔智賢對著耳機,眼淚鼻涕齊下的大喊,哭叫,她想衝下舞台,可是她不知道去哪裏找.……
耳機那頭,再沒有了任何母親的聲音,隻有嘩嘩的水聲,死寂。
崔智賢清清楚楚地聽到有濕漉漉的衣料、沉重物體摩擦地麵的聲音,有人在那頭說:已經沒呼吸了,弄碎了丟河裏吧。
崔智賢崩潰了,當著數萬現場觀眾的麵,崩潰在原地。抱著頭,嚎叫,慘嚎,似一頭受了重傷的小獸。
但是人對野獸並無任何同情。
當夜,經紀人對她說:客人們覺得以前你太平靜了。你今晚的錄像表現得很棒,客人們很喜歡,又有興致了。
她通過耳機見證親人一點點被淹死的現場崩潰,被做成了獵奇供人取樂的錄像帶。
客人們玩膩了世間富貴權勢所能帶來的一切,單純的軀體早已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
這盒玩弄情緒的獵奇錄像,能滿足一點他們的空虛,激發了他們的興致。
“那天晚上,他們很開心呢.……我被送進了醫院,醫生急救了一晚上。”
“我下半身取出了許多紮碎了的啤酒瓶碎片,一片一片取的,很疼呢.……本來看著手術台的燈光,醫生在取碎片,我就看著燈光祈禱著,一定要死掉啊,一定要死掉啊。”
“嗬嗬,真可惜,醫生居然把我這條爛命拉回來了。”
崔智賢很平靜:“紫英在十四歲的時候做了媽媽。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從那天離開醫院,就再也沒有做媽媽的資格了。”
一席話未盡,所有人盡惻然。
連科迪都沉默了許多。
樸應賢渾身顫抖,他衝上去,狠狠地一腳把縮在那邊的犯人挨個踢翻,他想殺人。
但是,他最終跌坐在地,捂住了臉,渾身上下一閃一閃地透明起來。
“我很羨慕當著普通白領,能安然活到二十五歲那天的我呢。不過,如果我選擇了那樣的路,我也沒有辦法救到那些比我更悲慘的人了吧。畢竟,十五歲的我,遠遠不是我曾見過的最可憐的人呢。”
“從醫院出來之後,我沒能去悼念媽媽。因為她在警察那的記錄,始終隻是失蹤,不是死亡。盡管,我後來知道,就是警察向大人物遞上了我媽媽的行蹤。”
“然後,我爸爸也自殺了。因為‘抑鬱’。可是爸爸他,從來就是一個笑嗬嗬的好脾氣的小職員啊。”
“做完手術沒幾天,我就重新站上了舞台。因為我還欠了經濟公司一大筆治病、捧紅的錢,按照合約,我必須繼續他們安排的工作呢。”
“然後,在舞台上,我發現聽我唱歌的觀眾中,多了好多好多的‘人’。他們都身軀半透明,有的沒有頭,有的沒有半個身子。有的身上穿了許多子彈孔。其中站著的,還有我被水泡得慘白發脹,碎成了許多塊的媽媽。”
科迪沉默了很久,忽然問:“你能夠召喚出那些亡靈,是因為你後來成為了共產主義分子?”
即使是科迪,他也不能不認為,這樣的崔智賢,如果變成共產主義分子,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崔智賢笑著歎道:“我不懂什麽政治啊。你們說的這些,當年的我,那麽年輕,什麽都不懂啊。”
“我隻是,很害怕,很害怕而已。”
紅毯上,燈光璀璨的中心。
萬千光明集於一身。
崔智賢卻那麽,那麽害怕。
她臉上撲著厚厚一層妝容,遮掩著憔悴的病容與淚痕,細小的粉簌簌從臉上往下掉。
款款搖擺身體,唱著靡靡不夜,曖昧多情,卻與年齡大不何襯的情歌。
台下那一如既往的星光,那萬千燈光,卻似催命的激光,要洞穿她的人生。
這裏越光明,離開舞台後那深不可見的黑暗,她就越害怕。
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可是,誰來救她呢?
旋轉,旋轉,昂起修長的脖頸,天鵝般的少女在舞蹈。
媽媽啊!你自身難保,你在哪裏淒涼冰冷的水府裏?
爸爸啊!你並不偉岸,你在天堂可曾解愁所謂抑鬱?
愛我的人們,你們自稱愛我,你們抱抱我,你們救救我!你們不是說愛我嗎?為什麽你們隻管揮舞著熒光棒,看不透我層層妝容下的憔悴?
畢竟,你們也生活在牽絲繩下,不過是另一群卑躬屈膝的玩偶,怎麽能扯斷另一個精美偶人的線呢?
誰來救救我,誰都可以!
可是,誰來救她呢?
扭動,扭動,扭動纖細的腰肢,偶人般的少女在搖搖擺擺,飛吻暗藏悲戚。
人偶的命運,最終隻有落伍後被折斷肢體,掏出棉花,遺棄在角落。
塵埃的螻蟻,沒有辦法掙脫塵網。
紫英,你在百年前祝福我在這個時代快樂地生活下去。
可是,為什麽,明明時隔百年,你我的命運,卻相差仿佛。
鏡子裏,瘦小而眉目疏淡的少女穿著赤古裏,望著鏡子外現代打扮的她,不同時代的少女宛如雙生的鏡像。
誰來救救我,誰都可以!
誰來救救我,誰都可以!
誰來救救我,誰都可以!
我很害怕,我很害怕,誰都好,與這個人世間無關的,與生人的財富權勢無關的,不懼怕死亡的,那些知道我在流淚的,無論是誰,來救救我!
少女終於停下了舞蹈,重新拿起話筒,她的眼睛裏,流出了一滴如血的眼淚,順著慘白的臉頰流下,流出一道紅痕,最終落在了舞台之上。
她開始緩緩地唱起歌來。
歌聲越唱越慢。
經紀人在耳機裏氣急敗壞地叫她:崔智賢,你在幹什麽?繼續唱啊!
崔智賢卻看見,天空中,無形的大幕降下,一股水波一蕩,聽她唱歌的觀眾中,多了好多好多的‘人’。
他們都身軀透明青紫,有的腐爛得隻剩了白骨,有的沒有半個身子。有的身上穿了許多子彈孔。其中站著的,有成天笑嗬嗬,經常幫同事加班的善良的爸爸,還有被水泡得慘白發脹,碎成了許多塊,卻一生正直剛強的媽媽。
冥冥之中,一股力量告訴崔智賢,這些全是好人,與人世再也沒有了關係的好人。
他們悲憫地望著她。
但是這一次,好人們再也不用懼怕死亡了。
他們無聲地說:唱吧,崔智賢,我們將應你的邀請而來。
於是,少女露出一個帶淚的笑容,不用經紀人的催促下,主動地重新唱了起來。
隻是,這一次,她不再為活人歌唱。
……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茶杯已經空了。
崔智賢笑意盈盈:“那就是我成為資深者那一天的故事了。故事講完了,你們想好了嗎?”
“你們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把這些犯人留下來,我放你們離開。等我的時間線與現實合並後,你們會順理成章,活在這個世界的過去。”
“或者,你們也變成亡靈,那就,再也不會妨礙了我呢。”